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色暗了，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也要和今夜的第一颗星星换岗了。
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回家，心里面满满的都是文学社接下来的工作。
晚秋的气息夹着满地的落叶包围着我，有点冷清，有点萧瑟。街道两旁的紫荆树，落英缤纷，洒在快的慢的路人肩头，像是下了一场紫色的雪。
单肩书包斜挎在我身上，很沉，里面装满了刚刚出版的新校刊。这一期校刊印刷出来的效果不错，相信会鼓舞我和我的社员们下一期把它做得更精彩。
这样想着，嘴角便荡漾起成功的喜悦，耳边似乎也响起了雷般热烈的掌声。
臭美之后，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她果然还跟在我后面。
她的自行车每次都会和我保持一段距离，我快她也快，我慢她也慢，这让我感觉自己像是地下党，或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正在被人跟踪调查。我讨厌这样的女生，喜欢一个男生就一直跟着他，却不管不问他的感受。
我在一个街角转弯处停下了车，她很快跟了上来，我叫住了她。
“请你不要一直跟着我好吗？”
她的脸很红：“我只是，我只是……”
“有什么话改天说吧，我急着要把新校刊送到文学社呢。”我打断了她的话，“如果没事，我先走了，请你不要再跟过来。”我的话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语音、语调和语速，不带任何感****彩。
她突然很勇敢地抬起头来看着我：“我只想说一句话，我一定要现在说。”她的语气很坚定。
“那我给你三秒钟时间，你要是不说，就永远不要说了。”其实，我心里明白她要说什么，我比她还要慌张，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
“一……”我开始数数，而她再次低下头去，眼睛盯着鞋子上那两只粉色的蝴蝶。
“二……”她依然低着头，仿佛心里要说的话都藏在那两只蝴蝶里面。
“三，时间到。”我跳上自行车，头也不回，飞快地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她像只迷惘的蝴蝶般跌落路旁。
2
我答应过父母，中学阶段绝不谈情说爱，而且，我有那么多梦想要实现，文学社要搞得有声有色，北大中文系要等我去考取，我哪有时间像那些没志气的家伙那样消磨青春啊。
而且，她也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女孩。
她常常莫名其妙的抄些歌词给我，有时候夹在我的书本里，有时候塞在我的抽屉里，有时候是一张信笺，有时候是一张卡片。我几乎从来不看，随手把它们扔在角落里。
这也难怪她的，除了抄歌词她还会什么。真的搞不明白，她一直都是数理化的高材生，到了高二却神经错乱地选择了文科，更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没有半点文采的她竟然也申请加入文学社。
好在她人缘不错，文学社里除了我这个社长之外，都是她的好兄弟好姐妹，所以投票决定时她轻易地就混了进来。
一开始只是抄歌词，后来发展到我参加的每一场球赛她必在场，我放学回家一回头准能看见她就骑车跟在身后。
他们都说我艳福不浅，可我真的不需要她这样做，每次看见那些字迹潦草的歌词，我就已经生起一股无名火，我不明白怎么这个世上还有这么无聊这么烦人的女生。
有一次，我发现语文课本里夹着的一张淡蓝色卡片上居然贴着几朵干花，花的颜色已经褪去，但花瓣上依稀可见美丽的轮廓。
我扫了一眼，花下面抄的是一首王菲的《开到荼靡》。
荼靡？难道这就是《红楼梦》里所言“花气袭人知昼暧，开到荼靡花事了”的荼靡花吗？
我钟爱《红楼梦》，一直想知道“荼靡”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花。
书上说，荼靡花，蔷薇类，落叶小灌木，黄白相间的骨朵，花白叶羽。有着淡淡的香气。荼靡花开最晚，是春天里开的最后一种花。荼靡的花语是——荼靡过后，花季结束，便无花再开。人们常常认为荼靡花开是一年花季的终结。
可是，这真的就是让人唏嘘的荼靡花吗？这些干花她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我只好向她求证。
她很开心的样子说对啊，那就是荼靡花，在她老家每年春天要结束的时候都会开得满世界都是，如果我想看，她可以带我去看。
“再说吧。”我淡淡地回了她一句。
第一次，我没有把卡片扔到角落里，而是把它夹到了我用来写作的一本硬皮抄里，我喜欢花上面残留的淡淡香气。
她远远地看着我做这些，开心得不得了。
3
我知道是逃不掉的，那句话她迟早会说的。
但我还是一直对她不理不睬，一直在逃避，一直用冷峻的目光回绝她。但时间一长，我发现自己竟失去了和她眼神交会的勇气。
奇怪，倒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
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泄了气的氢气球，倔强的躯体，始终不肯与灵魂妥协。
学校为了打击早恋分子，又来找文学社要稿子，准备开“批斗大会”。每年这个时候，共青团除了抓学习，开团会以外，又理直气壮的多了一项工作。
她其实也一直很努力地给校刊投稿，但看过几篇她乱七八糟的大作之后我便再无任何心情看下去了，每次一看到她的名字，看都不看就放一边去。
不小心又翻到她的稿子，居然还都是一些鼓吹恋爱的论调，我赶快藏了起来，不然，给辅导员看见就惨了。
可是那天文学社的“批斗大会”我还是躲也躲不过。
大会是我主持的，会上大家统一战线反对早恋，慷慨陈词声讨早恋对中学生的危害。
突然，她站起来说：“我不同意，我赞成早恋！”
霎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第一次，我看见她那样的坦然自若。
我冷冷的说：“请坐下。“
她却依然站着，笔直地。
“坐下！”
她变得倔强起来：“我为什么要坐下，我是文学社成员，我有发言权！”
“现在讨论的是反对早恋。你别跟我瞎掰，也别添乱！”
“我当然知道，你反对早恋，你要维持你在同学心目中光辉伟大的形象，你要让全校早恋的小情侣们知道你在嘲笑他们的无知、低级与幼稚……”
“够了！”我被她触怒了。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再骗自己罢了！”她很平静地说。
鸦雀无声，一片死寂，仿佛空气也凝固了，只有心跳声和呼吸声。
