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琴

题记：每一个人都渴望有一段传奇惊艳的爱情，可我知道脱离生活的爱情等同奢望！很多时候，爱情蜕变为一种交易。女人的一生或许注定是悲剧，漂亮的女人尤甚……

【一】

“夫人，该起床了！”丫鬟小楼柔声的呼唤将我从梦中惊醒。碧绿的纱窗已经被太阳染成一片血红——又是一个艳阳天。

我伸伸懒腰，才在小楼的服侍下极不情愿地起床梳洗。自打欧阳离开了这宅院，我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按部就班单调乏味地持续着……

“夫人，要出去走走么？”小楼问。

“不了！”我说。我懒得动弹。没有了欧阳，一切都还有什么意思？

若是往常，用过早膳，我会沏上一壶清茶，临窗而坐，对着外边的湖光山色抚琴。那时，多半是欧阳在。弹琴时，他是我唯一的听众，我所有的表演都是为了他——我的夫君欧阳雪。我喜欢他看我的眼神，那么专注，那么痴迷……那种感觉真好，那种温馨的气氛带给我前所未有的激情……

然而，我的欧阳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优美的曲子又弹给谁听？

或许，我只能像许多经历过爱情有过伤痛的女人一样，只能靠美好的回忆活着……

透过四周的高墙和层层叠叠的远山，我仿佛看见我的家乡，那青山绿水，那小桥枯树，那茅舍炊烟，那飞鸟流云……

【二】

我最喜欢在河边浣衣。这条河叫浣溪，这儿是西施故里，是流传美人和爱情传奇的地方。

流水潺潺，凉风习习，我高高地挽起裙裾，赤着脚站在水里，鱼儿亲吻着我的脚趾，河风吹拂着我的长发，那种惬意的感觉无法言表。清冽的河水倒映着我的身影，我看见一张白玉般的面庞和花朵一样灿烂的笑脸。

我弯下腰，伸出纤纤十指，想把它们捞起来，可水流无情地从我的指缝中穿过，如同我稍纵即逝的青春……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多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他正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惊诧，一股欣喜。

我看见他时，吃了一惊。要知道，在任何一个男人面前哪怕是裸露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都是罪恶的。何况刚才我已彻底忘形。

我红着脸，慌忙掩住两条裸露着的大腿。他饶有趣味地看着，似乎我的慌乱失措带给他极大的乐趣。

那一刻，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我遇到的是天下大名鼎鼎，以才华和风流著称的欧阳公子。我也不知道到底是遇到生命中了贵人，还是灾星……

【三】

“可惜呀！你这样一个花朵般的美人——浣衣织布应该是那些粗笨女人做的事。还有，你这双纤纤秀手，原本适合用来弹琴……”他朗声道。

“我是出生贫贱的女子，生下来就注定要干这些。”我说。

他笑了：“那不一样！要看你遇见的是谁？”他的语气充满了自信。

“姑娘，此为何处？”他突然换了一个严肃的语气问道。

“浣溪。”

“东城怎么走？”　

“沿大路往前，从第三个岔路口往右……”我极力描述着，以便让他听得更清楚一些。

他摇着头，似乎不得要领：“姑娘，你能否亲自带路？我有急事？”

看见他焦急的眼神，我犹豫了。在我犹豫的一刹那，我的身子已经悬空而起。他直接将我拎到了马背上。他打马飞奔，辽阔的原野，浓密的树林在眼前一闪而过，他的大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腰肢，他的鼻息沉重地拂过我的耳际……我的大脑一片晕眩，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他没有去往东城，却在一片柳荫中停了下来。他把我放倒在一片松软的草地上……他的动作极其温柔，像在把玩一件精致的瓷器，唯恐一不小心，打碎在地……在似醒非醒似梦非梦中，我经历了质变，由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变成了女人。那年我16岁，正是蓓蕾一般含苞待放的年龄。

当他离开我身体的时候，我清醒了，我知道我失去的是什么。我没有像一般失节的女子那样痛哭流涕。像欧阳公子这样一个尊贵的人，而且是这样一个风流倜傥的年轻公子，天下女人莫不想得之而后快。可我也高兴不起来。

