漂亮的女大学生阿英结婚了,嫁给了一个普通的送水员阿亮。
这事给谁说谁也不信。就在红牡丹大酒店摆的喜酒,阿亮的父母和亲戚特地从乡下赶来出席婚礼。
阿英爸爸开有自己的建筑公司,小英的漂亮也是远近闻名的,从上初中时起,追求者就络绎不绝,前赴后继。可心高气傲的小英,一个也看不上,她的眼光可高着呢。她想小城毕竟是小城,好女子应该走四方。所以她特地瞄准外地的大学,经过努力,她如愿以偿。偏偏她嫁了一个极普通的农民工送水员阿亮。说家世,一个家财万贯,一个艰辛度日,不般配;说学历,一个大学本科,一个初中没毕业,不匹配。很多人都不理解,有的说她是疯子,要不就是傻子。小英的回答是“我喜欢!”
爸爸早年当包工头时,不小心腰部负伤,留下后遗症。最近开工的工地比较多,爸爸忙得不可开交。时常用手轻轻地敲着腰部,夸小英说:“多亏我养了个宝贝女儿,要不可得把我累死。”小英总是懂事地说,爸爸你辛苦了,也不必天天跑前跑后,说个话就成了。她哪知道场面上的事,可就讲个人气,换个人就不是那回事了。
小英本想继续考研的,经不住妈妈苦劝,爸爸公司太忙,就回来帮忙了。经常在网上和同学们聊起,她还心里隐隐作痛:家境一般的人,都可以继续读研,反而是自己家境富裕还上不成了。看着书橱里考研的书籍,她就生出无限感慨。
阿康在哪?说好下午去一家装修公司,谈谈刚建成的某主体大楼的装修事宜。
阿康是阿英的男朋友,也是她的同学,身高1.87米,是大学里出了名的帅哥。他和阿英携手走在大街上,迎来百分百的回头率,都夸这一对是配绝了。
办公楼外金盾西服专卖店,有个店员小玲,略胖,笑起来一对酒窝甜甜的。跟清瘦的阿英比起来,是另一种女性美。就冲她这对甜甜的洒窝,迎来了好多顾客。阿康有事没事总往那里凑,还把自己的手机送给她,然后骗阿英说自己丢了。
阿英只责备说,咋这么不小心。然后就给他重新买了新手机。
阿英感觉头晕晕的,趁着中午休息,去洗了个面,顺便按摩一下。阿康说去看看有没有某歌星的新歌碟,咋还没回来呢?
阿英正张望间,冷不防阿康从金盾专卖店溜了出来。
“你不是才买了衬衣么,又去逛什么?是不是想去看阿玲?”阿英生气地问。
“哪……哪有的事,人家说我穿红色的衬衣好看。我刚才去试了一下,看你回来了,我这不赶着出来了么。”阿康掩饰着自己的心虚,伸过手来,“我帮你提包。”
“高兴让你提!”阿英一边说着,一边往回一拽,狠狠地瞪了阿康一眼。匆匆地往楼上走,阿康没趣地跟在后面。
办公室在二楼。阿英坐下,感觉口渴,转身去倒水,净水器里水已经不多了。
“送水公司吗?请给我送一桶水来,编号是123号,快点哟!啥……天热多送一桶?好吧好吧,快点,我这没水了。”阿英放下电话,淡淡一笑,“还想多做我一桶水的生意,也好,反正民工常上来倒水,不几天一桶水也就完了。”
“倒水是假,是想看看你这个大美人儿!”阿康抢过话头,白了她一句。
“去,看就看呗,又不掉一块肉。以后你不要我了,还有人要我嘛。”阿英半是自嘲,半是敲打阿康,回了一句。凭女人的直觉,她感到阿康有些三心二意,但说不出来。
“不给你说了,我去拿几个报价单,一会谈判时好有个底。”阿康转过身往外走。
“好的,你去车库把车开出来,在楼下等我。我刚叫了水,等送水的过来,我就下来。”阿英回了一句。
“你快点啊,别罗嗦太久!”阿康回这话时,已经下到一楼,声音从楼梯传上来,感觉怪怪的。
5月12日 星期一 晴
阿英看看墙上的挂钟,14:25。说好15:00见面,虽然这活倒有几家公司抢着要,但为人不能不守时呀。万一以后人家活多的时候,求人家咋办呢。这送水的也真是,咋还不来呢?阿英心里念着,走到屋当中,又回到座位上,把电脑关了。
听着楼梯咚咚响的声音,心想,准是送水的来了。果然,一个皮肤黝黑,高1.6米左右的小伙子,肩上扛着了一桶水,手里拎着一桶水探进头来张望,一边问:“是这里叫的水吧?”
