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风雪漫天，她说她要回城了。

他赶着马车送她到车站，她说她再也不回来了。

他默默的看着她，尽力的睁大眼睛，他说他怕雪把眼睛盖住。

她说：“你把我忘了吧。你是农村的，我是城里的，咱俩不合适……”

他“哦”了一声。

她又说：“你知道我是知青，我来到这里是为了人民，为了国家，我不可以有私欲的。更何况，我家里也不会同意我在这里找婆家……”

他又“哦”了一声。

她唬下了脸：“你听没听到啊？”

他说：“听到了。”

“那你咋不说话呢？”

他仰起了头，雪好像有灵性似的扑上了他的脸，染白了他前额处的发根。

他回答：“我忘了……”

她莫名，但随即她便明白了他的话。

“好啊，忘了吧，忘了吧……”

她头也没回的上了车，他赶着马车往回走。

这一路依然雪花漫天，落在马背上，马儿“呼哧呼哧”的喘着“白气”。

他想忘了过去的一些东西，那就要把这些东西重新翻出来整理，不然要如何才能丢掉。

他看到她的那一天，她戴了顶白色的针织帽子，像雪一样的白，他觉得她很漂亮。

他瞒着家里人帮她来割麦子，她当时喘得像条缺氧的红鲤，真的是红红的，一直红上了她的脸蛋。

她说怕人说闲话，他就不来找她。但她总能看见窗台上摆着几个烤熟的“红薯”，惹得同舍的女孩们都“唧唧喳喳”。

偶尔她会跟着他出来，踩着星星，跑到谁家的地里偷几个还藏在地里的土豆，而后被人家看家的狗追出很远才停下来。借着冬天冰封的河面反射着月亮的光，他就会生起一堆火，他们边烤着火，边吃着烧糊了的土豆……

他和她说过，他虽是个穷小子，但绝不会让她跟着他受罪。

她当时突然就冷下了脸，然后甩开袖子飞快的跑回去了。

他知道他说错话了，但是他不知道是错在了哪里。

果然，没过几天她就要走了，铁着心的和他说：“我不会跟着你受罪。”

他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问她：“你这是气话么？”

她回答：“不是。”

他的心凉了……

直到他送走她，他听到她说的那些话，他才知道那不是气话。

这些话比挂在屋檐下的冰凌子还要冷。

他没留她，留也留不住了吧？

她应该也不会想留下来，她说要回城里的……

“哎”，他叹了口气，一口和马儿喷出的一样的白气。

“为啥啊？”

“傻小子，人家怎么会跟着你这么个乡下的穷光蛋啊？”

“为啥啊？”

雪啊，白的像是谁的心一样，可你怎么就是不停呢？

十年，不过一眨眼的时间。

家里闹了旱灾，他连家里最值钱，也是他最心爱的马也卖了。

因为他那卧病在床的母亲，还有张嘴要吃饭的老婆和一对儿女。

他终于熬不住了，他要去城里，为养家糊口。

偶然的一个机会，他跟着一群人迷迷糊糊的走，谁知道就迷迷糊糊成了名“油耗子”。

油田刚刚起步，他有了生活的保障，可家里的“负担”累得他抬不起头，但他心甘情愿。

他总是想到年轻的那段日子，他和她那简单而又纯的像雪一样的感情。

他会摇头苦笑，笑自己当初居然在那样的条件下给予她承诺。

而后他会傻傻的只望着一个地方，呆坐上半天。

母亲的去世，是他一生的痛。

这一年的冬天，他跪在母亲的坟前哭诉。

“儿没让娘享到福啊，我劲惹娘生气来着，儿小时候总和娘顶嘴，儿不听娘的话偷着和城里的姑娘谈恋爱，儿还总偷咱家地里的土豆，儿还把娘最看重的马也卖了，儿不孝啊，儿不孝……”

随后便是漫天的大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

他终于可以将妻子和儿女接到城里了，这也是他头一次感觉到了安慰。

是他自己给自己的安慰。

她的出现很突然，使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早就听说厂子里新来了个会计，但他没想到过会是她。

