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轩赁的手轻佻的顺延着女人苍白,消瘦的锁骨,兀自划圈,指尖摩嫠过处,散开娇羞潋滟的红晕。女人不语,目色淡定;他一抬头就可以正对上那双素来清冷笃定的眼眸子,从来似有挑逗的成分,蓦地却又拒人千里。
周遭喧哗,跳动的霓红将这个不大但鱼龙混杂的舞池打点的很是“人间盛世”。同是笑靥如花,裙角蹁跹;同是歌舞升平,断然的逍遥快活。
女人一抹红唇,手微微的用力一推就挣脱开秦轩赁的怀抱:“不请我喝杯酒么?”说着,素白的手就篡住了他的中指,像个婴孩一般,急急切切的索求,很是亲昵。一抹不满的颜色旋即从秦轩赁的眼里晃过,闪了下又悄然不见。他玩味的笑笑,顺势拥住她:虞辞,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喝酒?她不应,笑意却是已经漾到脸上去,从唇角到眉梢。
面前是一杯“红粉佳人”。钒虞辞纤细的手捏起杯脚,轻轻地一个斡旋,鲜红的彩旋即氤氲开来,在她的眼前芊柔秀炙。秦轩赁兀自点了劲头十足的“百鸟朝凤”,细细的酩,一边打量着眼前的人:水漾的眼眸里百无聊赖,流苏白的旗袍恰到好处地包裹了消瘦的身子,尖俏的下巴,自是一副慵懒的模样。
秦轩赁想,自己来这里已经多久?每次来都只见她这副模样,爱理不理的坐在一个角落里。有时候她会拿出一枝“薄荷”,细长的烟身衬了纤长的指,姿势撩人却是媚惑点到即止。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与他遥遥相对,眼神迷离,他以为那是一种邀请,却不想换她一脸寡薄的颜面,他好奇,不自知的被吸引。后来更像是一种习惯,宠她,任由她随意言欢。
“虞辞,你若是学得樊殊匀半分,也不怕炙手可热,稳坐这里的当红台柱!”秦轩赁伸手搂过眼前佳人:“这里的女人,谁不想众星捧月?唯独你,冰冰冷冷!”
钒虞辞淡淡的笑,一边又往他的怀里深处探去,猫一般温顺。抬起眼眸,翘起薄凉的下腭:“你真想么?那样,我就不是你一个人的钒虞辞。”
秦轩赁亦与她相似的神情:“至少你不用为了丁点钞票,让自己的生活狼狈不堪。”顿了一下:“虞辞,这样其实也不是不好!”
钒虞辞定住,正了正身子坐好,随后盘弄了耳边些许凌乱的发:“我知道,不过是个舞女而已,再怎样光鲜,不过是舞女!”她瞥了他一眼:“何况“舞红门”,整个上海不知道有多少,即使真的众星捧月了又如何?女人,不过是皮囊。你说,是么?”
秦轩赁苦笑了一下,这样的谈话,或者说是说服也不止一次,每次都是这样的无果而终。她不想成为这里众星捧月的人物,他不懂她!看这里的女人谁不是喜笑颜开,即使伪装,即便狼狈也断然的要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劈开一方天地,也要牢牢地锁住男人的眼光,极尽所能,斗艳争奇。这样的想了,目光角逐,落到了樊殊匀的身上。
今天,她穿了殷红的开襟连衣裙,露出很是漂亮的锁骨,脚踝处闪闪奕奕的一根银链,顿然鲜活,裙角及膝,放肆的一露纤长的腿,白皙的皮肤,直直地引诱着众人的目光,唇边妩媚繁盛。秦轩赁不禁暗叹:不愧是台柱,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和其他的女子相比着实突兀。
彼时,透过明晃晃的彩灯,樊殊匀不经意的看到秦轩赁正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看。些许的得意慢慢的就漾开,远远的一个香吻就飞了过来。秦轩赁淡淡地笑,倒是钒虞辞勾勾嘴角,一脸鄙夷,自然这副神色也没有躲过樊殊匀的眼,她也不气恼,到是晃悠悠地过来。