“是呀是呀,咋这才来。等老半天了?”
“别冤枉人好不好,从我接电话到现在,顶多15分钟。”小伙子一边辩解,一边把水换好,“这一桶呢,放在哪?”
“就放在这吧,给你水票。谢谢啊!”说着阿英从办公桌里拿出两张水票递了过去。
“不谢。对不起,是我刚才在外面问路,耽搁了一下,所以现在才到。嘿嘿,你真漂亮!”小伙子惊诧于眼前这位美女给自己说谢谢,一边为自己刚才的“顶撞”感到惭愧,一边用毛巾揩着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正好掩饰自己心里的不安。
这时小伙子只感觉脚下一歪,差点扑到阿英身上。他顺手扶住办公桌,才没有失礼。阿英还没明白怎么回,只听外面劈里叭啦地乱响,楼上东西直往下掉,伴随着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声。
决不是小伙子一句夸姑娘漂亮的真话,有这么大的威力。他们不知道,2008年5月12日14:28这个灾难的时刻,震坏他们所在的小城,震动全中国,震动了全世界!
小伙子正欲夺门而出,只听一声轰响,预制板从一边滑落两块,挡住了去路。大地还在摇晃,墙体裂缝越来越大,掉下的砖块“乒乓”作响,四周不时传出楼房倒塌的钝响,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哀号。
“地震!”这时阿英像从梦中惊醒,猛地暴了一句。
正说时,感觉脚下一歪,窗子窗台已掉下多半。放在窗台边的打印机,放在桌边上的手提袋也掉了下去。阿英就要掉下去当儿,小伙子眼疾手快一把拽了回来。吓得阿英抱头一声惊叫。
正暗自庆幸之时,只听轰的一声响,楼沉了下去,一下子到了一楼。地板也七拱八翘,眼看楼板砸了下来,小伙子一退,坐到了地上,和阿英挤在了一块。办公桌和身后的保险柜形成两个桥墩,他们无意之中躲进这个桥洞,正好救了他们一命,要不可就成了肉饼,连娘都喊不成一声。
掉下的建筑块,把四周遮了个严严实实,几个狭小的缝隙露出几丝光亮。他们一下子从人间掉到了地狱,从白天到了黑夜。
大地还在摇晃,像在坐秋千,但绝不是美妙,而是莫名恐慌。偶而传来窗子甩破的声音,或者女人的哭声,男人呼叫救命的声音。
阿英摸着办公桌,心里充满了感激。这是老式写字台,全柏木做的。是当年妈妈嫁过来的嫁妆。都说太陈旧了,阿英从小在写字台前长大,有了一种依恋,就叫搬到自己办公室来,不成想还救了自己一命。
大地终于不摇了,但他们心里呯呯直跳,感觉不像坐在地上,而像坐在船上,头晕晕的。
阿英想,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了?她大叫:“救命,救命啊——”没有人回答。
小伙子感觉脚上痒痒的,一摸,感觉手上粘糊糊的,是血!他下意识地放在鼻上闻闻,果然,一股咸腥味。不知刚才慌乱中,什么时候在哪里刮擦了一下,他抿了点唾沫,涂在伤口上。他搬了几块预制板,都纹丝不动。划拉一下水泥块砖块,外面一层又一层。终于,他绝望地瘫在地上。
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沉默一会之后,阿英忍不住问。
“我叫阿亮。你呢?”小伙子接过话反问。
“我叫阿英。是我叫你送水来的,是我害了你。”阿英自责地说。
