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母亲的手再也合不拢了。
母亲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但她的手却永远也干净不起来。岁月的脚步并没有更多地在她的脸上刻下多少痕迹。甚至,许多同龄人都羡慕母亲有一张不老的脸,也不相信她会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是,生活的操劳与岁月的沧桑却明白无误地记录在她的手上,粗糙而长满老茧的皮肤,纵横交错酷似甲骨文形状的指纹,没有一点生气,舒展开来,更象是一幅贫瘠干裂的土地。起初,母亲经常说,手有些不听使唤,总是攥不严。入冬后的一天,母亲哭泣着打电话说,她的手已经合不扰了。我听了一阵心酸,我知道,母亲的手多半与水有关,她是为了这个家才失去的这只手。
母亲有一双洁净的手。有人说,女人是用水做的。这点在我母亲的身上得到了验证。母亲特别喜好水,整天离不开水,除了女人日常洗衣、做饭外,打扫卫生占去了母亲半生的时间。我小时候,家里很穷,一家五口人挤在不到20平方米的砖平房子里。屋里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个到现在还舍不得扔的八仙桌。尽管如此,我们家在母亲的照料下,小屋始终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我们兄妹三人虽没有什么象样的衣服,但也让她侍弄得干净。当然,我们也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母亲从不让我们自己洗澡,怕我们弄不干净。每次都由她亲自给我们搓。她的手很有力,皮肤总是让她弄得很疼,甚至红肿起来。所以,每一次,我们都是哭着洗完澡的。澡不仅洗得狠,而且还频。这让我们受不了,总是找各种理由不洗,或者撒谎说在外面洗了。但是,这种时候很少,我们是逃不掉母亲的手的。我记得,直到我懂得害羞的年龄,母亲还是直意要给我洗澡。后来,父亲从工厂调到乡政府工作,我们也随着搬了家,在父亲工作的乡镇借钱盖了一个新房子,面积大了,母亲也更挨累了,无论春夏秋冬,她总是抹布不离手,擦了又擦,不让屋子有半点灰尘。甚至经常出入的门槛子也要刷几遍。尤其是冬天,把手伸进刺骨的凉水里,年轻人都受不了,但她却满不在乎。我想母亲的手也许就是因为常年和水打交道才变形的。母亲的洁癖是不分场合的,这并不是因为她想显示自己,而是骨子里的性格。父亲接触的大多是农民,卫生习惯不是很好,每次来家里,总是把母亲的劳动成果毁于一旦,母亲为此很是气愤,经常为这事跟父亲吵架。最让父亲接受不了的是,家里来了客人,她的清扫工作就随着客人走。她会随时把客人掉在茶几上的烟灰擦掉,把脚下带进来的泥土用拖布收拾干净。时间长了,母亲的干净出了名,但家里的客人也几乎绝迹了。找父亲有事的,就在外面说两句,然后就走了,很少进屋来。
母亲有一双勤劳的手。她虽然只是一个家庭妇女,没有什么文化,但她知道生活在于创造的道理。所以,相对于我父亲的高谈阔论,母亲更称得上是一个实干家。从我记事起,她从没有让她的手有片刻安歇。当时,父亲在工厂挣得少,为了生计,母亲只好在外面干灵活。起初是在父亲的工厂磨砂轮。那根本不是人干得活,用手把着砂轮放在机器上磨,砂尘飞溅,眼睛都睁不开。父亲觉得母亲这样工作太累,就不让她干了。可是,她在家里闲不住,就又去卖冰棍。那个时候,我只能晚上见到母亲。她每天很早就起床,到离家很远的冰棍厂去上货,然后沿街叫卖。母亲没有经过商,家族三代以内也没有经商的人,但母亲卖冰棍却卖得很好。她总是到人多的工地、学校去卖,从不跑瞎道。自从母亲有了这份工作,家里也好过了一些。母亲每天都在茶盘里放上三个五分的硬币,我和两个妹妹也就有了每天一根毛花的待遇。母亲晚上回来,还可以吃她卖剩下的冰棍。搬家以后,母亲便不再卖冰棍了,而是到一家生产人造肉的乡镇食品厂上班。因为那个时候母亲单位离我学校很近,母亲就早上带饭盒,让我上她那去吃。母亲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把烘干的人造肉装进包装袋里。母亲挣得是计件工资,为了多挣一些,她拼命地干活,手常常被划破,还有血泡。因为总用手抓这些生硬的东西,时间长了,变得十分粗糙,并生出了老茧。后来,企业不景气,母亲也失业了。母亲觉得给别人打工长不了,于是,便决定自己做点什么。她看到批发白酒是个好行当。便订做了一个三轮车。她整天就蹬着三轮车到酒厂进酒,然后再推销给商店。为了多卖一些酒,她把三轮车上总是装得满满的,有时甚至放六桶酒,重量达600多斤,这已经是最高负荷了。