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残阳如血,上下翻飞的落叶流连于枝桠的温情,依依不舍的回归到大地母亲的怀抱。
林依偎在那张陈旧的大板床的靠背上,怀中的妻子依儿如熟睡般宁静安祥。他反复抚摸着她那早已冰冷的面庞,象似自语,又似重复着那千百遍的情话:“不是说好了爱我一百年么?怎么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呢?”滴答,滴答,几滴老泪正好落在依儿深陷的眼窝子里,划过她那恬静的脸庞,静静流淌到林搂抱着她的手臂上,那泪水仿佛是从依儿眼眶里刚刚溢出来般,让林心潮涌动。
六十年前的那个春天,各色的花儿开满了大地,可战争如魔鬼般让华夏大地满目疮痍。林衣杉褛褴,东倒西歪地在省府的大街上漫无目的走着。已经三天未进颗粒的他,真想天上突然有一颗炸弹飞奔而下,结果了他年仅十多岁的贱命,好早早与在天堂等他的爹妈团聚。听说那里没有饥饿,没有痛苦。可天不遂人愿,林望了好久,天空什么也没掉下来,连根鸡毛也没有。
林继续垂头丧气地走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沈府大院门前。他饿得实在支撑不住了,“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哪来的叫花子,赶快给我拖出去丢了!”沈老爷恰巧与十岁的依儿从街上回来,见到此情景,眉头一皱,吩咐下人们道。
“等一下,爹爹。”一个乖巧的小女孩大声叫道:“哥哥一定是饿着了吧,我去给他拿包子。”依儿不等爹爹反应过来,噔噔噔,跑回屋里。片刻功夫,捧来满盘包子,跑到林面前,蹲下身子,柔声道:“哥哥,依儿请你吃包子。”说着把盘中的包子送到了林的嘴里。在晃忽间,林依稀闻到了食物的香味,本能地大口吃起来。半梦半醒间,林仔细瞅了几眼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依儿,跟爹爹回去。”那边依儿的父亲在叫她,林深深地把那个“依儿”烙在了心里……
日月如梭,转眼之间林已长成了个虎虎生威的壮小伙。在生产队,他不但是劳动能手,还当上了队长。成了远近几十里姑娘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1959年的一天,林接到上级通知,说有两名女知识青年要安插到他们队上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这是毛主[xi]的号召,林可不敢马虎,立即落实了两人的住处,并算计着如何接待他们,如何给他们分配工作。
那天,艳阳高照,东方红牌的拖拉机轰隆隆地开进了队里。两名衣着讲究的女知识青年从拖拉机上缓缓走下来,来到了即将改写他们人生的旅程的这片土地。
林忙前忙后的招呼着她们,突然,其中一位女青年凑到了林的面前:“队长,我认识你,你就是十年前我家门前的那个哥哥,我给你拿包子吃来着,你还记得吗?我可记得你鼻子上这颗痣。”
林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了:“十年前?吃包子?”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展现开来。
“你是,依儿!”林惊叫道,虽然已经忘记了她姓什么,但“依儿”这个深刻在林内心深处的印记却清晰无比。
“对,我就是依儿。”说着,依儿两行热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林见依儿泪流满面,不知何故,连声问道。
“她爹是大资产阶级,今年在牢里病死了,妈妈承受不了打击,也去世了。更可恨的是,未婚夫也离她而去……”站在一旁的另一名女知青见林满脸狐疑,依儿又只流泪不说话,便抢着说道。
“哦。”林似乎明白了许多。
很快两人安顿下来,与农村叔叔婶婶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生活。虽然清苦,但人多,有激情,大家也过得其乐融融。
两个月后的一天夜晚,林吃过晚饭,照例按习惯在院子的周围巡视着。刚走到堰塘边,隐约听见一个女子低低的哭声。是谁这么晚了在这哭呢?林为了给自己壮胆,也为了提醒哭泣的女子,故意大声咳了两声嗽。他的咳嗽声刚落,只听得“扑通”一声,那女子跃身跳进了堰塘。林来不及多想,三步并着两步,也跟着跳进了水里,快速将落水的女子“摸”了上来。
借着昏暗的月色,林凑近那女子的脸一看:“依儿?你怎么想不开?”林不由大吃一惊,自己救起的落水女子正是依儿。
“林队长,我不想活了。”依儿终于放开了她强忍的嗓门,在林的怀中放声痛哭起来。
“不要急,不要急,有什么事慢慢说。”林尽量安慰着依儿,把她顺势靠放在身后那棵歪脖子树上。
依儿依旧抽泣着,在她那带着泪的哭述中。林才知道,依儿经历了许多的不幸,特别是她最近才发觉,自己竟然怀上了前未婚夫的孩子,这对她来说,可是致命的打击。
依儿哭得象个泪人儿似的:“林队长,林哥哥,没人要我了,没人要我了,我不想活了。”
“不要这样想,不要这样想,依儿,还有我,还有林哥哥。”林不知道怎样安慰她,一个劲的说着。从前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的影子又浮现在眼前,林心里有种痛疼。这种年代里,人得活着,依儿她没错,只是生错了年代,自己也一样。
“林哥哥,我这样还会有人要我吗?我要怎么活?你让我死吧,我不想连累你。”依儿突然挣脱林的怀抱,向河边跑去。
“依儿,不要!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林从后面紧紧抱住依儿,十多年前沈府门前那个给自己包子吃的小姑娘的影子在他脑海里越放越大,占据了他的整个思想。他欠她一条命,如果注定是这样的,老天爷,就让我来还她吧!林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他知道,这种承诺与爱无关。
“可是,我不想连累你,再说了,你爱我吗?”依儿抬起头怯怯的看着林。
“我爱你,包括那个给我送馒头的小女孩!”林抱着依儿,喃喃地说着过往,依儿安静地听着。听他诉说着穷人的生死天命,诉说着依儿不知道的童年。林是说给依儿听,也是说给自己听。这种年代讲爱情是多么多么的奢侈,能活着就已不易了,还能指望什么呢。
月儿隐入了林梢,云归天际,东方发白了,林还紧紧搂着依儿。他用一夜的时间谈完这一生的恋爱,过往的悲苦让他感悟太多。人世间或许很多的东西早已注定了,一世轮回,千影聚会,梦回时冰凉如水……
很快,林张罗着操办他与依儿的婚事。摆喜酒那天,远近的干部和亲戚都来给他们祝贺,大家都夸林有本事,娶了个城里媳妇。依儿也因为“觉悟高,脱离黑五类,加入红五类”这种义举而得已平反,有时想想这个世界真是好笑。明明清苦无奈,明明是走投无路,明明是……哎……
洞房花烛,依儿紧紧的依偎在林那宽大的臂膊上。象是梦呓,又似在自言自语:“林哥哥,我要爱你一百年,不!一千年,一万年,生生世世,世世生生……”
林搂着满脸幸福的依儿,心中萌生更多的是怜惜:“依儿,谁让我们赶上这个时代,让我们相依为命吧……”
“爸爸,妈妈已以走了。”站在一旁的儿子真不忍心打破父亲的那份宁静,但父亲一直那样抱着已经冰冷的妈妈总不是个事。
“你妈妈没走,她没走,她说好要爱我一百年呢,你看,她也在哭了。”林用他那张宽大的老手轻轻地擦拭着他自己流到依儿脸上的泪水,如从前许多个夜晚一样,紧紧搂着他怀中“熟睡”依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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