“也不能这么说,谁叫我都会送的,这是工作嘛。”
“这么说,你不怪我?阿亮。”
“说不怪喃,还是有一点怪你。如果就困死在这里的话,真划不来。我还有好多地方没去过,也没享过啥福。最关键的是,父母把我养这么大,还没来得及报答。”
“也不一定就死在这里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到时你再报答你的父母吧。”
“唉,先出去再说吧。”
“哎呀,我的包掉了,要不可以打电话求救。”
“我这有手机,我试试。”阿亮顺手摸了出来,拨110,无应答,“打不通。”
“给我试试。”阿英说着一把夺了过来。他急切地拨打110,没反应;再打119,没反应;再打120,还是没反应。“这烂手机!”说着就想扔。
“别,别,别扔,还给我。”说着阿亮手已经伸了过来。
阿英重重地扔给他,“都怪你,半天不把水送过来,要不我就已经出去了。”
“你看,我没怪你吧,这还怪起我来了~”
阿英也不知坐在地上好久,感觉屁股都麻木了。她费劲地用手撑着歪斜的地面蹲了起来,不小心头碰到了楼板,疼得她直咬牙。阿亮看阿英蹲了起来,就往旁边挪了挪。
“水!”阿亮惊喜地叫了起来。紧张与恐慌之后,他才感到疲劳,还有些口渴,借着微弱的光线无目的地四处搜寻,发现一桶没开的矿泉水安静地躺在脚边。他不由兴奋地叫了起来,侧着身把水拖到根前,紧紧地搂着,恰似一个母亲搂住重新找回的孩子,生怕再次丢了。他的兴奋也感染了阿英,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她暗自庆幸,自己多要了一桶水。须知,有了这桶水,他们可以就多捱些时日。刚才换到饮水机上的那桶水,还有饮水机,已经不知掉到哪儿去了。
阿亮这样抱着水桶,渐渐地睡了过去。
5月13日 星期二 晴
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阿亮感觉到腿被碰了一下,他一惊,醒了过来。原来是阿英蹲久了腿麻木,想要踡下来,无意间碰到了阿亮。
“你还没睡觉吧?”阿亮感觉自己屁股麻木,全没了感觉,撑着蹲了起来。
“没有,我害怕又地震,把我们压扁了,努力保持着清醒。”阿英回答。
“那怎么成,我屁股坐麻了,你来坐会,睡会儿吧,明天才有精神。”说完,他又想起什么来,顺手脱下自己的衬衣,递了过去,“你拿这个垫着,免得受凉。”
“那你——”阿英不知道说什么好。衬衣上面一股浓烈的男人汗味直飘向鼻孔。要在平时,她早避了开去。可此时且不说空间有限,没法避开;她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避开,还觉得这股子汗味让人觉得有了依靠。就像是倦飞的小鸟,闻到了自己鸟巢熟悉的味道。她觉得有股莫名的感动,甚至觉得自己从前是多么渺小,居然骨子里瞧不起这些农民工。须知父亲也曾经是一名泥瓦工,只是靠着勤劳与智慧,才有今日的成就。
“谢谢~”她接过衬衣,垫在冰冷的预制板上。习惯地抚了一下屁股,坐了上去。感觉格外舒服,绝不亚于家里的高弹力沙发。双腿自然地伸直,她敲了敲疼痛的小腿,慢慢地睡了过去。
听着阿英均匀的呼吸,闻着她发际飘过来的淡淡清香,阿亮有一种冲动,想要揽她入怀。转念一想,自己是多么的无赖,居然想这等事,这不是乘人之危么?