“跳一支舞?”樊殊匀浅笑,转而对钒虞辞:“介意么?”后者耸耸肩,不可置否。等两人漫步下了舞池,钒虞辞更是清闲,一脸玩味地盯着她们,面前的“红粉佳人”幽幽地瞧着这一幕。
(二)
一连几日,樊殊匀和秦轩赁如胶似漆。角落里有孤单单的钒虞辞,孤零零的“薄荷”烟百无聊赖。偶尔也有人上前来邀,她总是面容寡淡,惹得他们灰溜溜的闪开。
一记烟在钒虞辞的手指间玲珑乖巧地打圈,很是漂亮!只是,从不曾有人见她燃起过,她似乎只单纯的贪念烟丝的味道,如此而已。都说会吸烟的女人,媚惑撩人,风情万种,但看樊殊匀就知道此话不假:清淡的红唇,贝齿间烟色寥寥,秦轩赁迎头而上,旁若无人,相交甚欢!钒虞辞什么都不说,对秦轩赁一如既往,他来他走,似乎与她没有太多关系。秦轩赁很是感伤:“好狠心啊,一点都不在乎?”钒虞辞笑:“你和她鱼水正欢啊,哪顾得上我?”回眸之间,樊殊匀正过来,挽了秦轩赁的手就离开,颇是得意。
“只问新人欢,哪闻旧人哭”,约莫就是这个意思吧。
钒虞辞意味深长的笑,一直笑到眼泪都流出来。
躲在角落处,秦轩赁一双幽暗不定的眼眸子,在烟气泫然里笑意盎然:再怎样,都是女人,是女人就躲不过予夺予争,不管是不是爱,至少她的眼里还是有个自己!
钒虞辞离开的时间已经接近凌晨,拉开门的时候突起了一阵风,呼啦一声扯起她乌黑的长发,顿时钒虞辞裙角飞扬,连带着青丝缠柔,衬了细净的白皮肤,竟宛若出水芙蓉,虽有略略的狼狈,却甚是倾国佳人。路口处,秦轩赁急急的赶过来,用大大的黑色风衣包裹住她,心疼地搂住。男子身上淡淡的烟味突兀的朝她席卷,然后就有温暖平和的呼吸震她的耳膜。她一时间有点恍惚,转而又很感激,这种感激在他一年零七个月的陪伴里是头一次,竟然让她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
后来,这一场景在钒虞辞的脑海里又被柔化了好多次,那时的秦轩赁多情自扰,痴情依旧。
翌日再见他,她脸色柔和,仍旧与他有些说不清楚的东西,至于这东西是什么,他们都不在乎,在别人的眼里,“两口旧情复燃,第三者央央离场”,只是秦轩赁也知道,就好比诸葛先生的“空城计”,再也唱不出第二场。
一日,秦轩赁突然在公寓的楼下看到一脸焦急的钒虞辞,似乎在等他。彼时接近深秋,她只穿了一件淡薄的缎子旗袍,唇色惨白,突然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秦轩赁就急急的跑过来,大喇喇的一摊掌心:“给我点钱!”
秦轩赁很是疑惑:“多少?”
钒虞辞亦惨淡的笑了一下:“有多少要多少!”
秦轩赁点点头,让她一起跟上去,她摇摇头。想来也不是第一次,钒虞辞每次借钱都有自己的理由,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真的窘迫。即使这样,她仍然记得,她不干扰他的生活,而他也是。在钒虞辞眼里,他就像个救世主,永远都不会有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像现在,她朝他伸手,他只关心要多少而不是做什么。也只有他这样的男人才会对自己这样一个舞女说:还是喝些清谈的酒,太烈伤身!
多久了呢?自他每夜来陪自己百无聊赖,好像习惯一样,自己也已经习惯每日有这样的一个人偶尔放纵,他们之间不算深交,可是他总能在自己困顿的时候帮得上忙。偶尔,钒虞辞也会想到这个人,想到他伟岸的身体随自己在斑斓五彩,甚至有些堕落的舞池里旋转扭动,偶尔他调侃逗弄里半分真假,偶尔的沉寂,偶尔的感伤,又有些许的麻痹和自我放弃,就像另一个自己,敢问一个人怎能同时爱上两个人,何况另一个还是自己呢!