他整衣束带，飞身上马，然后回过头来，从怀里掏出一件绿莹莹的东西——是一个雕成凤凰形状的玉佩。

“拿着，给你的。”他说。

我没有搭理他。

他反倒笑了：“姑娘，莫要悲伤，过几天我就来娶你过府。”

我回到家，没敢告诉家人今天发生的一切。我抚摸着藏在衣服中的玉佩，对那一番温存却记忆犹新。看见日升日落，日复一日，我居然莫名地感到焦躁。老实说，对于一个富家公子的承诺究竟价值几何？我心中也没底。

当一辆豪华马车出现在村口时，我竟然有些慌乱。村里来了贵人，乡亲们一片沸腾。这贵人居然是冲我而来，我的父母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双白璧，两颗明珠，这聘礼已经相当丰厚了，生为私塾先生的父亲有些受宠若惊。他和母亲老泪纵横地说：“没想到我家女儿交上了贵人……”

我是在乡亲们一片热辣辣的眼神中离开的。从此，我的生命就与这深宅大院息息相关。

【四】

真正认识欧阳，还是在他的书房里。那是一个整洁而又古朴的小房子。

里面除了堆满了各种书籍之外，在案几上，还放了一个古怪的东西——红漆的底座雕刻着精美的图案，亮闪闪的七根弦排列分明。

听人说，欧阳从来不允许人随便到他书房里去——我是第一个。他也从来不允许别人碰他的琴——我也是第一个。

那天，我在园中散步，远远地就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它时缓时急，高低错落，如飞瀑落涧，水流曲巷；它百转千回，绵延不绝，如鸾凤和鸣，百鸟欢唱。我循声望去，发现这好听的声音真是从那件其貌不扬的物件上发出的。

看见我，欧阳突然停了下来，示意我过去。“知道这叫什么？”欧阳问。

“妾实不知！”

“这就是七弦琴！”看见我对这感兴趣，他来了兴致。“想学么？”

“想！”

“识字么？”

“跟父亲读过两天书。”

“识字便好！”

他搂过我的腰，捉住我的手，搭在琴弦边……“看，像这样……”他的手指灵活地舞动起来，托、劈、抹、挑、勾、拨、撮、轮……一瞬间，流淌出无数断金碎玉之音。没想到这小小的东西，拨动起来居然能摄人魂魄，裂石穿云。

我爱欧阳，所以我学琴很专心。一个曲子，欧阳手把手地教我一遍，自己再练习三遍就会了。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天赋异秉，总之欧阳很是惊讶。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欧阳是快乐的。弹琴的时候，欧阳更是快乐的。他说他喜欢我，他说他更喜欢弹琴。

【五】

“你以为我过得快乐吗？其实不然，我有时候很苦闷……”

欧阳说，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就逼着他，读书练剑，一心一意要他博取功名。可他偏偏只喜欢弹琴，他渴望闲云野鹤，浪迹天涯。他要遍访名师，交游天下。对这些，父亲嗤之以鼻。父亲一直希望他继承家族荣耀。父亲说，我家四世三公，门高望重，你却偏偏自甘堕落，要与伎者为伍……不知我前世造的什么孽，偏偏生出你这下流胚子……

欧阳一意孤行，父亲大人勃然大怒，当即将其逐出家门，甚至威胁要断绝父子关系……他不愿屈服，这才避居到乡间荒辟的庄园里。

“浣溪有女初长成，娇而媚兮惹人怜，粉面含羞兮艳如桃李，明眸顾盼兮灿若星辰……两相知兮交真心，绿柳荫兮定终生……”欧阳突然抚琴而歌，琴声铮铮，由缓而急，歌声也由婉转转为悲切。“愿执子手兮同终老，寄情山水兮揽浮云。父母命兮严如山，我之心兮坚似铁……山可移兮水可断，我之志兮绝不改……”欧阳的神情也来越激动，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快——那一刻，我看见的不仅是一次畅快淋漓的演奏，也看见了一个孤独无助的男子发自内心的挣扎和呐喊……

和我一样，欧阳的心是渴望自由的。我们一起在雨中放歌，我们一起在马山驰骋。河边上、树林里，经常留下我们双宿数双飞的身影，山谷中、高岗上，也经常留下我们的欢笑和琴声。

