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寻牛撞上鬼，我在荒坟上睡了一夜

我从上海坐火车回湖北老家，又转乘班车颠簸两个多小时，才回到我久别的家乡黄泥岗。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山不高，其实就是荒岭野岗。晚上，我爹妈准备了丰盛的酒席。舅舅舅妈也住在同一个村子里，爹妈就请了他们过来，一家人团团圆圆，笑逐颜开，其乐无穷。舅舅不断劝我喝酒，说这么多年没有回老家了，多喝点家乡的包谷酒。三杯两盏，我已经微微醉意。这时候，爹突然站起身来，开门出去了，进来时脸色大变，对我们叫起来：“家里的牛不见了！”爹说，他出去小解，路过牛棚时，听到没有动静，就掏出火机往里一瞧，没有了牛。我们听了也大吃一惊，牛可是庄稼人的命根啊！耕田种地不能没有牛。于是，妈就进内房拿来手电筒递给爹，我们随爹一起又来到牛棚，只见牛棚空空，牛桩上还系着被勒断的牛绳。

真的是牛逃脱了！

“还不快去找？”妈着急地说，跑到邻居家借来一个手电筒，递给舅舅，我们分头去找。爹顺着小河的汊港寻去，我和舅舅就往平常小时候放牛的荒岗那边去找。荒岗也就是一座荒坟地，村子里的人死了都埋在这里。小时候听大人们讲着这里很多闹鬼的故事，把小孩子吓得晚上都不敢出门。突然想起小时候的鬼故事，我也有点胆小了，紧跟舅舅。天空上挂着一弯月亮，昏昏暗暗，朦朦胧胧，偶尔看见前面一棵小树，就像是站着的一个人，摇摇幌幌，又像是一具刚刚被腐蚀的骷髅，发出像人骨折断的嚓嚓声，吓得我冷汗直冒，战战兢兢地跟着舅舅向前走去。寻到荒坡边，又传来几声低沉而凄凉的悲叫，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听得让人毛骨悚悚，直打寒颤。在一段田埂的拐弯处，我又看到一堆黑影，像是一个什么动物，又像是蹲着的一个人，狰狞可畏。我拉拉舅舅的衣服，不敢说话，往那边指了指，舅舅拿着手电筒一照，却是一株巴芒草，从草丛中猛地跑出来一只野兔，把我和舅舅都吓得往后倒退了三步。当我转过身来的时候，舅舅也不见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没有手电筒，睁大眼睛借着昏昏的月色探路，总感觉到前面是鬼影祟祟，后面有人在追。我眉毛倒竖，腿脚无力，冷汗直流。这时，我又听到从远处传来呃呃地哭声，越往前走声音就越大，好像是一个小孩子的哭声。我想，在这么夜深空旷的地方，是哪家的孩子在哭呢？我就大着胆子顺着声音找去。在一个堰塘边，只见一个小孩子坐在地上哭。他大约12岁，穿一件单薄的灰黑色衣服，还赤着脚，虽然在哭，却没有眼泪。

我问道：“小朋友，你是哪家的孩子？是不是迷路了？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这小孩子听了我的问话，也没有回答我，却止住了哭，站起来转身就走。我以为是他在前边带路，要我送他回家。这时候，我就紧跟在他的后面，护送着他，想到又有人作伴，心里也坦然起来。走过堰塘的尽头，他拐过弯来，往前面荒坟地走去。我一脚高一脚低，自己也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去处，只知道我脚踏的是崎岖不平的充满乱石的小路，有时还被横在路上的石块绊倒。而那个小孩子只顾自己往前走，也不回头，走得轻飘，走得稳妥。我跟着小孩子来到了堆满着一堆堆黑影的地方，又隐隐约约地看到黑影中有一个大人站在那里。这小孩子走过去，就躲到了那个大人的后面。

“这是你的孩子吗？”我问他道。

他没有回答，却朝我走来。我借着昏昏的月光仔细一看，那人穿着黑色的衣服，皱皱巴巴的；乱蓬蓬的头发搭在肩上，没有眉毛，双眼突出，似乎是吊在额头上，发出幽幽绿光；舌头吐了出来，还越吐越长，散发出一种腥臭味。我三魂荡荡，七魄悠悠，当时就把我吓得晕倒在地。

