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夏天,他刚大学毕业,便去到那个陌生的地方。他的记忆里,星在那个地方生活了四年。他说他想在那个城市,感觉她的气息。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朋友们都笑他天真幼稚。他也笑笑,只说了一句,星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车到站的时候,已经是炎热的午后。他拎着两个大大的行李包,站在出站口静静看着面前走过的每个陌生面孔。他知道,星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一想到星的离开,他便无奈地笑了笑。
好不容易找了住处,他又匆忙去找工作。他在一家公司找了一份兼职,然后白天工作,晚上写作。他时常会嘴里念着星的名字,有同事问他星是谁,他就会笑着告诉他,星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工作卖力的他,得到老板的赏识而晋升,可他并没有在这个城市久住的打算。老板看着他毫无惊喜的眼神,问他原因。他给老板讲星的故事,他说他喜欢星,所以,打算不久会去她的家乡,苏州。老板拍拍他的肩膀说:“放心吧,小伙子,有情人终成眷属。”
写作的时候是孤独的,夜深人静,工作了一天的他身心疲惫,却还要坚持写完一万多字。偶尔他会看着电脑屏幕发呆,然后念着星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想星,他很想听一听她的声音。思念就这样蔓延,直到他在一杯又一杯啤酒中沉沉睡去。
有人说,写作的人即使不是疯子,也是半疯。他虽然不认同这句话,但他知道,自己低头在键盘上敲下每个句点的时候,他所写的每个清丽脱俗的女子,都是星。他就这样狠狠想着她,想着他大学唯一一次跟她的通话,想着她的吴侬软语,想着她的故乡,苏州。他对她的思念,近乎疯狂。
衣服脏了,冬季已近了。他低头洗着那件白色的衬衫,回想那个大三的夏天,他为星去买生日礼物。他穿着这件白色的衬衫走了大半个城市,才挑到一对精致的发卡。他身体不好,容易晕车。所以等将生日礼物寄出的时候,回到学校的他足足睡了一天。他低头看着这件旧旧的白色棉质衬衫,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星,我想你。”他一遍一遍说着,衣服再也洗不下去……
白色的衬衫,和窗外白色的雪,在他的眼中变的模糊不清。桌上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你好。”
“你好。”
“你是谁,找我有事吗?”
“我是星。”
他先是一怔,继而觉得自己的眼泪肆意泛滥。
“星,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星一阵沉默,然后轻轻叹了一声。“你现在好吗?”
“我很好,就是……”
“就是什么?”星在电话那边轻声问着,他觉得星说话的声音,依旧像个孩子。
“很想星。”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轻松了很多。
电话那边又一阵沉默,他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等着。
“我现在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真的过得很好。”星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最后留下三个字就挂掉了电话。
“祝福你。”
他拿着手机静静坐在床头,他微笑着告诉自己,只要星能幸福,他就会很幸福。整夜失眠,天亮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洗漱完毕去公司上班。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老板正拿着一份报纸看得津津有味。等他走进去,老板叫住了他。
“小伙子,写得不错嘛。”老板指着一篇文章笑着说。
“没有啊,只是随便乱写的。”他笑着说。
“文笔不错,故事也很完美。看来你可以做自由撰稿人了。”老板的一句话提醒了他,下班的时候,他去银行看了看。自己的卡上多了三千。等回到住处的时候,他打开电脑,邮箱的收件箱里,一家杂志的约稿信赫然醒目。也许可以尝试一下。他想。
他辞掉了工作。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老板又一次微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人只能活一次,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吧。我相信你可以找到星,一定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他转过头,看着面前这位头发灰白的中年人,深深鞠了一躬。