快乐属于我，我属于欧阳，欧阳永远属于他的琴。

【五】

我一直以为这庄园是世外仙境，可这一切美好和平静注定被打破。这源于一个女人。

那次，恰逢欧阳外出远游，庄园里迎接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客人。我并不知道——她就是“天下一品诰命”欧阳夫人。她雍容华贵的气质和颐指气使的派头，让我深感不安。可以看得出，她对我的存在和我们的关系异常震惊，对我的不修边幅和天生丽质，更是痛恨万分。“真是个狐狸精！”我听见她小声说。

她说她是欧阳的母亲，欧阳是他唯一的儿子——她不能容忍他的儿子背着她们，私自娶亲。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悲哀。我居然不知道，欧阳一直畏惧家庭的压力，不敢把我的事情透露给家里——我其实只是了他秘密的情人。

女人喋喋不休地诉说，她说她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把欧阳培养成人。她说她十月怀胎备尝艰辛分娩时差点撒手归西，她说她什么都可以失去，就是不能失去儿子。她要我把儿子还给她。

我说我并没有抢走你的儿子，是你的儿子偷走了我的心……

她说，她不能容忍这世上有第二个人跟她争抢他的儿子，他自小都很听话，是个好孩子。

我说，是你们逼走了他——你了解你儿子么？你知道他最向往的是什么吗？

这话让他神情突然一震。她沉思半响，又换了一种口吻：“姑娘，听我的话，你们不合适。你想过没有，你的身份如此低微，你即使攀上了我的儿子，你也未必进得了我的家门——我们不会答应。”

我说，我只想和欧阳长相厮守，其它都不在乎。我们心心相印，在一起生活，我们都很快乐！

“离开他吧，什么条件？你开个价？要多少钱都可以？”

“我爱他是真心的，不为钱，不为任何名利！”

她的神情渐渐委顿，可以看得出，这个女人的嚣张气焰被我一点点地打击掉了！

正在我默默地盘算下一步该如何应对时，女人突然仆倒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嚎啕大哭——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姑娘！求求你，你也是女人，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太婆。他的父亲一病不起，将来这个家得有人来撑。儿子是我最后唯一的希望，你应该想办法劝他回到我们身边来。”

这一点，我倒始料未及。父子亲情，血脉相连，再大的矛盾都该有化解的时候。我说，我愿意帮你们劝劝他。

女人依然哭诉，说将来不知怎么办？万一他父亲不治，欧阳家族天都塌了，朝廷里面个个虎视眈眈，恨不得取而代之。你了解宫廷吗？你不了解。那里危机四伏，杀气森森……欧阳家世代显赫，位高权重，也积怨太深。有些逆党蠢蠢欲动，正准备落井下石，斩草除根……

宫廷斗争的黑暗，我是略有耳闻，可像她说的这些，我却是第一次听到，甚至想都不会想到。

“姑娘，你说我娘俩——到时候孤儿寡母，该怎么办呀……”她涕泗横流，哭得悲悲切切。

我也在内心中彻底放弃了反击，甚至对她有了些许同情。

“姑娘，其实我看出你是个善良又知书达理的人，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是欧阳家的人了，你应该始终和我们站在一起。当务之急，就是要找到雪儿。你要劝我家雪儿振作起来，重整家族声望，接连朝野中得力的人为臂膀，方可保证我家上下的安宁。”

“姑娘，你暂且在这安住，一应大小用度，我都会为你安排。一年为期。一年之后，我将让雪儿风风光光地迎娶你进门。”我点头了。

“你以后应尽量少和他见面，以免让他分心。”我再次点头。我心甘情愿地说出了欧阳的行踪。

她从地上一骨碌站了起来，握着我的手说，你真是个好姑娘……

【六】

然而现实远远超出了我幼稚的想象。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充分证明，我低估了老太婆的能力。

欧阳先是在路上接到了父亲病危的通知，又说老妇人亲自见我了，双方相谈甚欢，一并将我接回府去。

欧阳顾不得多想，狂奔回去。在病榻边，他看见了奄奄一息的父亲，却并没有见到我。

父亲明显地消瘦了，油尽灯枯的他，听见了儿子的脚步声，突然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

