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先我一步走了。女儿中考后,本打算和她一起去市里。一来陪她散心,二来看看女友给我找的工作能不能适应,三来呢,只等孩子的成绩出来,全家准备在市里驻扎。
用了整整三天,终于安排好了一切。临走之前,继父的身体却发生意外,急需动手术。母亲想在继父住院前看望一下她在省城的儿子儿媳和孙女。于是,妹妹提议我暂且留下来,待他们安置妥当再去不迟。
在忐忑不安中,勉强过了一个星期。事情还算顺利,继父的手术很成功,母亲也如愿以偿见到了她的宝贝儿子儿媳和孙女。我总算舒了一口气,愁绪的脸庞也多了几分阳光,这下可以心安理得地走了。
未料老公的电话打来,问我出发了没?
我乐滋滋说明天早晨动身。他却一反常态说地里的庄稼快枯死了,催我立即买管子救救急。扫兴的我气呼呼地表明态度:挣几万元都不干!他只好哄骗我说只有三天,最多五天,反正这次下决心在外安家了,晚来几天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我再也不为自己找借口了,要救急他雇人吧,我的精神受够了这种无休止的恐惧和折磨!
他的“喂”字还没有说出口,我便瘫软在床关了手机。
半个晚上我都无法入眠。季节已到了六月,房间像蒸笼,我的心也跟着炎热难耐了。
从小到大,一直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离开家去外闯荡。尽管人们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但我全然不顾,如果一生让我窒息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小村落,我不甘心,也活的不滋润。
那时候学业是唯一的出路,为了梦想,每次在班里我都名列前茅。以为努力了就有收获,命运却偏偏不眷顾。父亲的身体出现大疾,母亲因操劳过度,也倒在炕上,下有弟妹,家庭的重担压下来的那一刻,无望的我不出声地哭了个天昏地暗……
熬到家境好点了,又到出嫁的年龄,不论怎样,能出去就叫我心花怒放。快乐开心的我似乎望见前方有人向我招手,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甚至对猫狗牛羊,对村头的那棵老榆树都依依不舍,更别说其他的了。
婚后第二年有了女儿,满指望公婆照管她,我们夫妻好出去,结果医生说她是弱智,脑瘫。我的出门梦再次破灭了。抱着孩子,来回奔波在医院的路上,无数次的深夜里,伴随我的是绝望的泪水和哀怨的叹息。
奇迹出现在三年后,孩子的智力逐渐恢复正常。我出门的火焰又燃起来了,不曾想到父亲的意外离去给了我当头一棒。为了让他瞑目,为了偿还生前欠他的那一笔亲情债,我不得不将幼小的弟弟领回家和女儿一起抚养。
出门的梦自不用说,无疑破灭了。小学,中学,直至长大成人,除了我这个大姐,弟弟的身边空空如也。左邻右舍经常逗趣说,他简直是我的亲生儿子。没有升高中上大学的他过早地步入了社会,心酸的我唯有对着父亲的遗像,对着母亲远去的背影抱愧涟涟。
又一个三年过去了,弟弟好不容易开车上路,我才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料老公的姐姐找来,哭诉她的婚姻裂痕已久了,请求我们负担她的女儿。她的女儿是我老公前妻留下的,我进门后的第三年,婆婆撒手西归时托付给了她。现在她要“完璧归赵”,我这个先前做继母如今做妗子的又有何理由拒绝呢?
我的出门梦一而再,再而三的遭到了老天的捉弄。
盼望着,数着时间,亭亭玉立的大女儿迎来了她的高中生涯,我的头顶却添了几丝白发。欣慰的同时不免感慨万千,岁月不饶人啊!然而,那颗不老不死的心仍然做着最后的挣扎,我又将一切希望寄托在小女儿身上。
六月,她的中考将尘埃落定,盘算着,这下能远走高飞了。及早地联系昔日的女友,她一句熬到头了吗问的我伤感几许。我想,老天应该给我一次机会了,不然,我会嘟囔埋怨他老人家没长眼睛。
在这期间,继父和母亲结束了以往两条心的日子,从头开始。妹妹带着对亲人的思念从千里之外回来,手里牵着她的儿子,怀里抱着她的小毛丫入住我家。流浪的弟弟去年结婚了,今年的我有幸做了大姑。
老房拆后改了新楼,燕子南去又北归,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故和故事,而孤单的我一如既往固守着家,固守着他们一年又一年。每当生日来临,母亲会说我二十八九了,一会又扳指算着,而立过后即将是不惑之年了。
孩子的转折也将是我生命的转折,我暗暗赞足了劲头,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挡我出门的决心,即使是天塌地陷,我再也不愿自己束缚自己了。我的心像小时候一样,要飞出这片蓝天,要越过这片土壑,要过半天属于自己的生活,哪怕为自己活一分一秒!
