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有一股特殊的气味引起的。说起来近乎荒唐，但这却是事实。今天早上，当我从迷迷糊糊的梦境中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时，我并没有摆脱梦魇中的那种恶心和疲惫。换句话说，我并没有从那恶心和恐怖的梦境中解脱出来，并没有摆脱梦境给我制造的幻景。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睁开眼，突然会觉得天旋地转；闭上眼，那声音又会向我传来。“啊！”她短短地喊了一声，然后就不见了，紧接着我的思路就被掐断了，我也就“醒”来了。迷迷糊糊地睁着眼，一阵阵眩晕感又跟着扑了过来。随着手梦呓般地划过桌面，一个啤酒瓶滚过桌子的声音冲进了我的耳膜，然后便是一阵静默。一阵短促的静默后，“啪”的一声，然后我的世界才恢复了短暂的静默。我心里暗自叫糟，但手还是不断向前移动。随着一些纸张窸窸窣窣地掉在地上的声音过后，我终于艰难地摸到了那个小瓶子和比那个小瓶子更小的小瓶子。拿过来小瓶子。倒出几粒药。送进嘴里。吞咽。一气呵成。心情好了些，没有刚才那么压抑和烦躁了。抓过比那个小瓶子更小的小瓶子，对准眼睛……凉丝丝的感觉就从我红肿的瞳孔里扩展开来，流遍我的全身。再睁开眼，思绪清晰了一点，不似先前那么闷了。裸着上身坐在床上，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坐累了，再躺，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然后，就在我做这些的时候，那气味便飘过来了。　

气味飘过来的时候是有前奏的。先是淡淡的，一丝丝的，像是在考验我的耐心、挑逗我一般。我被那股气味挑逗着，却无能为力，索性就不再反抗了，让它闹个够。后来，那味道没了，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而后，那股气味又飘过来了，甚至比先前更变本加厉了。那是一股什么味道啊！真恶心！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好象有三分的皮革、油漆味，又有七分的泔水味；或者，有三分的泔水味，又有七分的皮革、油漆味。但说实话，我发誓，很不好受，很恶心。头就像被那股恶心的气味使劲摇。恶心、反胃、烦躁齐涌心头，然后很想吐的欲望一直支配着我。又开始呕吐了，大吐特吐。只是，因为我昨天吐得太多，再加上我本来就没有多吃东西的缘故，我只是吐出了些清水和深绿色的液体而已。很妖冶——那股深绿色的液体在清水的陪衬下——从我嘴里出来的东西——就像我在梦里面梦到的开得很艳的花朵一样。吐完后，觉得好受了些，但那种恶心和烦躁却深踞我的心头，让我无奈而又痛苦不堪。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掌控着，被无形地摆布着，却无能为力。命运多么强大，而人又多么可怜啊！人自诩聪明，却连这点小麻烦都解决不了，人难道不可怜啊！“多么可怜，我！”如此一想，一种很悲哀、绝望的感觉从我心头滚过，于是几滴泪又从我眼眶里逃出来，象征性地跳跃一下后，它便离开了我的眼睛，然后欢乐地淌过我的脸颊。它们很快乐，这我是知道的；它们很寂寞，想用运动来证明它们的存在，排除它们的忧愁，这我也是知道的。　

透过泪眼，我看见梦里的花朵很艳，很美。　

“我这是怎么啦，”我不由得想，“在我身上，现在，发生了什么事？那股气味是从哪来的？出什么事啦？千万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我如此一想，一种对未来世界的恐惧牢牢抓住了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的世界没有实体感，自己好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着，按照它的意志走，自己毫无反抗的余地。若干年后，当我对着自己的书本发呆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初次让我感到命运的恐怖的那个下午。“这是我以前经历过的，我恨！”我很悲哀的发现，我一直在命运的手心里打转，根本逃不出它的手心。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我大骂，然后把所有的书本都摔在地上，狠狠地踩。我发誓，我要逃出命运对我的掌控！如此一想，我就故意不按“命运”指给我的幻景走。当我看到自己本该写字的时候，我就偏看书；当我看到自己本该看书的时候，我就偏写字。我要反抗！我要抗争！“小子，你的记忆在储存时，发生了折叠和错位，所以你才感到你现在干的事，你以前经历过，是一种重复。而且，你也会因此而感到冥冥中有一双大手在推你，而你却永远逃不出那手的掌控。你这是病，要吃药，懂吗？”我的主治医生的话又在我脑海里翻腾，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