他的小说,其实无论故事如何变幻,所写的人只有两个。一个固执而沉默的北方男人,一位温柔而开朗的江南女子。有读者来信问及写这些故事的初衷,他说那是他所设想的很多个未来。那个北方男人,和那位江南女子的爱情故事,就这样在他的小说里一遍遍演绎着。虽然有着一样的开始,而结果,却各不相同。他偶尔会想,自己所要的,无疑是最圆满的一种。
他在她生活过的城市待了四年,他说那是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时间。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正是冬季。雪将这个城市点缀成白色一片,纯白色的世界里,他坐在开往苏州的火车上欣赏着天地间肆意乱舞的雪花。临行前他将她的照片轻轻放在那件白色衬衫的口袋里,然后小心翼翼地穿好衬衫。那些深夜里,他总是静静地看着电脑旁边的那张照片,照片中的星天真地笑着。他一直觉得,其实那年夏天她在电话里不停地问为什么的时候,也是这样天真地笑着的。
二
江南,苏州。这里依旧飘雪,只是没有北方的城市那么冷。他穿着一件旧的白色风衣走在街上,目光依旧习惯地寻找着那张梦中遇见无数次的脸。他虽然知道,这里不会遇见星,但他依然固执地相信,这里,更能深切感受那个如今身在远方的人最真实的气息。毕竟,这里是星的家乡。
认识苏青莲纯属偶然,这位身在江南长在江南的江南女子,说她至今都喜欢这个古色古香的城市。他们有着共同的爱好,写作。她在酒吧喝得大醉,然后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到大街上大叫。她骂人的话全是苏州话,所以他没有听清楚,等他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却一把拉住他说,他是个混蛋。这句话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人置若罔闻,因为她说的是普通话。
苏青莲一直跟着他,直到他住的旅馆。她依在门口不让他关门,于是他问她:“要不要进来喝一杯?”苏青莲大笑着点头,然后忽然变了个人似地坐在他面前。“你叫什么名字?”她竟然这样劈头问他一句。
苏青莲当然不是查户口的,她跟他一样,也是自由撰稿人。当然,他反复强调,自己只是个流浪写手而已。
“流浪写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喜欢流浪吗,浪子?”这个奇怪的女孩一边说一边将他的手提电脑打开。他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女孩,索性任她去摆弄他的电脑。这时的他才有机会去仔细看她,他这一看,却让自己的心久久都不能平静。
她,原来长得跟星很像。
时隔数年,星是不是也变了很多,或许,单凭照片,已经认不出星了吧?他如此想着,却没有发现苏青莲打开他的电脑,看到桌面那张照片的瞬间,目光凄凉而无奈。
“推荐你一首歌,水木年华的《远》。”她合上手提电脑,然后轻轻叹了一声。
“谢谢。”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咖啡轻声说道。苦涩的味道,咖啡的味道,亦是生活的味道。
“我叫苏青莲。”她端起桌上的啤酒一口气喝完,然后走出门去。留在房中的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背影,等她消失在门口的时候,他只能发呆。
苏堤春晓,苏州的春天已然到来,可是他的春天,又在何时才会到来?他站在桥上问着自己,忽然觉得衣袋里的手机成了多余。站在桥头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与自己擦肩而过,随之而来的是各中香水混合的味道。他忽然觉得有些头晕,就像每次坐长途汽车时一样。他一时站立不稳,向后退了一下,竟与走来的人撞到一起。
一根修长的手指指向他,然后他面前的女子正准备要兴师问罪时,忽然笑了起来。他仔细一看,原来是苏青莲。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摸着后脑勺问她。
“我就住在附近啊,倒是你,没事别乱跑。城管遇见了可怎么办?还得让我去把你领回来。”苏青莲坏笑着,还用手指着他“汪汪”叫了两声。
“是吗?那就劳烦你了。”他微笑着说道。
调侃,玩笑,可是最后被领回去的人,不是他,而是她。她坐在沙发上,刚还说这旅馆挺舒服啊,不愧是流浪写手,生活这么奢侈。现在又说,还不如买处房子住好了。自己的房子,毕竟住得心安理得。他笑问:“我花钱住旅馆就不心安理得?”她摇着头,突然很认真地说: “这么喜欢苏州,干脆就在这里买所房子好了。”
“买房子?买了房子没有人住啊。”他轻叹一声。
“你住啊。你不算是人啊?”
“不算,还缺一个人。”
“缺谁啊?”