二、病房鬼缠身，原来他要找人去报仇

那天晚上，牛在汊港的草滩上找到了，舅舅却把我搞丢了。爹和舅舅他们又在到处找我，在天要亮的时候，他们才在这片荒坟地上找到了我，当时我躺在一座长满高高的巴芒草的土坟上。他们跑来把我叫醒，扶我回到了家，我才知道自己在荒坟地里睡了一夜。我就把遇到小孩子的事讲了，他们听后，面面相觑。原来，那个小孩子是村里浪庆的儿子，12岁的时候在那个堰塘玩水时被淹死了，当他的尸体浮出水面，被打捞上来时，发现他的一双眼睛被水老鼠子抠掉了眼珠。去年，他妈跟一个买老鼠药的人偷偷地跑了，他爸浪庆急得在家喝闷酒，借着酒劲发酒疯，与村里的王老三发生争吵。王老三骂他把自己的媳妇就看不住，还狠狠地打了他三嘴巴，就把他打清醒了。他感觉到自己醉成那个样子，而且当众出丑，真是丢人现眼，无地自容。他撞撞跌跌地回到家里，烦在心里头一时想不开，一气之下，上吊自杀了。

我这才明白，晚上遇到的是两个死人，一个是溺水而亡，一个是上吊缢死。

我饭也不想吃了，只想呕吐，感到头重脚轻。我病了，躺在床上，全身冷得起鸡皮疙瘩。妈帮我盖上两床棉被，我还是感觉到冷，高烧到41度。舅舅急忙把我送到了乡卫生院，医生诊断后就挂吊针输液。到了晚上，我的高烧还是没有退下来，反而头也疼得好像要爆炸，身体变得特别沉重。半夜，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又迷迷糊糊地醒来，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看到舅舅在陪我，却躺在我的病床边睡着了。我又借着外面昏暗的灯光，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个小孩子穿门而来，轻飘飘地走进了病房，立在病房的中央，也是穿着一件灰黑色的衣服，头发是竖着的，一双赤脚，两只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一股浓浓的煞气弥漫在我的周围。我想叫，舌头突然僵硬，喊不出来；又想用手去拉舅舅，可是我的手脚这时也像被绑住了似的，怎么也动弹不了；那恐怖的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该有多么可怕！我无奈地闭上了眼睛，耳边顿时听到他轻微而低沉地说话声：“我爸要找一个人帮助他报仇，我在堰塘边等了好多个晚上才等到你来。你只要答应天亮后就去给我爸报仇，你就没事了！”　他说完话后，就突然消失了，病房又恢复了平静。　

这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又可以动了，身上在开始发汗，一会就汗流如雨，把衣被都汗湿了。我流过了一阵大汗后，就感觉到身体轻松了许多，口特别渴。我叫醒舅舅，问他刚才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没有，舅舅摇摇头说：“没有啊，我是不是睡着了？”

我又说：“我要喝水。”

舅舅站起来给我倒水，递给我喝，我一口气就喝了五杯水。

我把杯子递给舅舅，感觉到自己的病已经好了。天亮上班后，我就要求出院。回到家里，我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恢复了我往日的青春活力。爹妈又做了一桌酒席，我们全家人又高高兴兴地坐在一起，举杯喝酒。妈夹了一块肥鸡腿送到我碗里，要我多吃点。这时，我讲那个小孩子飘进病房来要我替他爸报仇的事。我说：“那个小孩子不见后，我就开始流汗，流了一大身汗，特别想喝水，水一落肚，我就感觉到身体轻松了，来了精神，这病也就好了。您们看这事怪不怪？要不然，我现在还躺在卫生院里，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舅舅说：“浪庆是自己上吊死的，又没有别人逼他死，找谁去报仇呢？”

爹说：“浪庆是因为和王老三争架后才上吊死的，可是你不能为他报仇去杀王老三啊，那是要坐牢吃枪子的。”

