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梅花将残。

石人凤策马冲进梅林的时候，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里的不寻常，右手不自觉扣住了腰间针囊里的一把毒针。果然，胯下骏马忽地受惊，驻足嘶鸣不已。与此同时，一个黑影如鲲鹏展翅般扑向了马上的石人凤。迫人窒息的压力和阴森冷气随之而来。电光火石间，石人凤抬眼看见了刺客手中的兵刃——刀！金错刀！

石人凤瞬间明白了来者身份。他朝对方射出十一枚毒针，随即身子一矮，邪魅地从马背上消失。叮叮叮……石人凤还未数清那刺客到底避开了几枚毒针，他藏身的梅树却忽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森然的刀光冲天而起，这株梅树自下而上被一柄闪亮的银刀劈成了两半！石人凤旋身飞离梅树，右手一扬，又是十一枚毒针！

空气爆裂作响，原先那柄金错刀破空而来！石人凤心下一惊，不作多想，忙空中折身，九枚毒针应时而发。岂料另一柄刀又至他身后！石人凤在此刻将它毕生所学的轻功运用到极致——没有任何借力的情况下，身体忽如断翅的海燕急速下坠，却在临近地面时又一个鹞子冲天翻身而上，双手齐发，二十余枚毒针成漫天风雨之势射向两名刺客！

落地之时，石人凤心却一凉。那银色的刀竟在漫天针雨中莫名地消失了！石人凤冷汗之余又有了一丝庆幸。因为他清楚地听见了毒针刺进肌肤的声音。只见那在空中的高大黑影滞了一滞，随后陡然下落。这时，石人凤明明白白地看见那人的金错刀由右手换到左手，然后，毫不犹豫地，反手一刀将自己整条右臂切下！

石人凤骇然不已，急忙再度遁走。他刚一转身，就看到一片绚烂的银色刀光由远及近，如云卷，如花开，不断刺激着他的瞳孔。他发誓，他今生从未见过这种奇怪的刀法。招式完成之际，他只觉一朵清冷的梅花飘然而来，印在了他的胸口上。

他听见自己的血滴滴答答，好像身体在下雨。他低头一看，切腹而过的，还有另外一柄金错刀。

夕阳已落山，只余几片残霞映红了西边天际。梅林的暗香清幽,昏黄的天色下,空气中飘落着数朵鲜血染红的梅花.

“嚓”的一声把刀抽离尸体，高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倒在地。他用刀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抬起头，只见对面一柄秀气的银色缅刀斜倚在梅树旁。

他对靠梅而立的女子淡淡一笑，问道：“二十四桥？”

女子平静地点点头。

高靖不再说话。他点了自己断臂旁的几处大穴，止住了泉涌的鲜血，然后找了株梅树，慢慢地坐了下来。

女子看着他，忽然道：“我的最后一项任务，截杀组织背叛者，二十四桥中排名十七的金错刀高靖。”

高靖冷冷一哂，道：“我的最后一项任务，截杀组织的背叛者，二十四桥中排名十三的缅刀谢无娇。”

女子也笑了。她道：“看来我们这些想脱离组织的人在老大眼里都是背叛者。他要我们在共同参与的一次刺杀中知晓彼此身份，然后执行他给我们的最后一项任务：互相残杀。让我们瞬间就从同伴变成了仇敌……”她叹道，“这一招可真是够绝的。”

高靖道：“我们没有为他卖命到死，他自然不会放过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忽然转口，“谢姑娘，你刚刚已经使过一次梅花引，现在还有力气跟我打吗？”

谢无娇微笑：“我尚有一战之力。”她看着高靖的伤处，反问，“倒是你，少了一只胳臂，还能使出梅花引么？”

“放心。不会让你失望。”

“如此再好不过。”谢无娇站直了身子，她瞟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刀，淡淡道，“那我们就开始吧。别让给我们收尸的同仁们等太久了。”

“好。”高靖话音刚落，身子突然拔地而起，左手金错刀金光闪闪，恍然交织成一片浑厚的金色梅花！

谢无娇箭矢般飞身而至！高靖本不善左手使刀，现在他强行用左手使出梅花引，不可避免的破绽让谢无娇一看便了然于胸。手中缅刀翻转，一片利刃从那金色梅花的细小裂缝中直直切入！

轰然一声巨响，四周空气炸裂！高靖和谢无娇同时被震了出去。两人都被对方的劲力震伤了经脉，宛如断线的风筝撞向了林立的梅树。

破碎的梅花飘飘洒洒，仿佛幽香四溢的一场雪降。凌厉逼人的刀气在梅林中回环激荡，久久不散。

“咳咳……”高靖首先挣扎着从地上坐起。他的左胸至右腹被划开了一道巨大的伤口，鲜血正从伤处急速流出，片刻间就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他用手擦去溢出嘴角的血沫，断断续续地道：“你加入二十四桥应该比我晚吧……咳咳咳……基础真是弱啊……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排上第十三名的……”

“看看你自己身上的那道口子吧……我就是这样……挤进前十三名的……”谢无娇也从地上爬起来了，此时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所受的伤，绝不会比高靖轻多少。

残霞已散，暮色越来越沉。周身凉意袭人，夜风夹杂着梅花的清香在林中萦绕不已。

昏暗的暮色中，两人都在安静地等待着精力的恢复。林中一时出现了古怪的沉默。过了一会儿，谢无娇低声地问了高靖一个问题：

“为什么想离开？”

虽然谁都不想过这种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但是二十四桥是名动天下的杀手组织，杀手们在这里受到的待遇比普通的江湖浪子要强上几十倍。况且二十四桥的老大说过，离开就意味着背叛，而背叛者的下场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谢无娇问高靖，同时也是问每一个想离开组织的人，包括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一个人不惜用生命的代价去换取那不过短短几天的自由？