“星。”他轻轻说着,却发现自己已红了眼睛。
苏青莲低下头去不再看他,只是把玩着手中的咖啡杯。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她看见他打开电脑,写着他未完成的小说。她走过去,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吻上了他的嘴唇。
“生活是生活,梦是梦。所以,请你醒来。”她深深凝望着他的脸,轻声说道。
“可是星不是梦。”他没有推开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而是淡淡地回应一句。
“她离你很远!你们相隔千里之遥!她此刻所想的,所感觉的,你知道吗?你了解吗?”苏青莲大声吼着,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她,有种星的错觉。
“我也不了解你……”他的话没有说完,嘴唇已被苏青莲柔软的手堵上。
夜色朦胧,夜风微凉。月光透过窗户的玻璃,落在他苍白的手上。他刚才用这双手推开面前这个女子,现在,却正替她擦去眼角委屈的泪水。她没有错,谁都没有错。
三
又一次回到北方,缘于星的一个电话。他写了好多天稿,整日闭门不出,所以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星的电话打过来时,正是中午。他看到电话号码时,整个人都兴奋到不能自已。他鼓足勇气拨了星的号码,却始终都没有人接。星不在么?号码没有错,依旧是当初那个号码。星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他,他想了很多个理由。
或许她只是想问候一下自己而已,或许……她现在生活得很累,需要一个人去倾诉自己的烦恼和忧伤……或许……他不愿再想。
他想见她,虽然过去已有七年的时间,他对她的思念依如从前。有时他会在小说中写下一句,其实星便是我的信仰。是啊,他的生活里,他的心中,唯一支持他写下去的人,便是星。
他查到这个号码属于北方某个城市,于是立刻收拾了一些简单的行李和那件白色的装有她照片的衬衫,之后踏上了一班去往那个城市的空客。生命本是旅行,他已习惯旅行。但此刻,他宁愿能与星走一段路。即使,只是一步而已,他便知足。
时隔七年,他再次踏上北方的土地,心中却是另一番滋味。面前经过的人依旧陌生,头顶的天空依旧蔚蓝,唯一不同的是,星在这里。他从衣袋里掏出手机,再次按下星的号码。
没有人接电话,他只听见一遍一遍的拨号音在耳边回旋反复。他坐在街边的长凳上,双眼无神地注视着街上走过的行人。七年的时间里,磨灭了许多的记忆。可是,为什么这个叫星的江南女子,在他的心中依然根深蒂固?他抬头看着天空,不由得想起那双乌黑清澈的眼睛。他依然相信,星清澈的眼睛里,可以看见他自己的倒影。
可是,为什么不见?为什么?
一杯又一杯的啤酒只换来迷醉的双眼,而他的心,如同星的眼睛一样清澈。酒吧的重金属震耳欲聋,昏暗的灯光下,他盯着那些舞步零乱的情侣发呆。
人生并非游戏,game over之后可以再来一次。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与自己最爱的人共度此生?如若不能,会让人抱憾终身。
可是,找到了又能如何,或许,星已经做了别人的娘子,此刻正陪着自己的孩子们开心地笑着……
走出酒吧的他在街上没有目的地走着,大街小巷,那些路上已落了薄薄一层枯黄的树叶。他脚下的落叶发出的沙沙的声音,低沉而苍凉。生命本是一场旅行,可是此刻,谁来陪我一起?他问着自己。
人总会孤独的吧?他突然想起了苏青莲,想起了那个吻过他的苏州女子。