我说：“王老三不是打浪庆三嘴巴吗？他的死就是因为这三嘴巴使他感觉到自己丢了面子，才去上吊死的。”

我这一说，他们也认为有道理，要我吃了饭后就去找王老三，还他三嘴巴，就算是为鬼报仇了。可是，我总不能无缘无故地就这样去打人家嘴巴啊？是不是先跟王老三通通气，告诉他原委，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再说回来，既是说明了，人家能让我打吗？相信我说的话吗？就是相信了人家凭什么白白地让我打上三嘴巴？最重要的是，事先让王老三知道了会不会灵验？最后我们决定，直接找到王老三，出其不意地猛打他三嘴巴，然后爹妈跟着劝架，解释清楚，再给人家陪礼道歉，把事情压下去。

为了给我壮胆，舅舅要我多喝酒。我喝得脸红红的，似乎有了醉意，乘着酒性，就去寻找王老三。

三、为鬼去报仇，爹妈提着鸡和酒

村子北边的大柳树下，围着一群人在看下象棋。我冲在前面，爹妈提着一只老母鸡和我带回来送给爹的一瓶好酒，与舅舅一起紧跟在我后面。我认得王老三，比我大比舅舅小，长得黑黑胖胖的，为人还算老实。这时候，我看见王老三就在人群里。我大步流星地走去，经风一吹，肚子里的酒就往上涌，直打酒嗝。我酒胆包天，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劲头，掀开人群，稳稳地抓住王老三的衣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打了他三嘴巴，打得干净利索。当王老三明白过来时，舅舅已经把我推到了一边。爹妈拚命拦住了他，舅舅又跑来把他的腿死死地抱住，使他有火无处发，有力无处使。我看到他脸上的筋涨得暴满，两脚乱跺地，像疯子一样指着我吼道：“你小子凭什么打人？我和你无冤无仇，几年不见面，今天你是吃了豹子胆豺狼心了，敢来打我？我招惹你了吗？凭什么打我嘴巴啊？放手啊！放手啊！你们放手啊！我要揍死你小子！”　

爹妈也在拚命向他解释：“我儿子真是迫不得已才打你的。你不要激动，要听我把话说清楚，我再亲自登门给你陪礼道歉。你看，我提着老母鸡和好酒，就是来给你陪礼道歉的啊！”

王老三看了一眼我妈手里的鸡和酒，气急败坏地说：“好啊，原来你们早有准备，有预谋的啊！你们把我当什么人？我王老三是随便给人打的吗？我今天非揍死他不可！”

我正要上前去跟他说明原委，听任他的处罚，可是舅舅却把我拦住了，还把我推回了家。　

爹妈在那里向王老三再三解释说，把我遇鬼的经过讲给他听，说我被鬼缠上了高烧不退，还险些死在医院里了。在场的乡亲们听了后也感觉到确实事出有因，请他谅解。他就是不听，并说哪有这事？人死如灯灭，有谁会相信你这一套鬼话？血债要用血来还，我必须要还他三嘴巴才肯罢休。

爹也脑怒了，指着王老三说：“你不要不听人劝，欺人太甚。”

王老三大笑道：“我欺人太甚？我无缘无故地被你儿子当众打了三嘴巴，还编一套鬼话来骗我，到底是谁在欺负谁？”

妈说：“我儿子打你三嘴巴你拚死命要还，那你打浪庆三嘴巴还逼死了人呢，怎么还？”

这时候才说得王老三哑口无言，木在那里。

乡亲们又来跟他解释说，那荒坟地闹鬼，村里的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难道你王老三没有听人讲过？人家真的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不然他儿子这条命就没了。乡亲们说得无比严重，性命悠关，还边说边劝，你拖我拉地把王老三劝回了他的家。爹妈紧跟着来到王老三的家，他媳妇就替王老三收下了鸡和酒，并说等王老三消消气后，好好劝劝他不要记这仇了。她说：“话也说回来，老三应该理解你们啊，因为他打浪庆三嘴巴，让浪庆丢了一条性命。如今他吃这三嘴巴，并不为过！”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下午，我就坐上了回上海的火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