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读大一时的我才首次触《红》,是岳麓书社出版的,底本据说是列藏本和乾隆百二十回抄本。但那时没有什么版本知识,压根就只知道《红楼梦》这书名,哪里想还有脂本与刻本、八十回与百二十回的区别?由于资质鲁钝,在学校里读,放假回家放牛也读,至少不下五遍,但只是觉得写得好,好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情节也没留下多少印象。
随着年月的增长,现在读《红》,又有很不同的感受,特别是教中学时,要上《林黛玉进贾府》《宝玉挨打》《诉肺腑》《黛玉之死》等课文,要一点点给学生落实,教学相长,也就一点点增进了对《红楼梦》的理解。大学时在图书馆里浏览过影印的甲戌本《石头记》,自己也看过己卯本,还购买了俞平伯校本,邓遂夫校甲戌本、庚辰本,郑庆山汇校本、卞藏本等,通过比较阅读,发现了不同本子,不同文字间的微妙差异,增添了读《红》的兴趣,从中也发现了后四十回书与前八十回书在味道上的不同,从而坚定了我对“后四十回是高鹗续书”的信心。下面就读后四十回《红楼梦》的印象,略作一点爬梳,以就正于方家。
第八十回“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奉严词两番入家塾”。高鹗这一回的续写,似乎看不出什么漏洞,情节能承上,四美钓鱼占旺相与宝玉奉严词之间,还插进宝玉干妈的放蛊事,与前书章法相仿佛,但在内容方面就关键了。因为后四十回写宝玉读书、中举、出家,假使不“奉严词”,后面的内容就是空中楼阁,无从建设。宝玉在前书中是和秦钟进过一番家塾的,这次是第二番。贾政的“严词”,是拿“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来威胁宝玉,并无什么深刻的道理。其言“做得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处”,倒颇像刘健说的:“做诗何用?好是李杜,也只是两个醉汉,撇下许多好人不学,却去学醉汉?”(陆深《停骖录》。谢榛《四溟诗话》卷二亦云)而宝玉“半日竟无一言可答”,乖乖就范,似乎也和前书在性格上没什么出入。
但从第八十二回起,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首先,是人物性格变了,与前书相比,仿佛换了个人。比如林黛玉,前书中写对宫花啦等珍物毫不在意,第八十二回中,宝玉来潇湘馆坐散闷,巴巴的命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真是穷酸遇到了措大,要喝“龙井”。接着,宝玉批八股,黛玉说:“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竟劝宝玉作起八股来。有人说,黛玉难道就不可以赞扬八股?但我们读前书,念《四书》尚遭贾母嫌的黛玉,哪里有工夫学做八股?还能品出“清微淡远”的味道来?这只能是高鹗进士的本领。通观后四十回中,只有一首赋(八十七回),一首词(八十九回),几首短诗(第一百二十回的“归彼大荒”还和上文不押韵),倒是书、判等列了不少,讲八股制艺的有几处,其中写八股的部分还相当精彩。晴雯死,宝玉有《芙蓉女儿诔》,续书也凑了一首悼诗,偏于心爱的林妹妹死后,宝玉无片词哀悼,天下哪有这样的“情种”?可见续书作者才短,写不来,干脆就藏拙了。这些方面,倒和高进士的学养差不多。又如第九回宝玉要同秦钟上学,来辞黛玉,黛玉挖苦他一通后说:“我不能送你了”,到了八十二回,“黛玉送到屋门口儿,紫鹃在台阶下站着,宝玉出去,才回房里来。”又同回中,袭人同黛玉谈起夏金桂与秋菱妻妾不和,黛玉竟说出“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的话来。读前书,我们知道黛玉幼年丧母,父未纳妾,不知她何处得此经验,口气是非常练达人情的。这还是我们所见的锦心绣口、林泉高士般的林黛玉么?前书写热心助香菱写诗,续书写见丫环哭,说:“这种蠢货,有什么情种?自然是那屋里作粗活的丫头,受了大女孩子的气了”。最大的破绽是前书写黛玉已悟宝玉“你放心”的海誓山盟了,到死时仍然失心风,焚诗帕(九十六、九十七回),一副我得不到就毁掉的小人模样。
其他,宝玉成了书呆子,也不懂什么叫情了。贾母变了性,任凭贾政教子,不再回护。宝钗也没什么学问了。各色人等忽然出来说话做事,又忽然隐去,热热闹闹,就凑成了后四十回书。
总之,后四十回续书给我的印象是:一、情节繁杂,有头无尾;平铺直叙,张弛失度。二、人物有形无神,行尸走肉。三、失却写情的主旨,所以人物说话做事就没有味外味。四、语言平淡无味(“呆呆的呆想”甚至有语病)。
平心而论,续书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因为对于前八十回中这么多的人物、事件、线索,要想全部收拾干净,是作者曹雪芹也很难完成的,所以作者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依然是部半成品。高氏能把原书的那些线索理起大部分来,拼凑成文,让后人看不出多少破绽,只能凭感觉去辨别优劣,已经可以以假乱真,比起逍遥子《后红楼梦》那种生造贾母书信开头的续法,实在是高明得多。
我以为,爱看热闹的人读《红楼梦》,可以连后四十回看,如果要品味玩赏,还是看前八十回《石头记》吧!
2009-6-30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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