苏青莲属于那种酒喝的越多眼睛越明亮的女人,可是当初她为什么要骂自己混蛋?现在看来她当时亦是清醒的,至少,她酒量比他好。她有着漆黑如夜的眼睛,当她注视着他,他常常感觉到自己仿佛沐浴在夜色里,朦胧但安然。
“怎么这么远呢?还是没有找到家呀。”
陌生的地方,熟悉的声音。他惊讶之余转过身去,看见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粉色的纱裙隐隐散发着桃花的微微香气。借着暗淡的路灯光,一张洁白而天真的脸落进了他的眼睛。
年轻的女子,却不属于这个城市。秀气的鼻子,精致的嘴唇,夜一般漆黑的眼睛带着脆弱的光亮。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却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他静静站在昏暗的街灯下,感觉自己像是一张铺在台灯下的白纸。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张纸上该写些什么。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浪漫,或者川端康成中篇小说的悲戚……
“你是谁?”女子面对这个眼神怪异的男人,她忍不住问他一句。
“我是重楼。”他依然记得他们的相遇,那年夏天那个北方城市的大学门前,那家名为“深蓝”的网吧。一张巨幅的宣传海报,上面是国产经典rpg《仙剑三》中魔尊重楼那双红色的冷俊的眼睛,和他对凡尘略带不屑的冷笑。
他盯着海报驻足良久,淡淡自言自语一句。重楼,我就是重楼。
“你是重楼吗?”身后一个陌生而清爽的声音。当他转过身去,就看见星温暖的笑,看见她粉色的纱裙,白色的衣衫。“我是。”他也冲她笑笑。
这个片段在他大学四年间,一直反复在脑中闪过。
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却只是摇了摇头。难道她忘记了吗?她的眼中,他显然只是一个陌生的过客而已。
“星,是你么?”他又问一句,心中却涌起淡淡的忧伤。夜风渐渐冷了起来,仿佛这里已近冬天。
“星?没有听过。”面前的女子又摇了摇头。
“哦。”他落寞的眼神里,面前的女子忽然冲他笑了笑。她的笑明朗而可爱,久违的笑。
“既然遇见了,就当我是朋友好了。我请你喝咖啡。”她走到他面前,眨着眼睛说。
好熟悉的眼神,可是……生活原本是擅长于玩笑的,这种巧合,抑或错觉,自己本该习惯的。他也淡然一笑。
“好啊,既然这么有缘,不如我请你好了。”
“好啊好啊,不过你还是请我吃饭吧,因为呢,小女子刚刚下班,现在还饿着呢。还有啊,我把……”她用手支着下巴看着前面这个在她眼中有些迟钝的男人,继而用孩子般纯真的笑代替了后面的话。
“虽然你忘了带钱包,但你遇见了我,就等于你带了钱包。”他看着她一张孩子气十足的小脸,心中浮起一丝温暖。
“虽然没有带,但也不用说出来啊,好没面子。”她嘟着嘴假装生气的样子,让他又一次产生星的错觉。
深夜了,酒吧的蓝色玻璃上憧憧人影闪过。他们走出酒吧的时候,她告诉他这家酒吧的名字很好记。black stone,其实一种烟的名字。她刚才只要了一份面包,一杯啤酒而已,他端着半杯啤酒,觉得这个夜晚有趣极了,竟然两次出入酒吧。第一次孤身一人,而现在,身边多了一个会让他产生错觉的女子。
听说真正能击溃一个人的,其实是他最爱的人。他现在也认同这句话,不过,星应该不会知道他的心情。他从来没有机会向她表白,他也知道,其实只是自己没有勇气而已。可是毕业那年的固执,让他找她找到现在。
生活的理由,其实还是生活。痛苦和快乐,他都自己默默忍受着,可是那种突如其来的孤独和荒芜蔓延的时刻,他常常有种堕落其中的感觉。
“对了,能告诉我星是谁吗?”