秦轩赁下来的时候,顺手带了件厚一点的黑色尼布衣,很自然地给她披上。
钒虞辞有点撒娇的说:“好难看,怎么穿啊……”
秦轩赁捏捏她的鼻子说:“总比你受冻好!哪来那么多的要求。”
他推了她一下:“赶快回去吧。”钒虞辞淡淡地笑了,挥挥手中的钞票,感激的表情一目了然。
(三)
三十年代的旧上海繁华似锦,遍地黄金。秦轩赁这样感叹的时候,钒虞辞正摆弄着一手漂亮的粉红指甲,看它在幽暗的角落里闪闪奕奕。她撇唇笑他:知足长乐,这样的日子也好。秦轩赁也是笑,只是那个笑容十分的苦涩。
今天的“舞红门”似乎有点不同。
钒虞辞借口去补妆,看见鸨爷破门而入,直奔到樊殊匀的身边,强硬的拉了她细弱的手腕到角落里,然后是二人激烈的争执。樊殊匀脸色惨白,整个人的身子都在颤抖,而鸨爷更是目露凶光,远远看过去很是恫人。
钒虞辞淡淡地扫一眼离开,她想,捧她的时候百般疼爱,现如今恨不得生吞活剥,舞女终究是舞女!
梳妆间里没有人,钒虞辞一脚踢开面前的坐毡,随手挥开凌乱的胭脂唇红,清理出一片整齐的地方,呆呆地对着面前诺大的玻璃镜,伸出手指来,上面有单纯的彩,戳得她的眼阵阵的痛。
是告别的礼物,钒虞辞很喜欢。刚刚秦轩赁艰难地告诉她,以后他不再来,因为他要和名门闺秀双栖双息。他请她保重,她说好,可是现在她却找了个借口躲到这里来。
突然,门被粗暴的撞开,鸨爷手捂了半边殷红的脸进来,看到钒虞辞,狠狠地笑:“不出去招待客人?”
钒虞辞耸耸肩:“有樊殊匀在。”
鸨爷低声啐了一口,冲到钒虞辞的面前,用力的捧住她的脸:“没有鸨爷我,就没有还活到现在的你!”顿了顿:“想想当年落魄街头的你吧,钒虞辞!”松开手去,那里亦是殷红一片,有轻微的刺痛。钒虞辞的心口一紧,想想当年的你吧,钒虞辞!
隐涩的伤痛即使再怎样的伪装,再怎样的避讳总是像还未来得及愈合的伤疤,只一触及就鲜血淋漓。
曾经的自己?钒虞辞嘲弄的对眼前的人笑,起身就要离开,却被他篡住:“钒虞辞,如果有一天你想明白,或许你可以找我!”
钒虞辞蓦地就想到刚刚的一幕,她轻轻地点头。错身间,她突兀地瞄到诺大的空透的化妆镜,里面的女人眉黛含春,眼神寂寥却在间或之间着上颓废的气息,苍白和无力,有些许的力不从心,甚至是愤怒!
舞池里依然的歌舞升平。樊殊匀正亲昵的挽住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有说有笑,逗弄之间随意自然。钒虞辞突然想到青衣。小的时候看戏,娘就说过,戏里戏外属青衣好看,不经意间就把所有的情愫掩藏周巧。樊殊匀就是这样的一个青衣。很自然的,钒虞辞的目光落到那个男人的脸上去:眼神犀利,其里挑逗戏噱,透了股邪味。手娴熟的点上雪茄,着衣打扮上看至少也是个有钱的公子哥。
“他叫傅威易。”不知什么时候鸨爷重又站到她的身后:“上海首富傅恒山的独身子。”
鸨爷又说,如果你是台柱,那么现在你就坐在他的旁边。然后叹气,樊殊匀到底是太过老练。钒虞辞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脸上现在是怎样的一种不屑和鄙夷。这时招待过来,交给她一个信封,说是秦先生留的。
鸨爷抢过去,打开是一沓钞票,不多。
钒虞辞也愣住,眼睛迷茫的瞅鸨爷,默不作声。
彼时,樊殊匀和傅威易都注意到了他俩,钒虞辞一抬头就正对上那双男人惯常的虚情假意的笑眼,她的心头一紧,神色却坦然。她对他婉尔一笑,却是招牌的欲擒故纵。
她依旧拿出一支“薄荷”,依旧是百无聊奈的姿态。身边的位子空空的,她突然有点恍惚,想起刚进“舞红门”。鸨爷财大势大,他说,跟他走,她吃香喝辣。幼稚的以为真的可以在这个是遍地黄金也是遍地残骸的年代存活下去。可她不经人事,惹怒了鸨爷,他的菩萨心肠瞬间就成了穷凶急恶,他挥拳而下的时候,是秦轩赁替她挡下,自此她不用再去讨纠别人的欢颜,她只要静静地对着他一人就好。以为他是自己的救命稻草,慌不择食?笑话!她,钒虞辞只是不屑,如此而已。
