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真的老了。
端午节前,父亲给我打来电话,声音显得很苍老,超出了他75岁的年龄,已没有早些年的朝气和硬气,更寻不出一丝霸道的滋味了。他在电话中喃喃地絮叨:“我的血压平稳,血糖也没升高,精神状态很好,我可以连续不断地走两个小时……”我知道,这是父亲在催促我带他旅行。坐一次飞机,去看看台湾或者去大同、洛阳、西安等历史名城逛逛,这是年迈的父亲心头的夙愿——学历史后改行教政治的他对于台海关系、历史文化非常感兴趣。父亲小心的提醒让我羞愧有加。由于经济条件的限制,由于杂事的烦心,尽管也时常将父亲的愿望记在心里,却一直未能帮他实现,这两年经济状况有所改善就开始着手准备带他旅行。但父亲恰在这两年身体频频出状况,先是胆结石,手术切除胆囊;接着又是“三高”(高血压、高血糖、高血压)侵袭,去年中风,左脸麻痹,左眼睑快耷拉到嘴角,而左嘴角又歪斜下去,喝水时,水就顺着嘴角往下流。父亲很沮丧,灰黑的脸拉得更长了,思维、动作都变得迟缓起来。为了鼓励父亲,我对他说:“您好好治病、保养,只要病情稳定,感觉舒适,我就带你坐飞机旅游去。”听了我的话,父亲暗淡的眼眸即刻放出明亮的光。此后的几个月中,父亲积极锻炼,按时吃药,有规律作息,经常在电话中跟我汇报他的“成果”。
像孩童提醒父母对他的许诺一样,父亲的电话来得格外勤密。我不自禁的笑了,人说“老小老小”就是指人老了有时会变得像小孩一样,充满天真,开始依赖。这还是我那个脾气暴躁、个性固执、办事有主见的父亲吗?他什么时候这么依赖他认为最没用的女儿?又什么时候跟女儿说话这么小心?我倒有些不习惯了,便受宠若惊地赶忙预定机票,联系酒店,安排行程。去台湾我目前能力有限,但我选择的西安-延安之旅保管父亲会满意。为此我专门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带上父母和孩子开始了我们的文化寻根之旅。
登上前往西安的飞机,我为父亲安排了一个靠窗的座位。飞机在跑道上滑行,速度越来越快,终于腾起,跃上天空,母亲紧张得捏住腕上的佛珠,紧闭双眼,口中念着阿弥陀佛,父亲则左顾右盼,显得异常激动。当飞机升到一定高度,地面上的高楼、马路、山川都成为画布上的一片景致时,父亲全然忘记了环境,像在家里一样,对隔着走廊的我大声呼唤:“快看,地面的汽车像蚂蚁了,房子也只是个火柴盒子!”父亲的声音重又变得高亢和清晰,还充满童稚的新奇。我附和着,眼睛有些酸涩,我应该早些带我的对生命、对世界充满好奇与热爱的父亲多出来走走,为什么一定要经历了人世的很多不堪,受尽了感情的折磨,遍尝了浮躁的苦涩后,心灵才会沉淀,才有心思将目光投向自己的身后,体味到生我养我牵挂我的日渐衰老的父母双亲眼睛里流露出的寂寞、无奈与渴望呢?才会反思自己的愚昧与不孝呢?看着父亲的欣喜得放光的脸庞、像孩童般雀跃的神情,出门前对独自带两位75岁的老人出远门还有所顾虑的我,渐渐舒心起来,对我的老父亲充满了悲悯和怜惜。
在西安6天的旅行里,父亲表现得特别“乖”,一切听从我指挥,有时还斥责母亲动作太慢,耽误了时间。但是,父亲还是给我惹“麻烦”了。从法门寺珍宝馆出来,已是下午6点20,回西安的最后一趟车6点30出发。而珍宝馆离停车场还有一大段路,父亲急急忙忙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催促我们快点。可是,等他从法门寺高大的平台走过就要迈下台阶的时候,一个踉跄,父亲从台阶上滚落下去了。我的心立刻揪紧悬吊起来,老天,我的患有高血压的父亲呀!等我和儿子、母亲一路高呼飞奔到他身边时,他已经从水泥地上爬起,用手擦拭着嘴边的鲜血了。他很难为情地看着我说:“眼花了,性急了,多跨了一级。”我的眼泪汩汩流出,看着他满嘴的鲜血,我哪里还能责怪他的不小心呢。心痛地帮他擦拭完血迹,又检查身体各个部位,非常庆幸没有大碍,只是嘴唇、膝盖和手掌擦破了皮,我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担心他的身体,便建议取消第二天去延安的计划,谁知父亲一口否定,延安是他的梦之旅啊,怎么着也要去,何况这已经纳入我们的旅程了。这次他很坚决,根本不容我解释。那可是2000多公里的行程啊,黄帝陵还有300多级台阶要爬呢,说实话,我忧虑重重,万一再有个闪失,如何是好!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甩着两条腿,还蹦跶几下,向我证明他的身体很好,完全不成问题。为了实现父母的梦想,我咬咬牙,答应成行。