透过泪眼，我又看见梦里的花朵。很艳，很美。　

“我想，我不能坐以待毙！我不能被命运掌控，我不能被那恶臭的气味掌控，就举手交白旗投降。我要抗争！”如此一想，我猛地跳起来，利索地换衣服，换床单，换被罩。“是的，准是这些王八蛋发出的气味，害得我不得安宁！”我急急地想。我想我是多么聪明啊！我深信自己是正确的，我想我是多么明智啊！我一边如此想，一边又感到空前的愤怒。我跳下床，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地跳下床！“砰”一声巨响传进了我的耳朵，然后我就看见我的脚趾流血了，像一朵开得妖冶的花朵。“幸好没有伤到骨头……”我怀着一种侥幸心理想。突然，一种眩晕感很快支配了我，让我慌不择路地乱窜起来。我想我是多么恐慌地乱窜啊，以至于我的耳边有一阵冷风呼啸着冲过的声音响过，像箭一样飞驰。眼前的景物变得渐渐模糊起来，似乎有一双大手使劲推着我一般。那花……

前面始终有一束巴掌大的光吸引着我。等我冲到那束亮光的尽头时，我也冲到了水房。接下来的事便渐渐明了。我疯狂地洗衣服，目的是为了除掉那一股不知从哪飘来的恶臭气味！我使劲地搓着衣服，以至于我的手被碰破了我都不知道。血流了出来，把盆里的水染得通红，像一朵妖冶的花，被风吹得东摇西摆的花一样。我晕了，然后，眼前的景物变得渐渐模糊起来了……

透过模糊的双眼，我看到我梦中的花儿。它开得很美，很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潮湿的地板把我弄醒了吧，总之，我又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半个身子湿答答的，让我很不舒服——因为我晕过去后，盆子里的水渐渐没过了水盆，淌过地板，然后弄湿了我的半个身子。挣扎着洗完衣服，然后再把它们晾出去。必须要快，因为我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因为我不得不悲哀地发现，那股味道还是扑进了我的鼻子，甚至比以前更遭。“该洗澡了！估计是汗臭！”如此一想，慌忙打开抽屉，取出澡卡、毛巾等澡具，然后马不停蹄地跑向澡堂。我不得不这样做，真的。那股气味实在是……更让我感到悲哀的是，那股恶臭的气味就像一双大手一样推着我，一刻也不放松。它像一个圈套，正等着我往进钻。它充当了我的“命运”！该死！我讨厌这股气味，我讨厌被控制，讨厌命运！我必须得除掉它！必须！毫无商量的余地！

澡堂很冷清，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同学洗澡。水很温和，很舒服，但那……那气味又来了！我疯狂地搓着我的身体，使劲地。我到现在已经分不清那股气味究竟是来自我的身体，还是来自自来水。很迷惘、很恐怖的感觉又主宰了我！我必须摆脱它，我不能被一股气味打败！这将是我的耻辱！奇耻大辱！我搓得浑身通红，以至于当水再次流过我的身躯的时候，我感到钻心的疼痛！受伤的手和脚此时也疼了起来。受伤的手和脚以及被搓伤的遍身的痛一起向我攻来，让我险些站不稳！阳具开始发红、发痛，痛得让我无法思索。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那味道还是不依不饶地向我飘来。愣了一会儿，当我意识到这种情况时，我就哭了，无能为力地哭了。感觉自己被打败了，彻底被打败了！很失败！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压垮了我！我觉得我不能再洗澡了，洗澡救不了我！于是，当我意识到这种情况时，我便疯狂地逃跑了，留下了那个被吓得面如灰死的同学愣在原地。傻了，傻了，彻底傻了！