(四)
翌日,清晨。
钒虞辞从鸨爷的“老爷车”里出来,脚尖落地,一抹蔑笑就扫过众人略略惊诧的脸,在樊殊匀的脸上变幻莫测直至扭曲。鸨爷更是春风得意,对钒虞辞温顺柔和,宛若当年宠爱樊殊匀的模样。三人之间,无须多做言语,一切都已明了,只是众人不知,是钒虞辞的年代到来,还是短暂的“回光返照”。
当日晚,鸨爷挽住钒虞辞的手,一一介绍给“舞红门”的“贵客”。他们笑容谦卑,对钒虞辞有礼貌的打量,而后是或张显或浅淡的夸赞,钒虞辞咯咯的笑,花枝乱颤,妩媚明亮。钒虞辞自知有倾倒众生的模样,与樊殊匀相较有过而无不及,鸨爷说,那本就是罪过。
钒虞辞不理,她知道,她没有太多的时间跌在那些繁杂的思绪里,她的人生早是残破不堪。夜夜欢歌或许真像秦轩赁说的那样:其实,也不是不好。至少它可以让她活色生香,衣食无忧。
漂亮女人的资本就是青春,红颜老去,就是风月退场的时候。钒虞辞从不避讳自己的年轻气盛,她牢牢地记住了樊殊匀得意地挽住秦轩赁的模样,如今她亦同她一样的姿态,她似一只骄傲的孔雀,骄傲地从她的身边挽走一个又一个男人,她极尽手段,将一张倾倒终生的容颜演绎得如同绿珠的皮影变幻时常。
樊殊匀嘲弄地说,再怎样不过是舞女,不过是借了一张皮囊度过让人难以启齿的困窘。她对钒虞辞笑,那个笑容里,钒虞辞似乎看到曾经的自己,有不屑更有无奈。钒虞辞耸肩,半带同情。或许是她知道的太迟,又或是自己早就参透。从何时起,她开始怀恋,想一个人的时候,左心口的地方有萦回的生涩的痛,轻微绵长。她依然习惯摆弄着一支“薄荷”,也总有人走过来,试图将它燃起,她只是寂寥的看着他们,轻声地言笑。心情好的时候,她的舞姿娇媚多情,偶尔轻薄寡面,半含真假,牢牢地篡住他们的心。那个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就像是傀儡,主宰自己的永远是来自心口处莫名的情愫,纠纠缠缠。
再次见到傅威易的时候,他依然和樊殊匀一起,樊殊匀轻颦浅笑,眼神里却戒备着,像守护着属于自己的宝贝,不允许任何人予夺。彼时,她看到钒虞辞一脸淡定的神色,眼神里焰火肆意,隔着幻彩的霓红,一身黑色露肩长裙的钒虞辞显得如此突兀,神秘,诱惑。她顿时有些许的紧张,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蓦地汹涌而至。而傅威易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坐在角落里一脸淡漠的钒虞辞,眉黛之间疏远流离,他突然心情大好。
他走过来。精致的银白打火机上一簇焰火闪出淡蓝的光,挑逗地看着钒虞辞手里孤单的“薄荷”,兀自散开余热。钒虞辞朝他身后的樊殊匀望,一抹笑意就漾到眼中去。轻轻的她靠近,将“薄荷”点燃,细微的烟草味霍然地占据了这三个人的世界。自那一刻起,樊殊匀知道,傅威易也将和她曾拥有的众多男人一样,将彻底地属于这个女人。
不愧是当红的角色,即使挫败也犹如胜者,高贵的头颅始终未低下,她只是朝钒虞辞撇了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些什么,钒虞辞看不到也看不懂。她的心思全在眼前的男人身上:浓眉大眼,举止优游,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却没有半点骄纵跋扈。她暗叹,樊殊匀的眼光着实不错的。
跳支舞?傅威易的手像女人,白而纤长,他的眼笑意浓烈:跳支舞?
