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伟像往常一样哼着小曲，在幽暗的巷道里轻快地走着。今天的夜出奇的黑，远处唯一的一盏路灯若有若无地亮着——小伟却丝毫不在意。这条路他走了快三年了，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头。马上毕业了，这条路也算到头了，展现在他前面的是一派光明。

出了巷口，再往前拐几个弯，就到家了。一想到母亲坐在门口，望眼欲穿的情景，小伟内心就涌起无限激动，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他急着回去，要把一个好消息告诉母亲。高三毕业班举行了最后一次摸底考试，他又考了个全年级第一。班主任黄老师说，他功底扎实，发挥也很稳定，如果高考不出什么意外，清华北大都不成问题……

就在他陷入沉思的时候，面前突然多了一株铁塔般的身影。来人拦在路中央，透过黑暗，小伟也能觉察到他满脸挑衅的神情。小伟心中一紧，透过黑幕，他看见还有另外两个人，隐藏在阴暗的角落里。

“你小子倒很快活呀。”一个幽暗的声音说。

“大哥——我没有——钱的，我只是一个穷学生……”小伟战战兢兢地说。

“谁稀罕你的钱？”“铁塔”说道：“受人托付，为人出气而已。”

“可——我并没得罪什么人呀！”

“看来你得长点记性。”“铁塔”不由分说，当胸一拳击了过来。小伟胸部一阵剧痛，不由得跌坐在地上。“铁塔”穿了皮鞋的大脚不断地踹在他的腿上。小伟痛得龇牙咧嘴，一个劲告饶。

“想起什么没有？”

“大哥，我实在想不起来呀！”

“铁塔”一扬拳头，还要打，这时墙角中的两个人闪了过来，齐声说：“算了算了，让他知道点厉害就行了。”

那声音太熟悉了，那一胖一瘦的形象在脑海里一闪，小伟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咱哥俩也不怕你知道，今儿个给你点教训，只是想告诉你——以后什么事，都掂量着点，不要太嚣张哦……”

三人鬼魅一样地匆匆消失在黑暗中。

【二】

小伟从尘埃中爬起来，还恍如噩梦一般。但周身的剧痛提醒他，这不是梦。

打他的人，他不认识，但另外两个人分明就是他的同班同学，“黑熊”和“瘦猴”。黑熊叫熊定军，瘦猴是他寻常的跟班。“黑熊”可是大有来头，他的父亲是本市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他自然也成了班上的显贵，恃强凌弱，横行霸道惯了。瘦猴家里有钱，自小娇生惯养，也是个不学无术的主儿。真不知，这两个家伙怎么会混到全年级最好的尖子班。全班80来人，有一半是这样的关系户。

小伟跟大多数人一样，平日里埋头学习，不大注意他们。这两个家伙似乎也不屑于和这些书呆子为伍，成天交朋结友，花天酒地，惹是生非。在他们看来，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妈。

但是小伟每次优异的成绩，还是吸引了他们。有一次，考试前，黑熊破天荒地跟他打招呼，说要请他吃饭，被他婉言谢绝。一向素无往来，突然请吃饭，一定没什么好事。果然过了几天，月考的时候，黑熊要求小伟传答案过去。

小伟内心中极不情愿，可这黑熊三番五次地扔纸团过来，还不断地用眼神暗示。那一刻，他多么希望监考老师法眼如炬，能够看见。可老师偏偏把头转向窗外。小伟思前想后，决定不予理睬，把个黑熊急得直瞪眼。考试结束的时候，黑熊虎着脸，在教室门口堵住了小伟，恨恨地说：“你给我记住……”

小伟以为他不过是一时气话。都是一个班的同学，抬头不见低头见，就这点小事，也不至于把他怎么样吧。心思纯洁的小伟，慢慢地把这件事也淡忘了。没想到，到底被他们算计了。

小伟忍着疼痛，挣扎着走出巷口，迎着往来车辆的灯光，这才细细检查伤势。腿上多处淤青，手也摔破了皮，渗出鲜血来——没想到这些家伙下手这么狠。

小伟在巷口踌躇再三，这才拍打干净衣服上的灰土，鼓起勇气往家的方向走去。

【三】

母亲看见儿子的样子大吃一惊，忙问“伟儿，怎么了……”

小伟自然不敢说实话，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不小心，掉进沟里了。

母亲的眼神充满了疑惑。

她一边为儿子擦洗伤口，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母亲谨小慎微惯了——她若是知道真相，夜里又该失眠了。小伟怕吓着母亲，思前想后，最终没有开口。