围着锅台转了三十多年,不厌烦也感觉麻木了。村子的草木砖瓦,袅袅的炊烟,弯弯曲曲的小路成了我心头永远挥不去的阴影,婶娘叔伯佝偻的腰,蹒跚的脚步时常令我心碎无语,外加那片干旱的黄土地,更让我揪心不止。
父亲就是在那片黄土地辛勤耕耘了一生,最后竟然命丧于此,我又怎能重蹈覆辙?为此,婚后的我们在地头打了一眼机井,为的是自己浇地方便,为的是不再看龙王的脸色。附近的人们闻讯后,蜂拥而至。十多年来,村民的庄稼就是靠我们的机井丰收的。
老公让我买管子救急,可曾知否,救急不救贫,救急不救根!更何况我提起土地就气恨,这也是我十年来出不了门的真正原因。家是我的绊脚石,为了亲人,我迫不得已奉献了自己的青春。这刻他又要我救赎于水火之中的万民,我理所当然不乐意了!
头晕乎的厉害,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过了没多久,听到有人敲门,我的气正好无处撒,进来的人却满脸堆笑。
“有事吗?”心中着实不美,却还是打起精神,因为这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一个没长牙的婴儿。
“天旱,玉米叶子都卷起来了,是否……”她看我的脸色不对,要说的话也咽了下去。
我对人家没印象,人家对我可是熟识的不得了,这刻求助难免有点屈尊,表情也是小心翼翼。
“你男人呢,他怎么不来?”我的气还未完全消。
“他打工去了,家里只剩我和孩子。”女人没敢多说,按年龄,她比我大,我应该称呼她嫂子。可此时,我冷冰冰的态度使人家尴尬的倚在门框,进也不能,退也不是。
“你先走吧,我一会就来!”我也没有礼让人家坐下喝杯水,就那样冷酷地搪塞敷衍。
“那,谢谢了!”她一个劲点头微笑,只差给我磕头作揖了:“她们还不相信你来,我就自告奋勇说我试试,看看,你这不答应的挺痛快吗?我就说你心底可善良着呢!她们是不了解你的为人,我和你是一个娘家门上的人。”
她刚才还愁眉苦脸,强装笑颜,现在紧皱的额头舒展的一览无余。无论她是奉承巴结我,还是极力和我套近乎我,我都没有一点在乎计较的意思了。我是种地过来的人,我知道农民不易,我们农妇更是难上加难。我的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了,不由起身梳洗。
去几十里外的县城买管子,太阳炙烤的人全身发烫。透过玻璃窗,远远看见田间的棉花耷拉着脑袋,前几日还绿油油的玉米刹那泛黄,且有气无力。多数男人已外出打工,少许的女人不得不担负起里外的重任。
用了多半天的时间,才踏上归回的客车。管子未进门就被那些女人们七手八脚抬到了地里。太阳落山之前,玉米和棉花终于吮吸到了甘甜清凉的救命水,我看着那些农妇们脸上流露出的希望,思想不停地斗争。
我该为谁留下来?原以为父亲的死可以让我走的了无牵挂,原以为孩子们展翅高飞了,我的意志会更加坚决,原以为我不会为万事万物动摇了。而如今,我却成了不是她们救世的救世主!
这片贫瘠的土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这片微薄的土地曾是我生命的根。可我却要在这个酷暑和它做最后的告别,忍心吗?舍得吗?少我一个又如何呢?谁人了解我的个中滋味?我输不起年华,输不起人生了!
另一个声音却在空中回旋,既然都走到这种地步了,多走一程又何妨呢?话虽这样说,可我的心里确实很难受,难受的几乎都流不出泪了。徘徊在岔路口,怔怔地发呆。一处是家的方向,一处是通往市里的路。
叩问上苍,我该何去何从?
几日前,继父进手术室交住院押金,母亲将我和妹妹的钱递给收银员,继父摆手摇头说我们的心意他领了,这钱他千万不能要!母亲解释说我们已经不计前嫌了,让他也就不要太客气了。
远在省城打工的弟弟三番五次邀请小女儿去他那里游玩,并说到了车站给他打电话,他好亲自接。我不放心地说他自己都是个孩子,又怎能照顾好我的女儿?他说他都成家做父亲了,我还把他当昔日流着鼻涕的那个小毛孩啊!
大女儿每星期回来,都会问我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帮忙的?我说她的学业是第一,家里的琐事有大人,不用她操心的。去学校开家长会,她总会笑吟吟地对同学私下介绍说,我是她的母亲。我真想说一句我压根不够格。
暗自思忖间,一个女人喊叫我:“小媳妇,吃口大西瓜解解渴!”
另一个在旁边嚷嚷着:“快啊!我们可等着哪!”灰尘飞扬的地头,她们用拳头砸开瓜,鲜红的瓤吸引着我的视线。看那阵势,我不来他们不好下口。
我注定走不出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吗?这里的人和我是否在前生就结下了不解之缘?老天拉我的腿还是我的心扎根太深了?假的,亲的,真的,虚伪的,无所谓了,只要是用心制造的过程就够了。
我大踏步向她们靠近,任凭夜幕笼罩了大地。转身离去的时候,我有了主意,一定朝回家的路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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