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九月并不在她的记忆中，她只是平淡地极其冷静地看这个世界以及她的周遭之人，每一个人的面孔、每一个名字，她都不曾用心去记，记得就记得，忘了就忘了，她只是一个淡淡的她。

她不在意任何人。

而那个九月，开始有一双脉脉的眼睛追随着她，在教室、操场、归家的小路上……

他是一个小小的男孩。

她，生活在她的梦幻之中；他，生活在对她的幻想之中。三个九月过去了。

男孩和女孩，都不曾说过一句话。因为，在她，那是个与她无关的人物，在他，是羞怯，是秘密。

那日子似乎太平静，而终究是平静地到了毕业的时光，夏日的热情使雪珂感觉到它的虚假，雪珂喜欢冬天。

盼望冬天，双眼望出一片迷茫，似乎那冬日的雪花已飘满了柔柔的发，发上系着的紫带。那就是雪珂的世界，雪珂全部的梦幻。江南的雪却不是常客，雪珂怀念童年漫天飞雪的北方。

记忆中的暮色里，雪花在枯枝丫上，是一片灰濛。

“要不要回信？”雪珂茫茫然不知所措，她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个给她写信的小小男孩，她只知道他是个勤奋的深受老师喜爱的好学生。

想着却已到了石榴树丛中，那时节正是满树红云，雪珂采了许多石榴花，然后慢悠悠地走着，花却都已被她扯碎了在脚下，象是新娘的花路。

她从北方被送到江南外婆家时已经懂事，知道为什么父亲不再回家，知道为什么母亲含恨自杀，当有着江南女子清丽婉约娇小的母亲成为一具僵硬地挂在屋子里摇摇荡荡的躯体时，她明白这是那个“爱”字所犯下的罪恶，她发誓决不重蹈母亲的覆辙，在她的生命中，决不会有爱！也不需要爱！

文晓说，一个人不能够没有爱而生存，真正的爱绝没有欺骗和背叛。文晓说，爱是永远的给予，他爱她，永远。

雪珂有一点心动，然而，她说，她喜欢他，不是爱。

她觉得自己没有爱。

暮色里，雪花落在枯枝上，一片灰濛。雪珂不再去想爱或不爱，却无论如何无法回到最起初的平静，不禁恨道：“该死的文晓！为什么要拿这样的问题来烦我？”

现实的暮色里却没有雪花，夏日的风很孤独，将外婆带走，也将雪珂的梦幻世界吹散。

很快就到了冬天，文晓从大学里回来了，仍旧带着他的渴望来寻求答案。雪珂呢？她心里说，不爱。她告诉他，不爱。可是，在漫天飞雪的世界里，分明她和他手牵着手笑着蹦着一起走过。她为自己的幻想而生气。

梦中，文晓拥吻着的是一个陌生的女孩。

她与他相见时，两人都很少说话，她尽量躲避着他的目光，她害怕自己会陷入那双眼眸的深渊里去，她更怕自己会象母亲一般的万劫不复，一种本能却又在心里泛滥着甜蜜，想轻轻地靠在他的身旁。

如果，如果他拥我入怀，我一定吻他，一定……

雪珂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了，有些慌乱，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个羞怯的男孩只在暮色里轻轻叹息。

雪珂转身跑了。

那个冬天没有雪。

阴雨却是连绵不绝。

雪珂的心也潮湿得快要发霉。

“雪珂，你回来吧！”

文晓在呼喊。

“文晓！文晓！文晓！”

梦中那个陌生的女孩也在喊。

文晓回到了他的大学里去，给雪珂写了一封信，他说：“我爱你，并以此做为我生活的信念，我一直爱着你……”

雪珂把别的信都烧了，就剩下这一封。

我爱你，并以此做为我生活的信念。雪珂记住了这一句，藏在心底。

后来，再也没有信了。

又是九月，雪珂补习了一年之后，也上大学去了，她选择了与文晓同一所大学。然而……

然而……

她听说那个女孩非常非常爱他，她听说她为了他而入文社，她为他而写诗，她为他而优秀。

那个在梦中呼唤着文晓的女孩！

雪珂对别人说她不爱文晓，雪珂对自己说她不爱文晓。可是，她哭了。

雪珂知道，已经无可挽回地失去了。

她微笑地听别人讲述文晓与那个女孩的浪漫故事，她始终微笑着听着。

咖啡厅。

文晓说，我们不会分手的吧？

女孩娇嗔：那不一定。

文晓说，如果分手，我一定再请你到这个咖啡厅来，最后一次。

讲述的人笑了。

雪珂笑道：“真浪漫！”