四周一片漆黑,阿亮心里一片亮光。他想了很多很多。他想起了父母辛勤劳作的身影;想起了上初中时暗恋的班花在自己提着行囊冒着寒风回来的那个冬天,幸福地挺着大肚子;他想起了自己被飞驰而过的汽车溅一身泥水的样儿;他想起了说好是30元一天,结帐时工头只给25元一天雄赳赳的样子;他想起了东拼西凑花1.5万元换来的定亲礼上母亲的皱纹笑成了两朵菊花……眼前被困在这里,只要预制板一断,就可以画个句号了。
缝隙终于传来了亮光。阿亮两脚交换了一下重心,不小心碰到了伤处,不由得一声“哎哟”。
“怎么啦?”阿英一惊,坐了起来。
“没事。刚才碰了一下。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阿亮道歉说。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我想喝水,有没有办法?”阿英一边揉着眼一边说。
“这还不简单,看我的。”说着他把水桶扶正了,手指一戳,“这就可以喝了。”
“又没有杯子,咋喝?”阿英不解地问。
“地方这么小,你得蹲起来,我把桶端起来,你就着喝。”
“那你可得慢点,别呛着我,又浪费水。”
“还用你说!”
阿亮一手提桶颈,一手把住桶底。阿英嘴凑了过来。阿亮微微地倾斜,一股细流涓涓而下。
“这水还有股子甜味喃?”喝好了,阿英随口问道,一边用手抹着下巴上的水,顺手捋了一下头发。
“那可不是?我们公司的水嘛,没说的。”在光线的映照下,她脸庞的轮廓格外鲜明。嘴上在争辩,阿亮心里却说,老天把这样一个美女困在这里,着实有些可恶。
“哟,这会儿还不忘替你们公司打广告喃!”
“不看广告,看疗效!这下不渴了吧。”
“倒是,能出去,以后就长喝你们公司的水。”
“也不知公司现在咋样了,出去不定还得另外找工作呢。”
“不用找了,到我们公司来上班好了。”
“我什么都不会,到你们公司扫地吗?”
“就冲你今天跟我患过难,也不会让你扫地的啦!”
“呵呵,先谢谢阿英小姐,还是先出去再说吧。”
“嘘——别吵,上边有人。”阿英说着,往上指了指。
阿亮停止了说话,两人都竖起耳朵听。果然,一步,一步,有人走过来了。阿英和阿亮对视一眼,满心欢喜。高声叫了起来:“有人吗?有人吗——救命哪——救命哪——”
阿亮也叫了几声。阿英再叫了几声。没反应。他们再次停下来,静静地听,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寂静,如同先前一样,除了自己兴奋的心跳声。
两人颓然而视。恰似一堆旺火被瓢泼大雨浇灭,剩下的灰烬也被打得七零八落。
阿英把衬衣递给阿亮。阿亮胡乱地披在身上。
“这下不知什么时候才有人来救我们了,不成就要困死在这里了?”阿英自言自语道。
阿亮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喝口水。”阿亮一手扶正水桶,趴下身,侧对着桶口,水倾了出来,阿亮只喝到少许,泼洒了不少。
“你看你,真是浪费!”阿英说着伸出手来帮忙。
“不喝了。”说着,阿亮用汗巾抹了一把脸。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去一天了。午后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远处的山坡滑落了几处,像似头上长了癞痢,让人想笑又于心不忍。小城内,处处是残垣断壁。失去主人的流浪狗垂着头东嗅嗅西闻闻,偶尔抬起头向苍天低鸣几声,恰似在质问谁带走了它的主人。活着的人们没有时间去悲伤,在积极地组织自救与救人。埋得浅一点的,几个人合着搬开压在他们身上的物块,就可以救出来。埋得深些的人,就不是他们人力所能及的了,只能说说话,鼓励一下叫继续坚持,或者递上一瓶矿泉水,也是莫大的关怀。还有的人,把死者的尸体搬到一块,用草席或床单盖上,以慰藉亡灵。他们不知道,地震牵动着亿万人的心。被山体滑坡阻断的山外的政府和人民正在积极组织救援队;远在大洋彼岸的炎黄子孙,还有不同肤色的人们,都在担心着他们的生存状况和生活状况。
“要是能自由地在大街上散步,看霓虹灯闪烁,听汽车的嘟嘟声,该多么好呀?”阿亮自言自语地说。
“扑哧”一声,阿英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看你说这话,人家还以为你是身在高墙内的服刑犯呢!”