在柏油路上走还好些,但乡下的路却并不好走,崎岖不平,往往有翻车的危险。特别是遇上大风天,蹬起车来更是费劲。别说一个女同志,说是男同志长年累月都受不了,但母亲就这样坚持着,风雨无阻,用她的双手紧紧把着车把,左右摇摆着,吃力地蹬着车,足迹几乎踏遍了家乡大大小小的街巷和能找得到的所有商店。每次回来,她都累得筋疲力尽,顾不上洗漱,倒头便睡。有时身体吃不消,刚躺在床上休息,但只要用户的一个送酒电话,她立即起身,二话不说,穿上衣服就走。父亲和我们兄妹三人心疼母亲,极力劝她不要再干了,身体要紧。但她坚决不肯。为了能帮助母亲,我总是盼着快点到周末,好从学校赶回来,帮她一把。尽管这微不足道,但自己也感到一些安慰。而每当这个时候,看着母亲扶在酒桶上的让阳光和风雨雕琢的不成样子的手,我的眼泪就禁不住流下来。我恨自己没用,一个七尺男儿,不但不能帮助母亲承担起生活的负累,相反,还要靠她这双有些发颤的手来为我们儿女撑起一个没有风雨的天空。凭着她的辛劳和努力,家里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但是,她并没有变得奢侈,而是节约度日。因为,她知道这三个孩子是她一辈子都还不完的债。
母亲有一双无私的手。我满以为自己毕业后,可以帮一帮她。但是,参加工作后,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是一只离开母亲羽翼的长大的雏鹰,开始搏击属于自己的天空,求职、进修、恋爱、结婚,营造属于自己的巢穴。为了能让我在别人面前有个体面的生活和一个很高的起点,母亲把她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为我买了二室一厅的楼房。 我的小屋被装扮得无限温馨,但母亲却仍在她那一到冬季室内便挂霜,象冰窖一般寒冷的老屋生活着。特别早晨起来,屋子没有一点热度,碰到哪都是冰冷一片。还要到外面去抓柴禾生炉子,到滴水成冰的厨房做饭。手冻得缓不过来,便把手插到褥子里暖一暖。我可怜的母亲。我的女儿出生后,母亲怕请保姆照顾不放心,就主动承担起照顾孙女的重任。看孩子是件寂寞、累人,又得精心的活计,这对已经习惯在外跑的母亲来说,是一个考验。但母亲还是二话没说,说要看着自己的孙女长大。我们让她在家住,可她就是不肯,每天都要骑着自行车,走上10多里的路。夏天还好说,特别是冬天,每次进屋,手都冻得通红,不听使唤,然后,就赶紧把手放在暖气片上,要很半天才能暖过来。我女儿很胖,不好动,母亲便整天抱着她,逗她玩。有时一抱就是一个多小时。胳膊酸痛得不得了。就这样风里来,雨里去,母亲一干就是两年多。
“解放”后的母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尤其是她的手已经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指关节有些变形了。她虽然吃了一些药,但没有明显好转。我们下了禁令,不允许母亲再沾水,少干活。可母亲不听,每次到我家来,一定要收拾一番。她的执拗已经到了不开化的地步。一次,母亲到天津妹妹家串门。看到家里乱七八糟的样子,气得够呛,便说什么也不出门了,非要把屋子拾掇干净不可。妹妹不让她干,并说这是自己的生活方式。可母亲不行,执意要干,弄得妹夫非常不好意思。有时下班干脆不回来,在外面对付一口,怕母亲责骂他。
如今,母亲的手已经合不拢了,永远象放飞的样子。是啊!母亲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放飞我们吗?在她双手有力的呵护下,我们过上了体面的生活,而她也为此操劳了一生,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如今她老了,而这双让她最看重的洁净、勤劳、无私的双手却不听她使唤了,这让母亲十分痛心。她每每说到她的手,总是禁不住抽泣。每当这个时候,我除了内疚和自责,只能好言地安慰她。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远在天津和广州的妹妹时,她们都哭了。她们叮嘱我,一定要好好照顾母亲,不能让她老人家再劳累了,她已经为儿女付出了太多太多,该是我们回报的时候了。
我们商量,今年春节,她们也回来。给双亲过一个快快乐乐的春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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