直到领工资的时候，他一眼便认出了她。

三十几岁的她依然那么漂亮，可谁又能逃得掉岁月的洗礼呢？

她给他发工资的时候，他是硬着头皮走上前的。

她看了他的名字一眼，陡然一阵，抬起头来看向他，见他正在心神不宁的东张西望。

她把工资给了他，什么话也没讲，就像不曾认识一样。

从那以后，他尽量躲着会计办公室的门走。

但她还是找到了他，和朋友见面一样自然。而他真的很不自在。

“你……结婚了么？”

“哦，我的两个孩子已经上小学了。”他没想到他会回答的这么干脆。

“哦”。她低头沉思，好半天才站起身来。

“我走了，孩子还在等我作饭呢？”

“那你……哦，你爱人也是我们厂的么？”

她回过头，貌似不经意的一笑道：

“他在几年前就离开我们母子了。”

他沉默了，因为他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谈话了。

“那，那以后咱们还……还是少说话吧。被别人看见不好。”

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冷笑一声：“气话吧？”

“不是。”

她“哼”了一声：“我还真没有指望你什么？”希望我们以后别见面了。

他点了下头，但是却有意无意的补充了一句。

“我如今的努力，都是为了我的儿女和我的爱人。”

她听了之后瞪着他说：“你的努力和我什么关系，你很自豪么？”

“我没有……”他把眼睛觑向了天空。

“要下雪了，回去吧，我也要回去吃饭了。”

说完，头也没回的走了……

一晃三十载，这为了妻子儿女而奋斗的男人终于倒下了。

倒下的那一刻，他喊出了一个女人的名字，但儿女们都听得出，那不是他们已经过世了的母亲。

儿子说父亲是太孤单了吧，我们这些儿女是要多陪陪他了。

女儿则说工作太忙了，还是请个保姆来给父亲做伴吧，我们时常来看看他。

大家都同意了。

他躺在病床上，看那窗子外漫天雪花，想起这些年走过的路，似乎这些安慰都无法使他真正的释怀。

他有了儿女，他的儿女又有了儿女，是不是她也一样？

门开了，进来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人。

是儿女们觉得同等年龄的人在一起谈话比较容易吧。

“大哥，听你儿女们讲，你整天都闷闷不乐的，来，让大妹子陪你聊聊……”

眼神接触的一刹那，两人都像被电击了一样。

是他……是她……

他看到了她班驳的白发下面是一张褶皱的脸。

她看到了他虚弱的身躯旁边是半伸着的手臂。

人啊，不应该这样被折磨。

“为啥呢？”

她推着他走到了医院外的空地处。

在他脖子上缠着一条厚实的白色毛围巾。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她当初的那顶白色的帽子连同这条毛巾，都是她亲手织的。

雪依然白得像谁的心一样，可什么时候它才会停呢？

他老态龙钟的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还好吧？”

她也跟着叹了口气，都是白色的气。

“儿女们都大了，也就是混日子吧，啥好不好的啊？”

他们都沉默了。

半晌他才开口问道：“我啊，有点想不明白。”

“不明白我当初为啥走吧？”

“是啊，我知道我说错了话，可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你走的时候，那些话是真是假。”

“真假我都忘了，我只记得那是气话。”

“哦”。

他倚住轮椅的靠背，抬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说道。

“后来见到你的时候，也是为了气你，才说的那些话。”

她没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好像生怕被雪盖住一样。

“你说咱们是为啥啊？”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说了出来。

紧接着就是笑声，然后有两串水一样的东西滴在了雪地上。

他说：“我当初真的是想为你奋斗一辈子，才说不愿意你跟着我受罪的。”

她说：“我还以为你不想娶我呢。所以我才气你。”

他说：“我以为你真的走了。”

她说：“我对不住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

黄昏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了他们的脚下。

他转过半个身子，好像还是那个害羞的大男孩子一样，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却开口说道。

“以后跟我一起看黄昏吧，每天都来看。”

她含着泪的笑道：“好，下雪我们也来，雪后总会看得到黄昏的，就像今天……”

“是啊，今天，很美的黄昏。”

“很美……”

他的声音在迷梦般的黄昏里，慢慢化为了飘渺的一滴，随着那一朵一朵的阳光，融进了雪地里，向着苍穹里最美的地方蒸发去了。

她默默的看着黄昏的阳光，将手贴在他那还有着温度的脸上。

“你如果真走了，你就再也别想抛掉我了。我说的不是气话，你听到没？”

“不……是……气……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