“虽然不是在监狱里,但这个鬼地方,还没有监狱活动地方大。比起逛大街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阿亮没好气地回答。
“倒也是哈,但又有啥办法喃。只有等,在这里多活一天是一天……”说着阿英把鞋脱了下来,扔到一边,抚着酸痛的脚,一边慢慢地转动着脚踝。
“在办公室脱鞋,可有些不淑女哟!”阿亮故意提醒到。
“这个办公室还能叫办公室么?再说,你也不是绅士,我又何用淑女呢?”
“哎,虽然我外表不绅士,可内心还是高尚的,一没偷,二没抢。最多是小时候,人家偷桃,我给站岗。”
“那也是同案犯。”
“反正我没出手!”
“算了,不说这个了。说说出去之后,你准备干什么?”
“当然先给我妈打个电话,别让她担心我。电话——”说起电话,阿亮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这可是他们唯一向外界联系的渠道!
阿英看到阿亮摸出电话,眼里闪过一种期待。
阿亮拨了110,通了!阿英急切地夺过电话,“我来说!”
“喂,是110吗?我叫阿英,我的位置是北川县城建设街~喂,喂。”电话闪烁一下,发出一声响,自动关机了。阿英再度强行开机,电话闪烁一下亮光,又自动关机了。“老天呀,你还要不要人活。”阿英一边说一边再试,连亮光都没有了。
天光渐渐暗了下来。阿亮心想,这古时候砍头都要给送行饭,喝个壮行酒,这回在这里活活给饿死,真够呛。他不敢说出来,怕把饿痨鬼引来,更加饿得慌。阿英歪歪地靠在阿亮身上,睡了过去。
5月14日 星期三 晴
阿英扭了一下头,发出两声梦呓,也不知道说什么。阿亮以为她要醒来,却见她换了另一侧脸,又睡了过去。阿亮不忍弄醒她,侧了侧身子,好受一些,靠着桌子,心里想,父母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阿亮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好久了。阿英正望着缝隙发呆。
“你啥时醒的?”阿亮问道。
“我醒好久了,看你睡得香,没叫醒你。”阿英说。
“谢谢了哈,睡觉是最好的方法。又不知饿,也不用害怕。”
“不害怕么?我听你说梦话都叫妈妈?”
“说我么,你昨晚趴在我身上,睡得安逸哇?”
“一般般啦,这么好的人肉枕头,不用是浪费。”
“谢谢夸奖。我要喝口水再说。全靠你多要了桶水,要不我可能要渴死在这里。”说着他扶正水桶,慢慢地倾下来,喝了几口。
“还不是你推销得好,加上我事忙,也有用,就随口答应了。哎,你的伤口好了没?我看看。”
“没事啦,小意思,碰一点皮,都开始结疤了。”
“让我看看嘛,还害羞么?”说着阿英凑了过来。
阿亮卷起裤管,擦破的一块已经结了薄薄的疤了。阿亮蓦地看到阿英的一颗眼粪,不禁笑了出来。
“你在笑啥?”阿英怪怪的看着阿亮。
“没笑啥?”
“还不说——”
“你的脸上长了颗美人痣!”阿亮一边笑一边说了出来。
“美人痣?”阿英不禁纳闷,自己脸上从来没有什么美人痣,一定是他捣的鬼。
“给我弄了,你捣的什么鬼?”
“好好好,不过声明,绝不是我捣的鬼,别动啊~”说着阿亮把她的“美人痣”摘了下来。
“给我看看!”阿英一把将阿亮的手掰了过去。只见黑黑的一小颗,不是泥土,也不是沙粒。
“是你的眼粪,看这么久还认不出来么。”
“啊!”阿英才想起这两天都没有洗脸了,“用一下你的毛巾。”阿英一边说一边把他的汗巾拽了过去,凑到水桶口。
“你这是?”
“洗把脸!”
“你可真够浪费的!”
“这可是我的水,好不好?”
“就算是吧,这不知还要在下边呆好久,你,唉……”阿亮想不出说什么好。
阿英拧了一把,仔细的把脸上擦了一遍。再拧一把,把汗巾还给阿亮。阿亮就着湿毛巾抹了一把脸。
“这样下去,非得饿死在这儿不可。阿英,到你的办公室,你总要招待一下我嘛,难道就让我自带桶装水上来,还说是你的,把我人都扣留在这?”