“星?一位江南的女孩,跟你一样的年纪,跟你一样的眼睛。”
“那你不用找了,干脆把我当成星好了。呵呵。”他喜欢她说话的时候那种肆无忌惮毫无顾忌的率真。
“好吧,看你这么固执,那本姑娘就帮你一次好了。我现在赶紧去照镜子,然后把星从镜子里拉出来送给你。”
她叫了一辆taxi扬长而去,只剩下这一句话在夜风中淡淡散开,最终归于夜的寂寞和麻木。
四
生活不只黑色与白色,爱情中不只两个人——他和她。他是克制的人,心中有人占据了位置,便不再能容下别人。他记得大学时光里,一场近乎昙花一现的爱情,他用了全部的心思去想那个远在中国南边的女孩。结局当然是分手了,可是他现在依然是怀着感激的心去回忆那场死去的爱情。那个女孩教给他很多,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一直无法直接体会到的。
他至今都没有苛求一场爱情降临,即使是想起星,他也只给自己一个微笑而已。一年来,他从走过南方许多城市,甚至于他的家乡――丽江。他称自己为过客,匆匆走过,然后奔往下一个城市。他依旧写着那些梦一般的生活,颓废的,糜烂的欲望,和潜藏其中的深邃而坚决的执念。
每到一个城市,他必去的地方有三个:旅馆,酒吧,幼稚园。几时起,他喜欢站在幼稚园门口,看那些孩子脸上无邪天真的笑,看他们蹦蹦跳跳从自己眼前走过。他垂着手,嘴角微微扬起笑着。他记忆中的星,就是一个孩子。她在毕业离开学校时,写下的最后一篇随笔里,孩子气地重复了好多个“小马马”、“小虫虫”……
她应该已经生为人母了,她总是有着无法用尽的爱心,对孩子的,对朋友的。她也是聪明的女子,敏感但温婉。聪明的女子是值得同情的,她们通常更能深切地感受生活的悲凉和时光的残酷。
他如此想着的时候,酒吧的酒保正将一杯啤酒放在他面前。浅黄色的液体在泡沫中越发清晰,然后他看见上面映出自己的眼睛。深邃而疲惫,单纯而固执。甚至于,还有一点点麻木。
他是十二月出生的摩羯座男人,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忍受孤独的天赋。他喜欢雪,而窗外正飘着雪花,就像飞絮般肆意纷飞。
酒吧里正放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纯净的萨克斯风慢条斯理地绕过耳边,然后他抬起头,便看见苏青莲站在窗外。她围着一条咖啡色的围巾,白色的呢绒外套显得干净而纯粹。苏青莲两手插在衣兜里,风微微吹起她齐肩的头发飘动着。
“你找到她了吗?”苏低头端详着手中的酒杯,慵懒的话语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我没有女人的直觉,却有男人的错觉。”他喝下半杯啤酒,继续说道:“我找到另一个她。”
“她已将你遗忘。”
“嗯。完全没有记忆。”他叹了一声,举起手中的酒杯与苏干杯。苏微微笑笑,手中的酒杯迎上去一碰。玻璃杯碰撞的声音里,他们彼此相视而笑,继而又是短暂的沉默。
“我也找了你好久。”她转头看着窗外,这个城市已华灯初上,走过的行人将衣领竖起,生怕冷风吹进脖子。昏黄的灯光里,路面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哦。”他不知所云,只是与她一起转头看着窗外。
欲望和爱情,金钱和生活,每个人都作着艰难而犹豫的选择。很少有人能够坚决,能够彻底。
陌生旅店里,他们相拥相吻。苏青莲飘逸的长发倾泻下来,遮去了他孤寂而忧伤的眼睛。脸上一丝冰冷的感觉氤氲开来,他睁开眼睛,看见她迷惘的双眼里正闪烁着泪光。
“原谅我。”他轻声说着,声音近乎颤抖。
“嗯。”她用力点着头,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单调。
他觉得他们像两只野兽,在近乎原始的方式里寻找着短暂的欢愉。这本是一场梦,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流水一般的情欲,在抚过身体之后,不见踪影。她的身体柔软如同飞絮,荒芜如同沙漠。她吻他,抚摸着他。她默默呻吟着,如同一只羔羊。
夜色朦胧,房间安静而温暖。
“你一直都在找我,我一直在找星。”他抚摸着她的头发,秀直温顺,就像她的灵魂。
“所以我找的人,是星。”她的笑声里,他吻去她眼角残留的泪。
“为什么?”
“找到她,你就可以幸福。”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却不粗糙。“你得到幸福,我便会幸福。”
他沉默了,他只剩沉默。
苏青莲曾要他去听那首“水木年华”的《远》,他却没有告诉她,那远是他喜欢的歌。歌词的内容于他而言,只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
不知你现在的地方,
离我有多遥远?