母亲是一个下岗工人，在街道上开了家小吃店勉强维持生计。小伟的父亲前些年和人合伙做生意被骗得血本无归，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就撇下她娘俩寻了短见。提起这些，母亲就伤恸欲绝。她说男人要经得起事，像你父亲那样什么都不顾的人是自私的。死都不怕，还怕活着？母亲并没有贬低父亲的意思。在母亲的眼里，父亲一直是一个慈爱、善良、豁达的人。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没有经受住那次挫折……

“儿啊，你可要学好，别和坏人搅在一起。”母亲说。

“我是那样的人吗？”小伟说。

这倒是。儿子自小老实本分，对儿子的品行，作母亲的心里还是欣慰的。

母亲捧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羹来：“赶紧趁热吃！”。

“不，妈，您吃！”

“乖，听话，你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你们班主任老师说了，要加强营养。”那次在学校，小伟上着上着课就流起了鼻血，差点昏厥。医生诊断为贫血，母亲才给儿子规定了每天这道加餐。母亲求助了很多人，钻研出这道鸡蛋羹，鲜鸡蛋、冰糖、红枣、莲子再加少许香油，放在碗里蒸七成熟，吃起来鲜香可口，补气养血又能增加营养。

母亲的语气如同命令，这又抬出刘老师来，小伟便不再推辞。但小伟知道，为了这些鸡蛋，母亲要从平日的开销里面节省多少？吃着甜甜的鸡蛋羹，小伟的喉头却涌起一股咸涩的滋味……

看着儿子一口口地吃下去，母亲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

“妈妈，今天的生意好么？”小伟转移话题，闭口不谈学校的事了。

“还行！今天赚了有两百块钱。”母亲说。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心中隐隐作痛。她把头拧过一边，害怕儿子觉察到眼中的慌乱。

吃罢饭，小伟抢着要洗碗，被母亲一把夺了过去。她说：“再有半个月就高考了，你要集中精力，其它的事情你都别管，早点睡吧。”

看着儿子掩上了房门，母亲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一天算是过去了。可这是怎样的一天呢？

今天一开门就碰上穿制服的，收了两百块钱。母亲说：“我可是良民，该交的税费都交过了。”对方解释说，是新增加的款项，叫“环境综合治理费”，“你别管那么多——只管交钱就是！”来人说。过了一会儿，卫生局又来检查，说卫生不达标，要罚款两千。街坊们都帮着给求情，说：她也不容易，孤儿寡母的，少一点。众人好说歹说，唾沫费了不少，好心的官爷才开恩，大手一挥二千变五百。临走时，这些人说：“里外赶紧收拾收拾啊，过来天上级要来检查，再这样子，你这店面就甭开了……”真不知这年月，哪来这么多的名堂！

小伟眼看要上大学了，可听人家说，一个好的大学一年就得两万块钱，四年就是八万……现而今虽说开了个小店，却只能混个温饱……哪儿去弄那么多钱呀？可想这些有什么用？小伟母亲的头开始疼起来。

其实，屋里的小伟也并没有睡着。他熄了灯，望着天花板发呆。今天的一幕，仿佛在他心头压了一块大石头，老是沉甸甸的……

母亲太辛苦了，成天家里家外的，四十多一点，头上就已经生出了白发……

现在，他是全家的希望，母亲全部的心血都汇集在他身上。他不能让母亲有任何不安，更不想让母亲伤心。

一想起这，小伟决定天大的事都忍了。

【四】

接下来的日子，小伟对胖熊和瘦猴敬而远之。但他们两个见了面倒主动套近乎，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样。

有一天，他们又说要请小伟吃饭。这次，小伟可不敢不去。那天，小伟给妈妈打电话，说学校临时决定考试，时间紧，就不回去了吃饭了。母亲叮嘱道：“在学校吃饭，你可要舍得花钱，要吃饱吃好。”

在校门外的一家装潢华丽的小酒馆里。黑熊做东，瘦猴作陪，小伟成了他们唯一的客人。小伟很是拘谨，黑熊和瘦猴确是谈笑自如——看来他们是这里的常客。

“兄弟，以前多有得罪。”来，先干为敬。黑熊举杯道。

“我不会喝酒。”小伟嗫嚅道。

“嘁！哪个大男人不喝酒？”黑熊的胖脸上闪着油光：“莫不是你这位大才子瞧不起我们。”

“哪里！哪里！”小伟勉强不过，也被灌了几杯。

黑熊的脸上这才泛出炫亮的光彩。“兄弟，从今以后咱就是兄弟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吃菜吃菜！”一桌子的菜，小伟生平从来未见，也叫不上名字，但他却丝毫没有胃口……

