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上床，她都会想起第一次睡在这张大床上的样子。
十五岁的女孩，身体还没有发育好，瘦瘦的，扁扁的。没有钱买胸罩，穿着自已用笨拙的针角缝制的，被乡下人称作“小衣”的小背心。
他对她很温柔，小声哄着，帮她费力地解掉身上最后的那件廉价的小衣。他一直对她说着话，以缓解她的恐慌，故意不去看她的脸，故意不知晓她因女孩最贴身衣物的破旧而难堪。
可是她记住了，永远地把这种难堪铭刻到心上了。
她因为要感恩，对他的举动没有拒绝，尽管疼痛一阵阵袭来，但她咬着小巧的唇，悄悄皱一下眉。
这些他都看到了，可是刺激和快感冲淡了这一丝丝怜悯。
只是事后想起，心里的不安才一点点深刻起来。我带她出来是为什么？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这一点龌龊的私欲吗？他多少次在深夜里揪着自己的头发问自己。如果是这样，那跟把她留在避塞的大山里，嫁给比她大二十岁的粗野男人有什么两样？
想了，却做不到，他终究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走进了她简陋的卧室。
为了赎自己灵魂深处的罪孽，他给她找了一间好学校，她重新走进了初二的教室。他让她住校，她不想去，十五岁的她已经习惯了二十五岁的他天天深夜爬到她的小床上来。但是她不说出来，默默地按他说的去做，搬到了学校里。
她知道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所以比别的孩子都努力。每次学校开家长会，他都会准时出现在她的座位上，老师总是点名表扬她，号召别的同学向她学习。他忽然有一点以她为荣的感觉，忽然会涌上细细的柔情。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对她身体的那种渴求，而是变成了另外一种更神圣更伟大的情绪。
到了她毕业填志愿的时候，他的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带她出来时，他是希望她就近读书，参加工作，永远和他生活在一起。可是，现在，拿着这张薄薄的纸，他思想激烈地斗争了很久。她悄悄地盯着他颤抖的手在纸上替她选填了她最想去读的那所重点高中。
这个署假，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尽管她在考试之前还为了他去做了人流，可是伤痛并没有带给她忧伤，她反而变得更加快乐起来。每天给他洗衣做饭，她觉得幸福。才十七岁，就像一个小妇人一样，满足于穿梭在菜场和厨房间。
这是一个漫长的署假，因为他再没有爬过一次她的小床，尽管她很期待，可是，他再也不！
他知道她的成绩非常好，所以一定要送她去上最好的大学，他想让她过上最好的生活，而不是陪着自己在这个小地方浪费一生。他明白自己心里的变化，不再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不再想要她的身体，甚至一想起过去他对她做的事，他都羞愧难当。不管白天黑夜，他不再进她的房间。尽管有时候她故意洗澡换衣不关门，他也会马上离家等她弄好才回来。
通知书送来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一所中专卫生学校护士专业的通知书，学制只有两年。
“为什么会是这样？”他很久没有这样逼视过她的眼睛了！
“你终于又开始盯着我的眼睛说话了。”她答非所问地说。
他没有再说话，一个人默默地关进自己房间。
她把录取通知书小心地收藏好，去推开他的门，发现他正在揪着头发撞墙。
她扑过去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揉着撞到的地方。
两个人拥抱着，坐在黑暗里悄声地哭泣！
这一夜，她耍赖不肯回到自己床上去，他叹口气，流着泪再次满足了她的要求。
两年很快。她不过为他再做了四次人流而已。
她如愿以尝地回到他工作的县里，成了医院的一名护士。新年的时候她正式嫁给了他。摆了酒席，没有办结婚登记，因为她还没到法定年龄。
她除了上班，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家里。
他是她的老公了，以前的点点滴滴，渐渐地全淡忘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粉嫩妻子的侍候。
而她常常会在他加班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对着一杯冒烟的清茶，寂寞地发呆。偶而会想着自己的可怜的童年，这样的时候，自己该是在田地里和大人一起劳作，做着自己不能胜任的体力劳动。没有人会同情她，耳边只有继父的喝斥声。
想着，她开始时笑了，幸而有他，上大学的他回到家第一次看见她，就背过身去擦了眼泪。尽管他掩饰了，但敏感的她看到了，记住了。所以在他要走那天，趁继父不在的瞬间，她拽着他的衣角，悄悄地央求他：“哥哥，带我走，好吗？”
他没有回答她，因为他还没有能力，但是她知道他记住了。
果然在他工作了一年以后，正当继父想把她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岁的山里男人时，他回来接走了她，因此还和他的养父，也就是她的继父，闹得断了关系。
她二十岁的时候，他正好事业蒸蒸日上。她再一次面临选择流产。他说为了事业还不能要孩子。她一个人去了医院，又回来。她说：“哥哥，我做了七次人流了，可能这一次怕是过不去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冰凉，他有些害怕。所以这个孩子就生了下来。
是个儿子，白白胖胖。他喜欢得了不得，心里暗自庆幸没有抛弃这个小生命。第一次抱着儿子，他泪眼朦胧地俯在精疲力尽的她耳边说：“我们一家三口，永远永远相亲相爱，永远永远在一起！”
这句话是对她所有负出的最高奖赏。她怀揣着这句话，继续在这个家里磨蚀着自己的青春年华。无怨无悔。