“这叫人不留客天留客。”刚说完,方觉自己失口,不禁一阵脸红。
“说得也是,只是这个留客法太强了。拿点东西出来招待客人呀?”阿亮没有觉察到阿英的变化,自顾自地继续逗趣。
“招待,我招待你个鬼!有吃的我不知道吃呀?嘿——”一边说一边想起了什么。阿英使劲拉书桌下面的小门,可是没拉动。
“你要咋?我的大小姐!”阿亮奇怪地问。
“我记得这里面有饼干,平常我有时饿了就吃一点点。不知还有多少。”
“哎呀,你咋不早说?”阿亮伸过手正要来拉小门,又想起什么。只见他匍匐着身子找了些砖块,垫在预制板下面,小心推了推。这才回过头来拉书桌的小门。
他轻轻拉了一下,没反应,再一使劲,门开了。阿英伸手拿出来半包饼干。“哟,还有两个苹果,谢天谢地。这是哪天放里面的都记不得了!”阿英喜悦之情写在脸上,要不是地方狭窄,差一点就跳起来了。
阿英递给阿亮一片,自己慢慢地吃一片。阿亮一口咬了一半,喝了一口水,呛得直咳嗽。
“慢慢吃不行么?”
“我的妈哟,两天,终于有了点东西吃。再给一片吧?”
“好吧,再给你两片,就这么多了。苹果明天再吃啊,不知还要困到什么时候呢。”
“嗯,多亏你藏有私粮,才能暂对付一下肚子。”
“有你这样的人?吃了人家的东西,还说!”
“谢谢啊,我只是说了实话嘛。”阿亮吃完了手中的,把掉在身上的饼碎屑也拾起来吃了。
突然大地一哆嗦,吓得阿英一声叫,钻到阿亮的胸前。原来是次余震。阿亮赶紧把书桌门关上。四周传来砖块、混凝土块的滚落声。短短几秒钟,也使两个劫后余生的人胆战心惊。
“这老天咋老跟人过不去,都是逼到这个份上来,还要吓人。”阿亮自言自语地说。
“你这是说我喃?没良心,才吃了人家的东西,还笑话人家。”阿英以为阿亮在说自己,顶了句话出来。
“哪有呀,你这是光屁股坐田坎——疑心重。我们都是同坐一条船,哪有闲心笑话你哟。”
“是这样呀,错怪你了,不生气哈。”
“哪有时间跟你生气哟,我想的是咋个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要不然,我们再分一个苹果吃,也不知啥时一觉没睡醒,就糊里糊涂地压成了肉饼子。”
“你说了算,是你的东西嘛。”阿亮嘴上这样说,心里巴不得呢,刚才那几片薄薄的饼干,像猪八戒吃人生果,没感觉到啥味就没了。
“用下你的刀。”说着阿英取下阿亮裤腰上的钥匙扣,用水果刀把苹果削成了两半。两人津津有味地吃着。阿亮早早地吃完了手中的半个,连果核也没剩下。看阿英吃得差不多,要扔果核。阿亮赶紧说“别扔,给我。”只见他咀嚼片刻,伸伸脖子,一仰头,咽了下去。
这时他们所在的小洞上边,走过来了两个人,在进行徒手搜救。他们东敲敲,西看看,一边习惯性地喊:“有人吗?”
“有人——在这——有人——”阿英听到上面喊叫,兴奋地高声回答。
“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外边看不到下面的情况,只有先问问。
“我们还好,没有受伤,快点来救我们吧!”阿英急切地回答,就像淹水的人紧紧地抓住一根垂下来的树枝,生怕和外面失去联系。毕竟这是生的希望啊!