在这次最艰难的旅途中,父亲真的表现非常出色,爬那么多级的台阶,他竟然不要我搀扶。在母亲炫耀体力似的沿着山坡往下跑时,他也不示弱地三步并作两步走,吓得在后面紧跟的我和儿子捂紧胸口,将心提到嗓子眼。等他们在最后一级台阶坐下喘气,朝我开心地大笑时,我才敢擦擦额头的汗,口里虽然嗔怪他们的鲁莽,心底却对这一对老顽童充满了敬佩和怜爱,我的父亲母亲哟!
连续几天的旅行,毕竟消耗人的体力,何况是两个古稀之年的老人。最后一天我带着儿子和父亲参观西安历史博物馆,母亲留在宾馆休息。三个巨大的展厅一一看过之后,父亲已明显体力不支,坐在走廊的靠椅上喘息。我叮嘱他不要走动,我把儿子叫出来一块出馆。等我找遍三个展厅才将痴迷文物珍宝的儿子拖出来的时候,却不见了父亲。我以为他久等不见我们,也进去找去了,于是和儿子又分头进展厅寻找。可是,三个展厅找遍,并未看见父亲的身影。坐在大厅守株待兔吧,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是不见他老人家出来,我急了,让儿子到洗手间的每个蹲位去找,而自己则跑遍博物馆的每一个其他角落,不顾面子地大声呼喊。从计划这次旅行到目前,我一直提心吊胆的就是父亲的高血压,真害怕他一不小心又中风了,我的神经时刻紧绷着。等我和满头大汗的儿子再次汇合时,我的腿开始瘫软,自责和焦急让我六神无主。还是儿子冷静,提醒我到宾馆去看看,因为我们下榻的宾馆就在邻街。我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吩咐儿子继续守株待兔,我以最快的速度穿过马路。等我颤抖着敲响宾馆房间的门,里面传来父亲的回门声的时候,我再也支撑不住了,哇哇大哭起来。父亲惊慌地连忙问我怎么了,可怜的,他还不知道找不着他人,我将怎么活下去。但马上父亲就回过神来了,嗫嚅着向我道歉:“我等了你们很久,实在支持不住瞌睡了,不好意思在外面打呼噜,就先回宾馆了。对不起,没给你打招呼,给你添麻烦了。”
这一句“对不起”将我所有的委屈、惊恐和焦虑都按捺了下去,但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这次不是神经崩溃,而是心酸,为父亲对我的小心翼翼而伤感,为父亲不再拥有年轻时的果断、固执甚至跋扈而伤感,为父亲明显的衰老而伤感。要知道,年轻时的父亲对待子女是多么严格和威风啊,我和弟弟在他的决策面前基本是不敢反抗的,那时对于父亲,是畏多于爱。可是,什么时候起,我的父亲老到需要看儿女脸色行事,老到对女儿讲话也是那么客气,老到行事时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怎么也止不住狂涌而出的眼泪,父亲着急地安慰我:“都是我不好,我这么让你操心,下次你不会再带我出来了吧?”母亲也在旁一个劲地责怪父亲。看着父亲的窘样,我破涕为笑:“不会的,爸爸你真像个绅士,知道不在外人面前打呼噜。以后只要你身体好,我一定还带您出来。一定带你去台湾。”父亲终于轻松下来了,腼腆地笑了。
我的父亲,关于你,我怎么诉说得尽心中无限的感慨啊!容我慢慢回味,慢慢咂摸您的人生,为您留下一幅真实、立体、饱满的画卷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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