他很顺当地被提升为中成干部，事业如日中天。而她，才二十出头，隐忍着一切属于年轻人的任性和冲动，像一个慈祥的老母亲般痛爱着自己一大一小两个儿子。
她从没有过青春，自从十五岁那年跟他逃离没有母亲的家，自从第一次被他脱下那件又破又旧的小胸衣的一刻开始，她就从一个尚未发育成熟的少女一下子过度到了爱人，甚至妻子的角色，继而成为了一个母亲。所以在她短暂的人生中，留下了大段的空白，至今她不知道青春的滋味，不懂撒娇的幸福，不知道被男人宠爱的感觉。
儿子上幼稚园了，有一天，他从单位带回一个刚大学毕业分到他手下的一个年轻人，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说是刚报到，生活上还没有走上正轨，暂时来家里吃几天饭。她很热情地招呼女孩，变着花样做出可口的饭菜，女孩很感激，遂和她成了好朋友。有事没事就到家里来，陪她做家事，陪她带儿子散步，陪她摆龙门阵。她忙的时候，就打电话让女孩帮她接送儿子上幼稚园，她孤独的时候也打电话向女孩倾诉内心的不安，恐慌和困惑。
一个寂寞的深夜，她睡醒，摸索枕边，还是空空的，他近来总是忙。她无法再入睡，起来看书，是有关时尚和爱情的书，女孩买来送给她解闷的，文中的爱情和浪漫却让她越看越寂寞。她打电话给女孩，不说话，只是哭泣。很久之后，等她不再哭，女孩在那头说：“姐，你应该出去读书，以后工作上的压力会更大，我怕你真承受不了，不仅仅是为了文凭，也为了充实你自己。这几年外面的变化太大，你应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样你的思想，你的感情，你的人生，以及你生命的意义都会与现在不一样！”
女孩的话打动了她，也惊醒了她，她在这年秋天争取到去一个医学院读书的名额。要离家三年，但她义无反故地顶着他不满意的压力走了。她要出去呼吸新鲜的空气，给生命注入新鲜的血液！
以后，女孩就代替了她照顾她的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用从她那里学到的饲养常识继续管理着他们的一切起居。
春节的时候，她回到家里，兴奋地诉说着外面世界的精彩，他和女孩静静地听着，没有多余的话。她很感激她，天天打电话叫女孩过来吃她做的饭。有一天，儿子忽然在饭桌上对女孩说：“我要两个妈妈，阿姨你什么时候做我的妈妈？”
空气一下子冻结了。三个大人都不知所措，仿佛过了一万年，他开始斥责儿子说混话。这餐饭都吃得味同爵蜡。
半夜三点，她去儿子房间给儿子把尿，把着又发了呆，儿子说，我完了，要睡觉，阿姨。
她惊醒了，询问儿子。儿子说：“我以为又是阿姨。开始是爸爸给我把尿，后来阿姨说爸爸身体不好，怕冷，就自己来给我把尿了。”
她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愤怒燃烧着她的胸膛，她真想冲进卧室把他抓起来发疯地烤打。可是，一看到那张十五岁时就睡在上面的大床，她的眼前又飘浮起那件破烂的胸衣来，她的神经就崩溃了。她没有勇气去责备他。如果没有他，如今的她不知道给那个粗野的山里男人生了多少个孩子了，一定还是没有钱买胸罩，她想着她的ru*房可能因为没有胸罩的支撑，现在已经象所有落后的乡下人一样下垂得似两只干瘪的口袋了。
“我欠他的！”她想。离开了大床，回到儿子小床上睡了。
女孩不再来吃饭，她和他都不再提。只有不懂事的儿子偶尔会问起，没有人回答，久了也不再问。
春节过得没有她想象的愉快。开学了她故意没有按时走，她等女孩重新回来上班，弄了好大一桌菜，叫他邀请女孩来家过大年十五。饭后，她支走儿子，对女孩和他说：“你们都有恩于我，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你们的好，以后你们继续吧，只是，不要亏待我的儿子!”然后拿出写好的离婚协议，说你们想好的时候签字。
她平静地说话，收拾行礼，看不出悲痛。
她一走，两年多，近一千个日日夜夜，没有给儿子打一个电话，每当对儿子的思念袭来时，她都会想起那件可恶的，破烂的胸衣。每一次它都会及时出现，及时打败她。她咬着牙，把所有的时间都毫在图书室里。
女孩期间打过几次电话找她，她都没有接。她认为一切都是多余，长痛不如短痛。
三年学院生活结束，她直接考进了研究生班。她从此留在了省城，再没打算回去。她在一所小学旁边租下一间六平米的房间，在学院附属医院找到一份兼职，打算带着儿子一边工作一边上学。
等她回去接儿子的时候，他的第二个儿子已经半岁了。女主人没有了她曾经的热情，她上前和女主人打招呼，女主人冷着脸，两人再无言语。过去的情谊荡然无存。他看着，想说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出口。
听到她要带走儿子，他们夫妻一下子舒展了眉头，仿佛卸下了一个大包袱。本来她以为他不会把儿子给她，所以一路上想了很多种可以说服他让她带走儿子的理由。现在，看来这些理由都只是她一厢情愿，根本用不上了！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样也好，她如释重负！
她和儿子坐在去省城的班车上，儿子兴奋地四处张望。她很累，闭着眼。听见儿子大声叫着爸爸，并从窗外接进来他买的吃的东西。她仍然闭着眼，听他交待儿子要听妈妈的话，要好好学习之类的话。
站上售票员上车检票了，她睁开眼，发现他还在窗边，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一瞬间心中升起一团无名火，这真是一个没有血性的男人！她突然从车上跳下去，伸出手，想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可是，真要命！那件破烂的胸衣又出现了，泪水涌上她的眼眶，她伸出的手仅仅抓住了他的肩膀，她哭着，摇着他的肩，问他：“哥哥，永远有多远？哥哥，永远究竟有多远？”
然后，她转身跨上车，再没有回头。
班车载走了他曾经最亲的人，他站在尘土里，耳边一直响着她带泪的声音：“哥哥，永远究竟有多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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