停了一会儿，她异常平静的说：“当你真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情不自禁的去做一些别人看来不可理喻的事情。根本不会在乎那种喜欢的性质是不是早恋！”
“你知道荼糜花的花语吗？开放在花季的最后。那才是最美的花！聪明的花不会去追风逐流的早早开放早早凋谢……”我连荼靡花都搬出来了。
“但是每个人都有选择爱的权力！”
“够了！不要再浪费大家的时间了，我以社长的名义命令你坐下！”我竭力阻止她。
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们两个，看戏一般。只是不知道演的是哪一出罢了。
突然，她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一套。”
然后，起立，拂袖而去。
4
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小学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拒绝”是个动词。
初中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拒绝”代表结束。
现在，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拒绝代表否定，意味着伤害，预示着结束。
花季的结束，便是荼糜花的盛开。
往往有些事情，当它结束的时候，才知晓它的存在。
就像荼糜一样，当人们发现花季结束时，往往才发现荼糜的美丽存在。
她还是说了出来。
她等我在街角，她说：“你不用躲了，躲了也没用。”
沉默。无聊的沉默。
“我想我不用说你也知道，我是如此喜欢你。”
心突然慌张起来，但我始终逼着自己一言不发，故作镇定的样子。
“给我一次机会好吗？”她眼泛泪光。
“对不起。”我说。
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令人尴尬的对峙。
她说：“算了，你走吧，让我平静一下。”
文学社开会时，她再没出现过。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开始出卖我的心，它流露出了丝丝不安。
她不在我的视野，我反而觉得少了些什么。
每次开会，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很快又要出版新一期的校刊了，我突然收到了一篇名为《笑忘书》的稿子：
下定决心，写这篇笑忘书。
记不起来是第几次做出这样的决定了。每一次都是因为他。
第一次做出这样要忘记的决定就觉得很苦。那时已陷得很深。
我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的付出自己所有的感情。
当我在深夜里对自己说“我不再喜欢他”时，眼泪没有流下来，可是为什么在别人哼着《笑忘书》时，泪水却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抄的东西写的东西，他从来不看。他好象跟我的文字有仇。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我现在写的这些文字。如果他能看到，我想告诉他，我多想陪他一起去看看荼靡花开有多么的美丽。
但是，我知道，一切都不再可能，我永远变不成他喜欢的样子。
那么，从今天开始好好学习吧，希望和他一起考入北大中文系。
窗外又下雨了，在这种天气，真的很适合写一篇给自己的——笑忘书。
我看着那逐渐变得娟秀的忧伤文字，突然愣了。
5
高考来临之前的那段日子，昏天暗地，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
6月7日高考的前一天晚上，忽然下起了大雨，狂风肆虐，暴雨如注。
在检查高考文具时，我突然发现准考证找不到了。
我翻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会不会是今天大家收拾东西的时候拿错了呢，还是忘在教室抽屉里了，我心急如焚。
外面雨下得那么大，根本出不去，我只好一个一个打电话去问他们，
可大家都说没有看到，我突然想起了她，她会不会知道我的准考证丢在哪了呢？
“准考证找不到了？不会吧，你再好好找找！”“我家都被整个掀翻了，还是找不到，一定是丢在学校了。”“那你总不能现在去学校取啊！这么大的雨会生病的，明早去取吧，今晚安心睡一觉，明天临走前，别忘了再在家里找找，没准儿能找到，你一向那么幸运……”
我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我都急死了，她还说什么风凉话。
我只祈祷雨快停，赶快停。
但雨竟然下了整整一夜，到了早上距离考试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候才下得小了些，我必须出门了，不然就来不及去找准考证然后再赶往考场了。
突然，我想起她说出门之前再找一遍的话，于是就真的再找了一遍，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在邮箱里发现了准考证，我想一定是我昨天取报纸的时候不小心把准考证锁在里面了。
多亏她提醒我重新找了一遍。
6
高考很快过去，我如愿考入了北大中文系，而她却考砸了，只考上了一个很偏远城市的三流大学。
寒假回家，和几个同学聚会。说起她，他们感慨万千：“要不是因为你，她不会沦落到那样的三流大学。”
看我一脸的讶异，他们告诉了我真相：
原来，那张准考证并不是我自己忘在邮箱的，而是她在高考前一天晚上冒雨回到学校为我从抽屉里取回塞进邮箱的，因为那场暴雨，她连续几天高烧不断，发挥失常，最后只考上三流大学。
我无言，我一直以为自己无所不知，但我现在才发现，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终于，在春天终于要结束的时候，我去了她的家乡，看到了美丽的荼靡花，那些清丽的花儿楚楚动人，摇曳多姿，多么令人着迷。
我也见到了她，她牵着一个男生的手，在荼靡花间徜徉，那幅画面着实动人。听说，那是她在大学里交的男友，男孩子和我一样，穿白衬衣，戴厚厚的眼镜。
我没有走过去，只是远远的看着，远远的心痛。
是的，第一次，对她，我开始有了心痛的感觉，只是一切都太迟了。过去的事情，仿佛那簌簌而下的荼靡花瓣，花期一过，花季不再。
生命中总有些事情，痛彻年轻的心扉。而在风雨之后，我们仍然感谢上天的恩赐，能让我们去体会那份刻骨铭心的纯真。
开到荼靡花事了，回首不见彼岸花。
荼靡。结束。对不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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