“有没有吃的东西,我们好饿!”阿亮忍住冒了一句。
“可是没办法递进来呀,根本就看不到你们。你们再坚持一下,我们会想办法救你们的。”外边的人回答道。一边用手捡碎块。可是,扒开一些碎块之后才发现,埋得太深,好多大块的预制板、现浇板乱七八糟地覆在上面,他们根本无能为力。
“快些呀,再这样下去,我们得饿死了。”阿亮急急地说道。
“我们知道的。可是,现在我们也没有办法,上面盖了这么多混凝土块,搬不动,只有等其他人来了再说。一定要坚持,我们会找人来救你们的!”看看天色已晚,呆在这里也于事无补,来人四处张望了一下,无奈地走开了。
燃起的一点希望,转眼成了失望。除了等待,还是等待。不能在等待中获救,就只有在等待中死去。
然而,总算有了点希望。阿亮和阿英都不知道,刚才来进行搜救的两人,也是地震的幸存者。他们在地震中失去了亲人和朋友,把伤悲暂放在脑后,义不容辞地担负起幸存者的责任,在满城进行徒手搜救。
5月15日 星期四 晴
山外的救援机械正在向城里推进。帐篷、饮用水、各种食品药品正在通往灾区的路上。
希望就在几米之外,已经听到了却无法实现。
阿亮垂丧着头。阿英在把玩着那个苹果。
“我们把这个苹果吃了吧,救我们的人就快来了。”阿英忍不住说了出来。
“你吃吧,我正好减减肥。”阿亮推辞道。
“哟,哟,装正经了不是?是谁昨天在高声嚷嚷说饿?”
“我又不是向你嚷嚷的……”
“得,你就别装了吧。不定要啥时候救我们的人才能来呢。”说着,阿英解下阿亮的匙扣。
“哟,这是哪个没良心的,卖这种苹果。”剖开苹果,阿英不由骂了出来。
“怎么回事?”阿亮一边问,一边看。原来,外面好好的苹果,里面黑黑一大片,根本没法吃。
“这不要人命吗?本指望它捱日子喃,这真吃下去,可能还要死得快点!”
“算了,扔了吧。”阿亮一边说一边收回了匙扣,挂在裤腰上。
闷热袭向破碎小城的每一个地方。没法清理的和没来得及清理的死难同胞的尸体,从角落里散发出气味来,臭烘烘的熏得人要发吐。
“这鬼地方,真倒霉。”在干呕了几次之后,阿英终于骂了出来。
“还好吧,比起死去的乡亲们,我们算幸运得多了。”阿亮像似在安慰阿英,又像似说给自己听。
“也是哈,就你会想。”阿英喝了口水,咕嘟咕嘟,吐到角落里,“你困在这里,你媳妇不担心么?”
“我还没媳妇呢。”
“有对象吗?”
“有过对象。”
“什么叫有过?说来听听。”
“没什么好说的……”
“说嘛,反正也没事。”阿英一边是好奇,一边大概是没事,缠着阿亮说。
“我先喝口水哈。”阿亮接着说了他所谓的对象。
那是2006年的事了。隔房婶子给他说了一个对象,是离他们不远一个乡村的姑娘。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长得倒也还不难看。向阿亮家要2万元彩礼。阿亮他爹东拼西凑也就5千元。阿亮又借了1.5万元,总算够了。正等着结婚呢,阿亮发现这姑娘在家里游手好闲,农活总不摸一下,成天就在茶馆里跟一帮混混打牌,三荤五素地没个完。于是阿亮提出退婚。可是按乡村里的规矩,男方提出悔婚的,女方一文不退。这样,阿亮也就有过一回对象,欠下1.5万元债务。经过这两年还了些,现在还欠8千元。
“如果我这回死在这里了,还得麻烦你转告我父母一声,就说不孝子先行一步了。乡亲们挣钱也不容易,还得劳烦他老人家给还上。我在地下会保佑他们身体健康,养啥成啥,六畜兴旺。”说这话时,阿亮显得有些悲凉。
“别说丧气话。不是有人来救我们的么。应该考虑一下出去之后到哪里去好好吃它一顿。要不我请你吧,咋样?”阿英给阿亮打着气,其实也是为自己打气。
“那好呀,有美女作陪,到哪吃都行。”阿亮脸上又多了一点容光,“说说你的故事吧?”