这一刻,钒虞辞有些许的惶惑,她突然觉得这好不真实。她迷茫地瞅他,突然风情全无,她自知她已经失态,但是傅威易好像并不在乎,他只是伸出他的手邀她一起跳支舞。
漫步下舞池的时候,傅威易轻轻的拥住她,手落处,有滚烫的热似要燃烧那里的一寸肌肤。钒虞辞的脸有些娇羞的晕红,心口处竟然有纯真时代的心悸。她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傅威易戏噱里温柔的模样,更有火热的眼神生生地搅乱了钒虞辞慌乱不安的心。她的头颅终于轻轻的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蓦地,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走出门去。其里仓皇和决绝。
(五)
秦轩赁等电车的时候,不经意地看到了钒虞辞。她正从便利店里出来,手上是一包烟,不用猜也知道是她衷情的“薄荷”。他张了张口想要叫住她,却看到她直直地走向一辆黑色的老爷车,车边站了有一面之缘的傅威易。
从钒虞辞的脸上,他看到了幸福,然后他又想到那晚钒虞辞拥住傅威易的模样,纯粹的女人而后锋芒全无。突然间,心口绞涩,这种感觉来得太快,他措手不及,只能呆呆地盯着钒虞辞消失在一屡肮脏的尾气中。耳膜里有她清冷不屑的声音:再怎样光鲜不过是舞女。是,她那么不屑地作贱自己,现在却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将这个舞女的头衔轻易地混淆过去,她的欢喜毫不掩饰,更可恶的是,她的一切一切都来自左心口最真实的地方。秦轩赁受不了,他讨厌这种挫败感,他甚至怀疑一年多的陪伴换来的不过是这个女人的薄情寡意,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钒虞辞住的地方拥挤混杂。楼道上的墙壁早被蒙上旧报纸,泛出陈旧的土黄色。自一进去,就有压抑的空气当头罩住,水泥台阶潮湿肮脏。有零星的光透过小的可怜的窗透出,昏黄颓废。
这是秦轩赁第一次来。
四楼,背阴的一间就是钒虞辞的住处。秦轩赁用脚稍微的用力一踹,门就开了。屋子简陋,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就什么都没有。看得出生活的狼狈和无奈。他静静地在她的床上躺下,彼时,落日的余晖撒到他的脸上,宁静美好。
钒虞辞回来的时候已是凌晨之后,傅威易的车灯在她上楼的时候渐渐隐退。钒虞辞轻松地长吁了口气,借着些微光亮踱到房间门口,钥匙还未来得及插进去,门就开了,秦轩赁一脸木然地站在她的面前。她愣了一下,要闪身进去却被他狠狠地抱住,他没有造次,只是单纯地拥住她,在宁静的晨昏里睡过去。不时有痛苦的呻吟,手结处节节泛青。
大凡人事从来都是毫无章法。
钒虞辞突然觉得看不懂他,看不懂他眉角纠结处深藏的伤。眼前的人面容柔和,一切安好,突然她就想到了傅威易,二人如此相像,很容易的就给了她安全和稳定感,让她想从此依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很多年前,她青涩,不谙世事。唯一擅长的不过是帮可怜的母亲烤一个又一个香糯圆润的红薯,在寒气凛冽的冬天,喝气成霜的时候,声嘶竭里的叫卖。母亲的脸上从来都有深刻的皱纹,早早地退却掉一个女人的丰润美丽,多的只有疲惫和困乏。她从没有见过她嘴里的男人,她只是看到母亲时常躲在泛显臭味的被褥底下嘤嘤的哭泣,那声音在她听来是如此的哽塞,似人死时,最后一点惆怅的呜咽,如困兽,逡巡却早就磨砺得没有任何棱角,徒遭攻击而无还手之力。
那个时候的她卑猥,困乏,从来都只揉搓着蒙胧的睡眼,在母亲一声声焦急烦躁的催促里起床,洗红薯,手是鲜红透亮,肿痛并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日渐麻痹。她从不抱怨,从不敢奢望,她更不敢想像没有吃的没有穿的时候,她要怎么过活,直到母亲吊死在房间的横梁上。她现在都记得她死的时候,眼睛里的恨意浓烈。那个房间,那里的冷和潮湿直到现在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而现在,眼前的男人用自身的体温将她包裹住,暖意从心底蓦然而生。就像很多年以前也曾有个男孩子将她的手从冰冷的水中捡起,一脸疼惜。年深日久,她只记得有这样的一个人,却不再记得他说了什么,抑或他长了一张怎样的脸。
她突然笑起来,嘲笑自己居然还能在这种混沌的生活里想起这样一个单纯美好甚至被尘封的人。
(六)
傅威易笑侃,说与钒虞辞似乎很久很久之前就遇见过。彼时,舞池里柔情迤俪,钒虞辞眼眸闪闪,一抹笑意自唇间漾起。她该说什么呢?是告诉他,是,我们已经认识好久,不,是我已经爱上你好久好久,久到你没有知道我,没有认识我的时候开始?还是,她该告诉他,为了让他可以在繁杂的人事里可以轻易地找到一个这样与众不同、风情多姿的女子,她愿意穿上和樊殊匀一样露骨的衣物,一样的配饰,一样的在这个原就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将所有的人都纳入到自己的生活里来?