站在最高的山顶上,
能不能望得见……
《远》,聚散分离,近了,又远了,然后又近了。类似于一场又一场舞会。虽然舞会不同,可是舞台永远只有一个。妙不可言的缘分,让人们对生活充满希望。人们即便放开手,也会在下一刻再次相遇。只是,那时也许只当了陌生人擦肩而过……
他睡了很久,以至于到了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才醒来。当他翻起身来,房间里只剩了他一个人。苏青莲留下一张纸条放在枕边,他第一次见她的字,隽秀工整的楷书。
“不辞而别了,原谅我一直以来对你的欺骗。我一直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可惜我错了。时间没有改变你对星的爱,没有改变你的心。这于我竟是如此残酷,我想我该离开了,我会将你忘记,不再提起。”
“其实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而你那次遇见的人,就是她。她结婚之后又离婚。过分的刺激使她忘记了以前的所有,甚至于自己的名字……”
“去找她吧,祝福你们。相信我们都会找到幸福,你的,星的,我的。”
“后会无期。”
纸条的背面写着一个北方城市的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
他握着纸条,怔怔地站在那里。房中静静的,依稀能听见窗外的喧闹,异乡人口中的听不懂的方言……他低头看着纸条,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五
听雨,听风,听雪。聆听每一个走过的声音,这一路,时光仿佛被拉长了许多。
他下车的时候,这个陌生的城市已是春初。路旁柳枝点点嫩绿的新芽,正散发着微弱的春的气息。他背着旅行包缓缓走着,前面不远是一处幼稚园。这里已是郊区,周围的田野广阔无垠,延伸向不知名的远方。四周没有山的阻挡,所以放眼望去,竟看不到田野的尽头。
他张开双臂,柔风拂过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仿佛翱翔在天空。他笑,他终于可以遇见她。
“请问这里有一位姓韩的老师吗?”他问传达室的老伯。
“这里没有姓韩的老师。”老伯头也没有抬,依旧看他的报纸。
“哦,打扰您了。”
他站在幼稚园门口,将背上的行李包放在地上。莫非星离开了这里?她去了哪里?他又一次失望,他已习惯失望。继续找啊,旅行,写作,流浪写手。于他而言并不陌生的词语里,是对她固执而深沉的爱恋。
他抬头看着远方,没有阻挡,一望无际。
“我去找你,星,请等我,请等我。”他自言自语着,背上行囊转身离开。
“小朋友们,大家不要拥挤啊,排好队。”
他的心猛然一紧,脚步慢下来。
“我们去找小虫虫,小马马玩儿,大家说好吗?”
“好。”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小虫虫,小马马……
小……虫……虫……
小……马……马……
他缓缓转过身去,她依旧是那年天下的粉裙白衣,她依旧笑得可爱,就像她身边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
他拿出手机,按下苏留下的号码,他曾经一直没有拨通的号码。
《轮回》,《仙剑三》的主题音乐。他看见她拿出手机,按下通话键。
“喂。”
“你好。”
“我认识你吗?”
“我是重楼。”
“《仙剑三》的重楼吗?”
“嗯。”
沉默中,他们彼此抬头看着天空。他忽然想起《远》中的歌词。“就算分离的世界,天空依然相连。”
“你总算来了。”他看见她流下泪来,他看见孩子们用手擦去她的泪。他也看见了她的笑,天真无邪,就像一个孩子。
“我来了。星,让你久等了。”
她抬头的瞬间,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双眼倔强而有神,嘴角微微一丝笑容,就像那张海报上面的重楼。
“星?我记得我叫紫萱啊。”她嘟起小嘴假装生气地说。
“嗯。”他用力点着头。
“你一定找了我很久吧?”她抬头看着他,脸上带着喜悦而单纯的笑。
他点着头,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星,我总算找到你了。”
“那你还想再找吗?”星调皮地眨着眼睛问他。
“不想再找了。”他亲亲吻着她的眼睛说。
那年大学毕业到现在,已近七年。他用七年的时间寻找她,她等了她七年。他的梦境里,她总是离自己很远。可是现在她就站在他面前,倒在他的怀中。失去过,才会懂得珍惜。他默默注视着她的眼睛,他决心用剩下的生命去周全她的幸福。
远……
其实不远,用虔诚的心去找,用虔诚的心去等,所期盼的,终会回到你的身边,你的眼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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