“我也没啥故事啦。小时候住在乡下。后来父亲拉起一帮人包工程,在城里买了房,有了自己的公司。让我在一所贵族学校上中学,说是军事化管理,我倒觉得像似在管犯人样。大家都说我有个能干的父亲,原来倒有过一些自豪,后来反而让我难受,像似说我就可以躲在父亲营造的温床上睡大觉了。我倒是想通过自己努力在外面打拼出一番事业来。大学里我刻苦学习,多次获得奖学金。一直没谈恋爱,后来我向姐妹们吹嘘,我不说就罢,要说一定会说个好的。就是我现在的男朋友,是活生生从人家手里抢过来的。后来妈妈劝我回来帮爸爸,说他腰受过伤,以前在外面谈业务,酒喝多了,胃也不太好。没办法这就回来了。”
“以你的家庭,和你的脸蛋,还用得着抢么?怕是人家早就盯上你了吧?”
“这个也不好说。追我的人倒是不少。我能看得上的没几个。这个男友我夺过来时有一种胜利的兴奋,可后来倒觉得自己有些无知。”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响动,有人在喊:“下面的人,你们还好么?”山外的重型机械开进城里来了。他们在进行全城搜救,时间就是生命,首先要救助的是原来自救队员们发现而没能救出的幸存者
“我们还好!快点来救我们啊!”阿英兴奋地高声回答,说着不禁抱着阿亮说,“这下我们有救了。”
“是呀是呀。”阿亮朝亮光的缝隙望去,那里就是他们行将枯萎的生命的重生之路。
救援人员七嘴八舌的话语声,搬动预制块的声音,原来这么悦耳。平常听起来刺耳的电锯声,此刻锯现浇板上的钢筋的声音,居然那么动听!
5月16日 星期五 小雨
一夜无眠,受困的阿英和阿亮,还有外面营救他们的起重机手,以及为机手服务的官兵和自愿者们,还有时刻待命的医护人员。
每移开一块预制板,就离成功近了一步,每锯断一根钢筋,两个鲜活的生命就多了一些存活的希望。手套磨破了,干脆徒手操作,一个人累了,换一个又上。他们不敢野蛮操作,怕给下面的幸存者再度伤害。
有人不时地和阿英阿亮说说话,怕他们“睡”了过去,就永远不再醒来。尽管身体虚弱,尽管肚皮空空,可是阿英和阿亮都没有睡意。他们期待着,就在下一刻,就会有友谊之手,将他们扶出这狭小的“囚室”。
蒙蒙亮时,天空开始下起了小雨。雨不大,顺着救援人员的头发眉毛往下掉。他们依然热火朝天地干着,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汗水。
气温骤然下降,阿英感冒了。她感觉头晕晕的,一会冷,一会热。阿亮将自己的衬衣披在她身上,也无济于事。抱着她,还一阵阵地哆嗦。
盼啊盼,终于揭开压在他们头顶的预制板。人群一阵欢呼。医护人员快速靠拢,把他们抬上担架。
在医院的精心护理下,他们康复得很好。阿英才得知,阿康已经在地震中遭遇不幸,爸爸受了点轻伤。阿亮的父母都还算幸运,虽然房子已经夷为平地,因为地震时没在家里都没受啥伤害。
后来,阿亮和阿英成了为朋友。
再后来,他们举行了婚礼。
婚礼上阿英说辞说“感谢出席我们婚礼的所有亲戚和朋友。我们哀悼死难的同胞,更要奋起建设自己的美好家园。活着就是美好,相爱就是幸福。金钱、地位、名誉,在无私帮助我们的人面前都不值一提。阿亮虽然没有地位也没有什么金钱,更谈不上名誉,但是他陪我走过最苦难的日子,鼓励我从倒塌的废墟上重新站起来,组建公司,服务乡邻,投身到火热的重建工作中。”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再拜一拜,他们夫妻说“拜谢所有关心和帮助过灾区人民的朋友!”
后记:从5.12后,总觉得有股暗流在心底涌动,屡屡欲形诸笔端,又恐力所不及,贻笑大方。一年来,太多的人,太多的事,让我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忙里偷闲,形成这篇文字,表达我对关心支持灾区人民的亿万同胞的感激之情,顿首。
金石 牛年 仲夏 四川德阳
纸媒联系:1356823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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