钒虞辞想到秦轩赁,想他清温的眼,沉睡中的伤痛。一年以前,或者到目前为止,她都不敢去面对他已经离开的事实,而他的出现突然、笃定,然后钒虞辞就明了他是真的已经离开,不管自己再如何的否定,事实残忍,不承认也不行。他说,他已经被偶遇的风景吸引,他来告别,是一种祭奠更是一种礼貌。可笑如斯,她竟然天真的认为是自己不小心丢失的风筝又随风而回!
虽然她竭力的安慰自己,可是就像是一枚自己本就不喜欢的苹果,虽然不喜欢,却也忍受不了被人横空的予夺。这个人就像是一根刺,狠狠地戳到心脏里去,痛彻肌理,无所遁形。
他和傅威易对于钒虞辞有不同的意义。傅威易的出现像是一种恩赐,一瞬间就补齐了她人生里所有的缺憾。于是,她收起所有的轻薄寡淡,极尽所能只为换得他一次又一次的宠爱,她想要牢牢地锁住他,可他天生浪荡,在这样斗艳争奇的红尘之中,她不知道自己可以锁她多久。或许下一刻,就会出现另一个钒虞辞,像当初自己从樊殊匀的手中一样夺走傅威易。
面对他,她只能淡淡地笑,笑到苦涩和无奈。她想,他是如何也不可能像秦轩赁那样可以认真地告诉自己,他不介意,不介意这下贱和卑猥的头衔,他不会在厌倦她的时候,狠狠地唾弃狠狠地怨恨。
她黯然地看着傅威易,她别无所求,只是简单的想,如果眼前的人可以一直记得自己,多好!
傅威易唇火热跋扈,在钒虞辞雪白的肩上落下,他说:这是印记,自此你就是我的。
钒虞辞一时间的恍惚,就像王子的吻落在了灰姑娘的头上,这一切太过童话,太不真实。而她明明知道,却是十分的欢喜,欢喜到眼泪也一起随着他的吻蓬勃热烈。被王子吻过的灰姑娘知道自己依然是灰姑娘,可是她却因此拥有了所有人的惊艳,她的美突兀地绽放,华辉毕现,张扬肆意。
她没有告诉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不过是一个被母亲逼着早起买红薯的丫头,她只能用母亲补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旧衣裳包裹身子御寒,她只能在煤烟后面抬起木然的眼睛,对路过的人怯怯地喊,买个红薯吧。那个时候,她只是想如果冬天不冷,多好。
而现在,她竟然奢望,如果他可以永远记得自己,永远记得这样的一个吻,多好。
(七)
钒虞辞总是很喜欢说“很久很久以前……”,其实到底是多久,她早就忘记。
她喜欢蜷缩在阳光底下,身上盖一张毛毯,闭上眼睛开始回忆。
记忆里出现最多的仍然是自己又恨又爱的那个女人,一直到现在她都排斥地称呼她为“母亲”,因为她是如此的恶劣,她毁了自己的童年,致死都不曾想过如果丢下自己一个人会怎样。有时候,她想那个女人或许如她一样的自私,总是忽略掉身边许多事情,许多人,自以为是的以自己为中心。她想她爱的那个男人如果真的回来,会不会有不同,她是永远都不会知道,但钒虞辞却找到了答案。
当她顽皮地将一段烤好的红薯递到傅威易的嘴边,她以为他会顺应着哪怕应付地咬上一口。可是他嫌恶地远远避开,他说,我带你去吃好的,你把那个黑漆漆的东西放下。
钒虞辞淡淡地笑,她又要开始回忆很久很久以前,那是一段太过鲜活的记忆。一个男孩子搂住自己心爱的女孩,娇宠地为她买红薯。他当时是那么的欢喜雀跃,他对她的笑容又是那么让人嫉妒,在钒虞辞幼小的眼睛里,他们天造地设,红薯冒着热气,将这一场景牢牢地刻在钒虞辞的脑海中,连带着,她也记住了男孩子俊秀的脸。
或许人生就是这个样子,总在重复记忆和遗忘,对比和缅怀。
