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日渐衰老的原因,近日总喜欢回味往昔。那些记忆如同逼近西山的夕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而其色彩却愈加的浓丽,其诱惑也愈加的神秘。
身居喧嚣闹市,每日穿梭于车水马龙里,每日周旋于斛光杯影中,灵魂却更加的孤独,一颗心恍然流放于荒芜旷野间。如风一样任意漂泊,找不到停留的方寸之地。只顾埋头奔波,居然辨不清了东西南北。不知为什么活着,也不知如何活着。生命里所有的实质都被次第掏空,能够支持肉体的力量,大约只有对休眠的盼望了。
读陈忠实的《原上的日子》,蓦然发觉所有的文字都是为我而写的。命至暮年,回到故土,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昼一夜,才显得那么真实。喝一碗面糊糊,点一根烟,然后无欲无为地仰望苍穹,才能体察到自己的存在。脚踏松软的草,呼吸艾蒿与麦子的味道,看炊烟袅袅,纠缠了半辈子的焦躁才悄然遁去。与相亲们聊天,跪倒在祖辈的墓碑前,才明白“我们”与“我”的区别。一颗露珠晶莹于朝霞下的草尖,与一滴水混迹于湖泊大海,实在有着本质的不同。
梦回乡下教书的日子。那个少年的结尾,那个青年的开端,既甜蜜又伤感。白天厮混在孩童中间,亦庄亦谐的教鞭,既启蒙了孩童,也启蒙着自己。夜晚独守偌大的校园,听窗外沙沙风声,看油灯熠熠摇晃,或凝视繁星,或沉溺书中。领着不足百元的薪水,过着世外桃园的生活。远离城市,远离欲望,讥嘲着时尚,鄙夷着争斗。那几年,读了许多书,涂了许多画,写了许多日记,想了许多心事,也做了许多傻事。而今,深深恨憾自己没能充分享受那段时光,没能坚守寂寞的理想,后来就随波逐流漂到县城里。
在重点中学任教五年,很是自负,玩命地显山露水,将自己推到风头浪尖上。玩命地钻研,学习,实验,最终让所有人刮目相看。不仅班级成绩名列前茅,更靠实力成为课改的潮头。领导的怂恿,专家的吹捧,自己俨然升腾为一颗新星。每日前来取经的各地教师络绎不绝,每节课都挤满黑压压的头。于是飘飘然,没了根,开始大言不惭地指点江山,四处发表可笑的论文。促使我急流勇退的是一位老教师,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学校的顶梁柱,而且曾任我的班主任。那个暑假,全校推行聘任制,老教师卑躬屈膝地拜访我,双手奉送少有的好烟:“看在老师的面子上,聘我吧,不然就会下岗了。”瞬间,他就成了我将来的缩影。一阵心酸之后,我就决定弃教从商,打造自己的饭碗。
现在,远离家园,打拼在西北工业城,抓住机会并创造机会,总算稳住了脚跟。做不完的计划单,讨不完的陈年旧债,又极度疲惫了。很想关掉手机,独自一人钻入山林,隐居余生。屈指算来,这些年为自己活着是时日并不多。每天早晨醒来都找不到自己,而夜晚却不知家门何在。无数次的拼搏,无数个伤疤,还有无数个绝望的子夜。
前日洗脸,一抬头,惊讶于镜子里的陌生人。脸浮肿,发灰白,眼神漂浮,额角惨淡。还未不惑,却已古稀。仔细想来,所有的一切都那么虚无,甚至包括生命。有几次恍惚间几乎被卷入车轮下,还有几次伏在窗前,企图做鸟状滑翔。童年当画家的梦想,少年做官的愿望,青年支边的雄心,统统付之东流,如一片落叶随波而逝,不见了踪影。从未想过,自己会做一个浑浑噩噩的商人,而今,真的比想象的还粗俗。距离生命的轨迹,真的越加的遥远了。
昨日一梦,唏嘘不已。梦里,童年的竹林焕发了新绿,门前的小溪恢复了泉涌,那间小屋修缮一新,满园的鸡鸭好不欢腾。我又复原了,骑在树杈间偷吃毛桃,骑着水牛下河洗澡,骑着同伴冲锋陷阵,骑在父母的脖子上看露天电影。梦里的我没了胡须,没有皱纹,没有白发,没有衣服,赤条条奔跑在田野,心轻如风。
梦醒时分,回首望,夕阳正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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