“父亲！”欧阳疾步上前，切切地叫道。

“雪儿……”父亲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唯恐他一转眼又离去了……

“雪儿，不管你觉得为父有多么不好，你这次必须听我一次——我已经托了太后，将安宁公主下嫁与你。”

“这怎么可能？”欧阳跳了起来。“儿已经在外边私自娶了亲！”欧阳将求助的眼神投向母亲，母亲装作没有看见。过了一会儿，她走到床边，附着父亲的耳朵低语。

父亲吃了一惊。“我的儿呀，你怎么这么唐突，婚姻大事岂能随意，任他谁家女子，可当我欧阳家显赫门厅……何况太后懿旨，已经赐婚，金口玉言，怎能更改？”

欧阳极力反驳，父亲显然有些生气了，剧烈咳嗽起来，居然咳出了血。“儿呀，你当真什么都不明白？欧阳家族怎么会一步步走到今天——若不是前辈们苦心经营，我们恐怕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欧阳家世代高官显爵，在你的高祖曾祖、你的祖父、包括你的父亲手里，得罪了多少人？我还没死，有些人就已经磨刀霍霍了，就凭你，你怎么跟他们抗衡？欧阳家上下性命危在旦夕呀……咳！咳！咳！”

母亲慌忙上前抹胸捶背。“儿呀，你可以不顾及我，不顾及你的父亲，你可不能不顾及欧阳家这几千号人的命呀……你想，安宁公主是当今皇帝的妹妹，攀上这门姻亲，谁还敢动咱们？”

“公主非娶不可，欧阳家不能到我们手里完蛋了……”父亲咬着牙说：“否则，我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原谅你……”

“那个女人该怎么办？”母亲问。

“如果皇上和太后知道雪儿已经暗结亲事，岂不是我们欺君——难道我们自己拿脑袋往刀口上蹭？公主必须是独一无二的——她应该彻底消失……”父亲的手高高地在空中一挥，又突然落了下去……欧阳阖家大小顿时哭作一团。

没想到一世叱咤风云的欧阳大人，被这最后的举动夺去了性命——这也差点要了我的命。

【七】

欧阳不知道，这个秘密的庄园——他曾经金屋藏娇的地方，成了我永远的囚笼。门外的岗哨鳞次栉比，这实在是我今生不敢想的待遇。

我不知道，那个老太婆掌控了一切，欧阳形同傀儡。我们彻底断绝了联系。

我不知道，这短短的时间里，欧阳经历了一次丧事，还有一次喜事。

我更不知道，在万人的祝福声中，在和公主拜堂成亲的时候，欧阳执拗地挺着脖子。他眼里泛着泪花，眼神充满了悲凉绝望的气息。

那一夜，张灯结彩的欧阳府，管弦声减息，醇酒味正浓。洞房里红烛高烧，娇滴滴的公主满面娇羞，怀着对新生活的美好向往横陈于床上。欧阳却心痛如绞，他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床沿下痛哭流涕……

那一夜，我收到了以欧阳名义送来的糕点，我在无限激动中大快朵颐。或许这是我最后的一丝快乐——那之后，我永远失去了说话的权利。不知是谁良心发现，我侥幸逃过了一死。但没有了爱的人，没有了自由，我生不如死！

现在，能和我交流的也只有欧阳留下的那张琴了。那一度温馨的小屋，变得异常凄冷。那熟悉的旋律却依然时时回荡在耳畔，似近似远，似幻似真。我拂动琴弦时，声音竟然然变得艰涩无比。莫非欧阳只是我的一场春梦么？

不，不是。我掏出贴身带着的玉佩，仔细地摩挲着，那和谐的凤凰双飞图，让我感受到了欧阳真实的存在。

我在琴上看见了欧阳诡异而灿烂的笑脸。我看那琴台上鲜艳的装饰，分明是欧阳呕出的斑斑血迹……

有时候，我会想起远方的爹娘，想起美丽的浣溪，还有浓浓的柳荫和头发一样茂密的故事。

我早已不相信老太婆许诺的一年之期。我只记得那天临出门时，欧阳微笑着回过头来说：“乖乖地——等我回来！”欧阳的话，我是相信的。

我听见了，欧阳忘情的歌唱：“愿执子手兮同终老，寄情山水兮揽浮云……”那他是唱给我一个人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