透过模糊的双眼，我看到我梦中的花儿。它开得很美，很艳……

回到宿舍，其他人都出去了，宿舍里空空的。我懊恼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像死尸一样。我彻底被打败了，彻底被打败了！我竟被一股恶臭的气味打败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凄凉。为了逃避现实，我拿了一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逃了，慌不择路地逃了。我想我有足够的理由逃跑。这算不上什么懦弱，这只是一种自卫而已。

眼前的世界可谓就是传说中的“天堂”了。首先不管那莺歌燕舞、红花绿草的春色图，单那一汪泉水就足以让人兴奋了。我摊开书，愉快且贪婪地阅读着，心里被莫名的快感填得满满的。可是正当我读上劲头时，那股恶臭的气味又来了！它从我脑海里渐渐成了一个清晰的形状，渐渐地从我脑海里浮现出来，让我忍不住哭出声来：“不！放过我啊！求求你，不要缠我啊！求你！”我哀求，跪在地上哀求，但无济于事。那股气味飘了过来，然后我的手一抖，书出现了一个缺口，一半在我手上，另一半被掉在地上。那股气味就从那本被我撕破的书的缝隙里冲出来，一直摧残着我，瓦解着我的自信、我的勇气。我发现我竟像一只胆怯的牝鹿一样，根本无法抗击那股邪恶的气味和该死的命运。我要死啦！我狂叫一声，然后逃跑。远处，在一枝美丽的花上，两只像云雀一样的鸟儿惊恐地飞走了。

那花还晃悠着，就像我梦中的花儿一样妖冶……

闯了祸、做了坏事，就应该善后。我匆匆跑到一家商店，买了一瓶胶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拼粘着破损的图书。

透过汗珠，我看见书的扉页变成了我梦中的花儿。很美，很艳……

不知为什么，今天的图书馆冷清的让人害怕。偌大的图书馆竟只有我、几个读者和几个工作人员。不过，这样很好，这样不会使我在还书时感到难堪。我真的很害怕面对陌生人，害怕和他们聊天，更害怕和他们吵架。但今天……“老师……”我怯怯地说。“怎么啦？”她兀自说，头也没抬。“我借了一本书……可惜弄坏了……不过没有少页……我用胶水粘好了，你看……”我胆怯地说，并紧张地看着她。因为太紧张的原因，我的额头上沁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它们快乐地顺着我的鼻子滴下来，然后，那恶臭的味道更浓了。

“呵呵……”她短短地笑。“有意思。有意思。居然坏掉了。”她幸灾乐祸地说，然后就像一直看着老鼠的猫一样盯着我。那恶臭的味道更浓了。“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您能不能放过我？”我再次哀求。“我不知道怎么了，今天，很不顺！我受了好多委屈。”我继续说，并没有理会她看我时的眼光。“我今天被无形的东西打败了，很是痛苦。”她继续看我，并不理会我说的话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补充。听了我的话，她又顿了几秒钟，然后头也不抬地抓起书扫了一眼，又短短地说：“这本书定价28元。按书馆规定，你应赔偿5倍于该书的书价，所以，你必须得付140元。”我仿佛进入了一个入定的世界，很多悲哀的蛆虫正在啃我的心，让我感到阵阵钻心的疼痛。那恶臭的味道更浓了。“阿姨，我的好老师！能不能……”我突然清醒过来，还在不死心的哀求。“你准备怎么处理啊，其他人都在等着借书呢。”她不耐烦地打断我。好可怕，但这是事实！我突然看见她的眼睛里竟有那花——我梦中梦见的花，很妖冶的花儿，而且是两朵。那恶臭的味道更浓了，还有我的委屈。我惊恐着后退，一种无形的恐惧正在支配我。我感到空前的愤怒和压抑。

