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纺车.棉花谷

在我们的村，几乎所有的房子，不论朝向如何，大都是东西走向。而在村子中间，却有一栋独立的房子，它的走向和其他人家的正房相反，两扇对开的房门朝东，东面皆为板壁。其余三面为石墙。这房子长不过十米，宽不过五米。南间下为牛圈，上为木楼。木楼上有称老牙床，一个桶似的椭圆形米柜，一个装苞谷的小屯箩（竹编的如陶制坛罐容量大的器物）。北间为土地坪。要上竹编的二楼，需从南边木楼的小楼梯上去。门前有五道两米长的青石坎，十几平方米的院坝为不规则的石板铺就。北面隔着一米多宽的土过道的高坎上，有一栋十多平方米的茅屋，也同属黄氏大奶家。

黄氏大奶的丈夫姓毛，为了她和他们的一双儿女能活下来，毛大爷爷常常刻薄自己的肚子，并因此揣着无奈和茫然的希望，饮恨在“粮食关”的痛苦岁月之中。也不知小脚细手的黄氏大奶是如何地将她的双儿女拉扯长大，成家立业的。但是，对于黄氏大奶，有两件事我至今难忘。那就是她的老纺车和棉花团。

一

在我的记忆深处，黄氏大奶的老纺车总是转个不停。

我们上小学的时候，黄氏大奶大概七十来岁了。牙齿全掉光了，瘪牙瘪巴的，一脸的慈善。我的祖母得空的时候，拿着针线活，陪她坐在一起，边说些闲话，边各自忙着手中的活。黄氏大奶坐在一个圆圆的草凳上，背对着门，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卡机布对襟衣服，脚上穿着双黑色灯草绒的尖头布鞋。两腿呈“八”字形摆开。右手轻轻地把住纺车“7”字形的木柄，一圈又一圈的不停地摇呀摇，牵着线的左手，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往后、一会儿上提。左手边放着个比一般锅盖大点的竹簸箕，里面装有成条的棉花。黄氏大奶在纺织中，不断地娴熟地在线头加棉纺线。棉线随着锭子的转动，渐渐地变成圆锥形的棉锭。纺好了一锭，又再纺。在我的记忆中，冬春之际，黄氏大奶，除了自己做点简单的饭菜和上厕所外，一早到晚，都没离开过纺车。因为我父叔成家后，祖母单独分开过时，就借住黄氏大奶家的茅草房。我而有事无事都爱到祖母那儿。祖母又爱和黄氏大奶在一起。黄氏大奶的纺车，便在我的童年留下的难忘的温馨。

别看黄氏大奶那样大的年纪，她的纺车，一旦转起来，那怕大热天，在她的纺车旁，也不会感到一丝的热气。因为她的纺车转起来时，爽爽生风。棉绽上的线，滚雪球似的，看着、看着，就变得腰粗起来了。纺车对于黄氏大奶，仿佛不仅是生活的需要，更是打发孤独和寂寞的需要。那织车飒飒生风的吱吱声，像岁月的吟唱，唱淡了夜色，唱亮的黎明……

不知是听惯了，还是天长日久对黄氏大奶和她的纺车有了感情，黄氏大奶去逝后的那个冬天，我感到特别的漫长！而我常在梦中沉迷于那辆爽爽生风不知疲惫似的纺车。第二年夏天，工和黄氏大奶的孙子毛六一去割草时，我还问他奶奶的那辆纺车还在不在？他说放到了楼上，都生了一层灰了。他说，只有他奶奶那样的老人才会用那样老旧的东西，现在没那个会再用它了。可是，听了他的话，我却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失落感。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二

黄氏大奶给人最深的印象，还有她的棉团和布口袋。秋收时节，生产队收割谷子的时候，作为小孩的我们，多是提着个小竹篮，捡大人们收割后掉落的谷穗，或掼斗中漏洒的小堆谷粒。为了鼓励我们多捡些，父母会说捡存起来卖了后，买布给我们缝新衣。我们于是非常积极而高兴地捡起洒落一秋的谷子。

而黄氏大奶，在秋天，总是左手提个白孝布做成的瘦瘦的口袋，右手提个轻巧的小板凳，在收害过的田里，一块、一块地巡视。她走过的田里，很难看到几粒像样的谷子。她把老花镜一戴，顺着人们打谷子时掼斗拖动的路子，用那松软的棉花球，将洒落在田里的谷粒轻轻粘起，再抖进袋子里。据说，每年秋天，她要捡两个斗的谷子。作为孩子的我们，听了非常羡慕。而不少大人，每年秋收结束后，遇上黄氏大奶，总爱问她捡得多少棉花谷。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最差的大米也要卖一块钱一斤。所以有人说，黄氏大奶捡了十年的棉花谷，就等于捡了一头大黄牛。真是大不可细算啊。

看到黄氏大奶捡谷子的辛苦，有人劝她说，有儿子妇媳，又何必这样辛苦呢？她说儿子媳妇娃娃多，负担重，能做一点，也好减轻他们一点负担。她的儿子毛发全也劝过她，但劝急了她就说：“我这样又不是偷人、抢人会给你们丢脸。再说我不去捡，也不得好多人去一颗颗地捡，吃了多少看不见，丢在外头多可惜！”

并且，舂米的时候，黄氏大奶总要在碓窝边铺上一层又一层的纸或布，以防谷粒掉进碓窝边的泥缝隙中。每发现一粒，她都要颤微微地用食指和母指捡起来，再用指甲剥开，放进簸箕里。挨饿的日子，让人们对粮食百般珍惜，奉若至宝。黄氏大奶对粮食的那份深入骨髓的情结，至今还让我视粮食若神明，敬畏有加。

可是，我们的孩子，日子优裕了，却常偷偷将吃剩下的饭菜倒入垃圾桶。虽然“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盆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谁都会倒背如流，但在他们心目中，吃不完的东西就是不需要的东西，就应该丢掉。面对现在这些孩子，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