文晓是个浪漫的男孩。

独自一人的时候，她又哭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她还没有来得及对他说什么呀！但是，他说过，他爱她，并以此做为生活的信念，为什么这么快就已经烟消云散了呢？

和文晓在一起时，她总是装做兴冲冲的样子，怅怅地开着热闹的玩笑，说着高兴的话，文晓也很高兴地笑，充满着幸福与甜蜜。

文晓说，一直沉浸于自己执著而无望的爱情之中，蓦然回首，那个她始终在他的身边默默地注视着，给他以纯净与柔和的慰籍，忽然就明白，原来自己生命中的那份永恒其实一直在身边，没有理由也不愿再拒绝幸福。

婚礼很热闹，雪珂知道。新娘很美丽，雪珂知道。他们很幸福、很甜蜜，雪珂知道。

雪珂知道。

如果，如果他拥我入怀，人一定吻他，一定……

当年那个慌乱的期待如今想来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她知道他正拥着新娘，深情地吻着。

她没有参加婚礼，她不想再装着笑脸去祝福，她只在心里祝福，虽然他们已经幸福得无须她多余的祝福。

雪珂一直走着，她要回到她那漫天飞雪的北方，她童年的记忆中的梦乡。她知道那就是她的世界，在暮色之中，雪花飘扬着落在她柔柔的发上，发上系着的紫色飘带。

枯枝，在雪地上画满了幽怨。

那个冬天，江南没有雪飘，有的只是绵绵的阴雨，潮湿而冷。

多年以后，雪珂回来拜祭她的外婆。

江南小城没有变。

文晓与他的爱妻很热情地接待了她。他们快意地说起过去的时光，那许多快乐的日子象流水一般重又在心间流淌而过，暧暧的，象冬日里阳光。文晓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就像当年他是个好学生一样，深得大家喜爱。他的妻是个热情奔放的女人，在他们的家中一天到晚可以听见她在唤：文晓！文晓！文晓！

雪珂将她最爱的紫色发带送给了文晓的女儿，那小小的女孩儿象一只小贝壳，在阳光下欢快地舞蹈。

偶尔听到一个声音：“她什么时候走？”

“你不是说喜欢她吗？总劝她多住些日子，怎么？”

“那完全是为了你呀！可是……”

雪珂微笑着走了过去，说：“我得走了，谢谢你们这几天的款待，我会记着你们的，还你们漂亮的女儿！”

没有人送行，雪珂不许他们送，她就象当年离开这个江南小城一样，一个人孤独地上路。雪珂也不再流泪，她知道自己该学会坚强了。

她很累很累，想休息了，在疾行的车里睡着了。许多许多的雪花飘在身上，淹没了她，她被融化，融成了清清的流水，流淌着，没有方向。雪珂没有醒来，迷失在自己梦中的天堂。

如果，如果他拥我入怀，我一定吻他，一定……少小女孩孤寂的祈盼终究没有实现，雪珂甚至庆幸自己没有陷入那种世俗的爱与婚姻之中，当年母亲曾经怀抱着怎样的优柔情怀跟随着父亲远离了家乡，然而父亲又给了母亲怎样一个不堪的结局？！也许当年父亲也曾对着母亲低语——我爱你，并以此做为我生活的信念！

雪珂笑了，有点凄迷。

来生是一片雪花吧。她想。

我必须比母亲坚强。她想。

北方有我更美的天空。她想。

一个激凌，疾驰的车已偏离了道路，在崇山峻岭之间飞行而下。

就是那个冬天，江南没有雪，而北方雪花飘飘，雪珂永远地离开了，就在江南与北方之间的漫漫长路之中。没有人知道她来自何方，也没人知道她要去向何方，她的心里有着怎样一个爱与不爱的童话。

在暮霭沉沉里，一个童话枯萎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