傅威易可以挽着自己的手出入各种高档的场所,像示威一般为她戴上名贵的珠宝,他可以不吝惜口袋的金钱,可是却无法和自己一起享受简单的快乐,平淡的人生。钒虞辞自此也终于知道爱的含义。她也终于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摆设,红颜老去的时候,她依然只是一个人悲凉望秋,潸然泪下。
该是报应吧,谁让她是一个世俗的女人,羡慕别人的爱情,以为即使换了主角,结局依然不会变。
钒虞辞不再去“舞红门”,她收拾了细软,离开住处,回到很久以前的老屋子,那里有一根枯老的横梁,横梁上一丈白绫依然丝丝缕缕,早成细微轻尘。
钒虞辞感觉到冷,眼前突然飘现母亲死的模样,有一双怨恨的眼,直逼她而来。那时候,她声嘶力竭的哭,哭到嗓子哑掉,肿痛的眼看不清任何东西。那样的年纪,不太懂得哀莫过心死的含义。
她将行李简单的收拾好,然后清理了整个屋子,努力地擦洗掉陈旧的污垢。最后在窗前摆上一盆水仙,看着它鲜艳的彩生生地灼痛她的眼。她笑起来,找了个角落舒服地蜷缩起身子。
当年,她不过十三岁,多么羞涩的年纪,胸脯平平,瘦小懦弱,总是躲在煤炉后面打量着一个又一个光鲜的人。从不敢想,自己有一天也可以像他们那样,穿戴时髦,举止优雅。母亲死了之后,她独自一个人摆摊,总是有些流氓地痞向她收保护费,手肆无忌惮地在她的身上游走,她连害怕的力气都没有,是,谁让她卑微苦穷,谁让她无依无靠。她都认了,甚至想,或许她生来就该过这样的日子。
后来遇到和他一样年纪的傅威易,他的身边有个美丽的女孩子,他们一起朝她笑,傅威易很是悠闲的说要个最大、最香的。旁边的人轻轻地一咧唇角,连自己的心都明媚感动起来。付完钱的时候,那个女孩娇声叫他:威易,你也吃一口吧!然后就递了过去,而当时的他似乎还有些羞涩,但是幸福的模样在凛冽之冬,温暖着钒虞辞晦涩不明的人生。她蓦地嫉妒起来,狠狠地嫉妒。黄黄的头发泛着油腻,遮住钒虞辞的眼睛,泪就在那里顺着发丝一颗颗滑落。
她记得太清楚,记得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姓氏。
后来她遇到了鸨爷,他说想过好日子吗?
她点点头,然后她就来到了“舞红门”,在十三岁的年纪里开始看清人事,看透一张又一张薄情的脸,薄凉的心,但是那一个画面自那时起也早就被她小心地包裹好,放到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她想即使所有的人都是薄情寡意,至少还有一个叫“傅威易”的男人不是。她是如此幸运,她还能遇到他,还来得及将人生的缺憾补齐,而她不是他的天使。原来真正的爱从来只能给一个人而已,原来任何人都只能爱上一个人,谁也爱不了芸芸众生。所以她只能去爱傅威易,而怎么样都爱不了秦轩赁。
钒虞辞兀自点燃了一支“薄荷”,淡淡地盯着烟身看,雪白的烟纸泛出淡淡的香。曾有多少人想点燃自己的这一支“薄荷”,而它终究只能为一人燃。现在,她也终于可以理解当年母亲的怨恨,爱之深切恨之浓烈,死约莫是最好的结束。
那夜之后,红尽一时的交际花钒虞辞彻底地消失在大上海,踪迹全无。很多年后,还有人会在沉沉跌跌的记忆里翻腾出这样的一个女人,想起她的妩媚婀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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