“因为一个人。”高靖沉默了半晌，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十年前我离开家乡，离开她时，承诺过十年后一定会回来，带着一身的光彩和荣耀回到她的面前。我离开组织，就是为了兑现这个承诺。”

“嗤——”谢无娇忍不住笑了起来：“想不到你也有和少年人一样的江湖情怀。这要传了出去，岂不让那些梅花引的崇拜者笑死！”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声音也低低地，似乎在自言自语：“十年……为什么你们都喜欢给别人十年的承诺？太久了啊……久到可以让人完全变了一副模样……谁还会记得她曾经的样子？”

高靖没有说话。他知道，二十四桥中每一个成员都背负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这些往事或悲伤，或幸福，是那些被认为是冷血杀手们内心深处不可触碰的疼痛。它们往往有着令人成狂的魔力。高靖正想着，忽然听见谢无娇轻轻叹息了一声：“她……一定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吧？”

高靖唇边不自觉泛起一丝微笑，他淡淡道：“不，她不美，她像所有平凡的女子一样善良、纯真……”他的眼前渐渐浮现一个女子的面容。女子的左脸，一条长长的疤痕蜈蚣般狰狞。但是，这丝毫不能影响她纯真的笑颜。她笑时，眼睛明亮有神，时时刻刻闪烁着动人的希望。高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最爱的，就是她这一点啊。如此坚强和乐观，足以让人忘却她脸上的那一点瑕疵。只是……他用手摸了摸自己被一次次残酷的训练和刺杀毁坏的脸，微微苦笑：当初说好了要带着光彩和荣耀回到她面前的，可是谁又能想到，在为这次相聚跋涉的征途中，他早已被梦想折磨得遍体鳞伤，千疮百孔。

林中一时无语。

片刻后。

“那么，为了你和她的重逢出招吧。”谢无娇已平息了气喘，她划开手中银亮的缅刀，仿佛触动了内心隐秘的伤痛，她的声音变得冰凉无比：“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你就有机会再见到她！”

高靖闻言，缓缓起身，金错刀也慢慢举起，他面带笑意：“谢姑娘，得罪了。”

梅林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凝滞了一下。空气重新流动的时候，沉沉夜色中，只有迫人的刀气强烈地激荡、翻滚着。一树树的梅花被绞得簌簌落下。金戈撞击之声猛然响起，冲天刀光一闪而逝，绚丽至极也短暂至极。整个世界又重归寂静。

月已东升。梅的冷香沁人心脾。

谢无娇躺在铺满落梅的地上，右手无力地握着她的刀。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却又透着一种死亡般惊心的美丽。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盯着月朗星稀的夜空。不知那浩淼的苍穹深处，是不是埋葬着她年轻时的梦想。

她和高靖不同。她是为了寻找爱人而涉足江湖的。她想找到决然离开的他，告诉他，作为一个女人，她最在意的不是他有多么辉煌的成就，而是在每个平凡而艰难的日子里，两个人能够相互陪伴着一起走过。她在意的是他永远也无法明白的三个字：在一起。况且时俗险恶，少年弟子江湖老，她怎么忍心让他孤身一人踏上这龙潭虎穴般的荆棘长路？不过，这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为了深埋于心底的往事。这往事，不堪回首，不可触碰。

她的喘息变得很艰难。

高靖被抛在一棵梅树下，两根折断的肋骨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内脏。他伏在地上，双眼紧闭，连呼吸仿佛都已经消失。从不离手的金错刀躺在他身边两尺处，在月色下闪着熠熠的光辉。

夜越来越深。虫鸣声变得异常刺耳，就像有无数只虫趴在人的耳边一齐放声叫喊。落花满地，梅香渐残。

良久，谢无娇开口了，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你说……老大会派谁来杀我们中的幸存者呢……”她闭上眼睛，喃喃：“师兄？师弟？另一位梅花引高手？呵呵……老大……你……你一向狠绝……这一次……也定是你心里……最……最绝妙残忍的安排吧……”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地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她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近了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高靖。月光照射下，在地面嚓嚓拖动的缅刀发出森寒的光泽。

谢无娇缓缓举起了刀。

忽然，一物从地面猛得掷出，朝谢无娇面门直击而来！谢无娇只闻到空气中一股腥臭之气令人欲呕。她扣紧刀柄往下一斩，那物什登时被断为两截。猛然间，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正要回身，只可惜已晚了片刻——高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地上窜出，拾起地上的金错刀，反手一挥，削断了谢无娇的脖子。

高靖静静地看着喷射而出的鲜血和砰然倒地的尸体，脸上毫无表情。他终于赢了，赢得了这个有数天自由的机会。然而接下来他要面对的，却是更为残酷无情的追杀。

高靖轻轻吐出一口气，向前走了几步，弯下腰捡起了自己那被斩为两截的断臂。正要直起身子，他的视线突然被什么吸引了——是谢无娇冷艳的头颅。奇怪的是她的面皮竟然微卷着，在断裂的脖子处还形成了一道褶皱。高靖走过去，把她的人皮面具撕开，一张平凡的女子的脸出现在眼前。高靖全身猛地一震，接着踉跄跪倒在地，口中发出了绝望凄厉的呼喊——

那女子左侧的脸庞，赫然蜿蜒着一道森然可怖的疤痕……

三天后，一个全身黑衣的刀客出现在梅树林中。满林的梅花已残，和着黑色的泥血铺满了潮湿的地面。黑衣人径直走过肩头落满梅花的两具相拥而眠的尸体，拾起了地上的两柄刀。他轻轻拭去刀上的秽物，叹息了一声，而后飘然离去。

“可惜了……”他低低地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