“不要过来！”我狂喊。（事实上，她根本没动。）“我苦苦哀求，你都无动于衷。”我似乎又想哭的冲动，声音里隐隐带有哭腔。“我不是故意的，你还要我怎样！我都求过你了！我这样求你，还不是因为我没有钱的缘故？你好要我赔140元！你要杀了我啊！我……其实都是那股气味害的，还有那花。”我边倒退边喊，似乎有妥协的味道，语气里尽是哀求。“我才不管这些！你破坏公物就得赔！”她恶狠狠地说。“自己不小心，还当众羞辱我、骂我！你活得不耐烦了？！今天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她盯着我，眼睛里的——我梦中的花儿变更清晰了起来。那恶臭的味道又来了……“保安！保安！”她咆哮。“把他哄出去！他神经病！”她指着我，然后又咆哮。一听说我有神经病，所有的人都朝我这边围过来，成半圆形地包围住了我。我的后脚跟触到墙角了，但他们还是逼我。他们的眼睛里同样有我梦中的花儿，很妖冶，而且是两朵。

我不断冲击，不断踢人、咬人、打人。他们人虽多，但还是被我吓怕了——也许是被我打怕了，所以都不敢朝我冲来。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我头痛欲裂。突然，我模糊地看见那个女老师使了个眼色，然后一个保安趁我不备，一下子从背后抱住了我。我乱踢、乱咬、乱打地抗拒着，毫不松懈。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一是不敢朝我这边冲来。突然，我觉得抱我的那个保安手一松，我心里一阵狂喜，趁人们不备的时候，我冲向一个小女孩，逃了。因为她身边没有人。我身后的人群一下子乱了，骂声、叫声连绵不断地传来。“他咬我！那个小杂种咬我！我抓住他一定会把他碎尸万段！”被我咬伤的保安在我背后紧追着咆哮。

在我面前，不远处，那花，我梦中的花儿开得更妖冶了。那恶臭的味道更浓了。我撑不住了……

我快速地跑着，耳边的风吹得呼呼地响。我一深一浅地跑着，他们紧追其后，毫不放松。宿舍，不远处。楼梯。拐弯处。楼梯。拐弯处。楼梯。拐弯处。一楼。二楼。三楼。我眼前一团漆黑，我感觉我要死了，但我的某种本能一直为我支撑着。好不容易我冲进宿舍，然后扑进被窝里，用被子蒙着头，缩在墙角不停地哆嗦着。

“小忆，小忆，你怎么了！”d君吓傻了，跳上我的床安慰我。我只觉得那梦里的花儿更大、更妖冶了，那恶臭的味道更浓了，排山倒海地朝我袭来，让我无法招架。我到此时才明白，那花和那味道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种象征，一种征服欲。我始终被命运掌控着，任凭我怎么努力，都逃不出它们给我制造的迷宫。我怕了，好怕！我哭着喊：“不要，不要过来！求你，求你们放过我！求你们不要过来！不要！”我一边哭，一边躲避着d君的手，不让他碰我。“小忆，不要怕！有哥保护你！让哥看看你的脸，好吗？你脸上有些东西，哥帮你拿掉！哥不会伤害你，相信哥！”d君试着接近我、并准备掀掉我的被子。当他的手触及我的被子时，我大喊一声，顺势一推，d君便倒在了地上，没了声音。我惊恐地跳到地上，然后到处找供我藏身的地方。

d君短暂地休克后，他被我翻东西的声音惊醒了，又苏醒过来。当他看到我时，不由得“啊”了一声，然后用手捂住了嘴，惊呆了。但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时，他朝我扑来。我惊恐地后退着，后退着……“不要……”d君绝望的大喊。我只觉得自己被无数的大手拉着，毫无反抗的余地。我就一个劲地下坠着……

“小忆跳楼啦，小忆跳楼啦……”d君惊恐的大喊着。楼下的那些人，追我的那些人，听到d君的喊声后，朝上一看，都吓傻了。人群乱了，他们都叫喊着四处逃窜。

耳边先是乱哄哄的，后来便一切都安静了下来。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到那花和那恶臭的气味幻化成一男一女的模样，朝我笑了一下后，消失了。我的世界又清新了……

“砰”的一声钝响后，便是一阵很长的沉默……

玛琪

2009年06月23号凌晨.于阿拉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