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女孩叫董小宛,十六岁就一见钟情于四十岁的冒辟疆,做了他的蜜。此后十年,他们在明末清初的乱世中逃难,在颠沛流离的艰苦跋涉中图存,在招惹情欲的风花雪月中寻欢作乐,放浪形骸地张扬着最原始的生命本能。
在烽烟滚滚的战乱中,他们琴韵书声形影不离,纵浪大化才子佳人,一直是世人眼中的神仙画面。有一次,一帮在山中远足吟诗风雅煮酒高论的新科进士举人,发现了身穿薄纱轻衫的他俩,惊鸿一瞥,以为见到了天人,他们飘到哪里,他们就追随到哪里,艳羡地仰止于他们在山水间脱俗的情爱宣泄,跪拜着作歌传颂:这是一对正在行巫山云雨的下凡神仙!
在茅屋里也是,他们彩绘出自己未来的住所“水绘园艳月楼”,就着这良晨美景儿,二人宽衣解带对酒当歌男欢女爱耳鬓厮磨至飘飘欲仙。两人一起看书,一起写写画画,辟疆的兰花枯石,大气生动;小宛工笔勾出的鸟儿,个个娇憨可爱。
在小宛二十六岁那年,她突然死去了。五十岁的冒辟疆在到他八十八岁离世的这三十八年间,一直怀念他们两人共同渡过的十年神仙岁月,他说他一生的清福都在这十年里占尽折尽。我也知道有古诗曾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正是因为人生清福,已在沧海之浪尖、巫山之巅顶,有过登峰造极的美好体验,所以,一旦沧海过尽,巫山归来,看别的水也不够看,看别的云也没意思,结果倒不如不再寻新欢了,因为旧爱永远是他冒辟疆的新欢。
冒辟疆以十年享尽一生清福,再以余生的三十八年回味那十年神仙情侣,人生至此,于愿已足了。就像他与满清的永不合作,决绝了五十年!
辟疆与小宛一起读书时经常读到庄子。庄子有次做梦,梦到自己是只蝴蝶,开心无比,根本不知他庄周是谁。忽然梦醒了,他发现自己不是蝴蝶,分明是实实在在的庄周。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化为蝴蝶了呢?还是蝴蝶做梦化为了庄周?他说庄周与庄周蝶必定是有分别的。是的,我也知道这种分别,这种形象上的转化,叫做物化。
庄周有个邻人,是个士大夫,叫韩凭。他有个销魂无比的尤物叫媚儿。媚儿被韩凭的君上康王一见钟情了,硬是抢了去,还把韩凭关起来,罚他筑长城。韩凭一头撞死于城墙。康王将媚儿带到宫中,就要泄欲,媚儿说要去长城最后吊唁一下韩凭,回来后再一心的好好伺候君上。
媚儿在与康王登上长城最高的烽火台时,突然纵身下跳,康王的左右卫士赶忙去抓她的真丝美服的衣襟,哪曾想那衣襟早已被媚儿用药水儿腐蚀过了,一拉就断,媚儿摔死了,衣襟的夹层里却留下了遗书:愿与韩凭合葬。
康王大怒,故意将他们分葬,使两座坟可望不而不可即。但是,一夜之间,两座坟上各有树木生出,根连于下,枝连于上,有两只很像鸳鸯的鸟儿整日站在上面,早晚悲鸣。后来人们都说,这是韩凭和媚儿的精魂所在。王安石曾写诗讲述这段故事:翅轻于粉薄于缯/长被花牵不自胜/若信庄周尚非我/岂能投死为韩凭?
王安石是千古大家,是有大境界的风流人物。但我窃以为其在这首以“蝶”命名的小诗中,先生以怀疑主义的眼光,以非我之说,质疑媚儿的投死行动。在哲理上,这种怀疑固有所本;但在情理上,却未免抹杀了人间浪漫主义的气质。
我清夜常想,纵然在极有条理的哲学上人真的可能是蝶梦了一场,但做了蝴蝶,比翼不成,又何妨为情人投死呢?庄子以庄周与蝴蝶必定有所分别而言物化,其实,纵有所分别,做为蝴蝶也有资格殉情啊,这可是上天赋予“蝴蝶”的“天赋‘蝶’权”呀!上天最大,不是吗?
我还是喜欢后来经董小宛和冒辟疆共同改过的《蝶》:翅轻于粉薄于缯/长被花牵不自胜/纵信庄周原非我/何妨投死为韩凭?
小宛说,媚儿和韩凭的殉情故事虽短,却比悲剧还凄凉,这种教人以生死相许的爱情,可真爱到顶点了,而顶点就是一死。除了一死,他们能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吗?
后来,她死了,他也死了,很多人都死了,包括那个没活够,还想再活五百年的康熙爷。
时间又过了三百多年,到了我们这儿,我们也会死。死前,我们都在做什么?
我珍存了一幅董小宛画的《双鸟图》,上面的鸟儿,真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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