“知道我上次为什么那么生气么？我爸爸给我许愿说：只要我能前进十名，摆脱倒数第一的位子，就给我奖励一台进口数码相机。我知道我爸爸要求也不高，倒数第一太丢人，但是我从来没好好学过，又怎么能考好成绩？我只有指望你帮我，那对于你来说，小菜一碟——举手之劳呀……没想到你一点都不给面子……”胖子顿了顿：“丢了数码相机事小，跌了面子事大——我活这么大，还没人敢不给我面子……”

小伟如座针毡。黑熊却又举起杯子道：“这些事情都过去了，咱不提，喝了这杯酒，咱还是兄弟！”小伟不敢推脱，又喝了一杯。

数杯酒下肚，黑熊也打开了话匣子。他又一个劲地诉苦。他说他的爹妈自小对他期望值很高，但这些年慢慢地变期望为失望了，他很羡慕小伟有一个聪明的脑袋，能考一个名牌的大学。他说他爸说过了，只要他能上三本线，一切都好办了……希望高考的时候，你一定要帮我一把……

“这——”小伟吓出一身冷汗。

黑熊却哈哈大笑：“看你紧张的，放心吧，一切都在我们掌握之中，高考的时候，我就在你的右后方，考试的卷型都是一样的。你一百个放心，监考老师这一关，我们有办法摆平……”

小伟踌躇未决，黑熊和瘦猴又拼命地给他劝酒……

“放心吧，不会让你白干的，这是一千块钱，你先拿着，事成之后，另有重谢……”黑熊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塞了过来……小伟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不敢接，仿佛那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小伟被二人强行拽住，塞进口袋里……

小伟真得有些晕了，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因为别的。

那天晚上，他是被黑熊和瘦猴扶着回去的。到了巷口的时候，小伟猛一激灵，推开他们，坚持要一个人走回去。

母亲老远就闻到小伟一身酒气，很是诧异。

小伟解释说：“几个要好的同学聚了一下……”

“怎么喝这么多？”母亲抱怨道。

“快要毕业了嘛——大家高兴！”小伟说：“妈，我累了，先睡去。”

小伟关上房门，确信母亲没有跟过来，这才从包里拿出那个纸袋——在柔和的日光灯下，它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他不知道，今天这样做应不应该，但若不答应，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他。这事千万不能让母亲知道。小伟寻思了半天，这才将纸袋夹在一本厚厚的书里，放在书架的顶层。

以后，黑熊又三番五次地要请他，都被他找理由推脱了。“你的事情，我记着呢。”小伟说。

这话，让黑熊很满意。

“兄弟，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黑熊说。

“会的！”小伟点头。

【五】

盼望已久的高考转眼即到，小伟的内心却抑制不住地慌乱。

“放心吧，一切都安排好了”，黑熊却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果不出所料，黑熊和他分在一个考场，而且就在他的右后方。

高考前一天晚上，母子促膝长谈，母亲一再让儿子放松心情，认真答题。一碗鸡蛋羹，让小伟再次恢复了自信。母亲还说：“儿子，你放心的去考，不要担心钱，我跟几位街坊商量过了，他们答应借给你上大学的钱。”这句话对小伟来说不啻于一颗定心丸。

6　月6　号这一天，母亲破例关了店门，她坚持要和许多家长一样，守候在考场外面。

母亲天不亮就起床了，看着熟睡中的儿子，一直到七点整，才喊他起来吃早饭。一路上，母亲一再叮咛要少喝水，免得上厕所。她不停地端详自己的儿子，仿佛是自己辛苦做成的一件精美的商品，即将迎接隆重的展览；又仿佛他要去遥远的地方征战，三五年不回……

沉重的铁栅栏，将小伟和母亲隔开了，母亲提着一袋子冰冻矿泉水和吃的东西，在无数家长汇成的人流中翘首而望，眼中满是鼓励。

小伟别转身，朝着那布置森严的考场走去，神情很是悲壮。

黑熊早已等候在楼道口，他说：“监考方面都没问题，你放开胆，一切见机行事……”

坐进了考场，一看周围有很多熟人，小伟心下稍安。不一会儿，监考老师也来了，果然是熟面孔。一位监考老生常谈地宣读考生守则和处罚纪律，另一位监考依次查看着学生的准考证。小伟斜眼一瞥，看在黑熊打出一个漂亮的v字型手势。

前半个小时，平安无事。半个小时一过，黑熊就有些坐不住了——他确实也做不了几道题。

瞅住一个空挡，他娴熟地将一个纸团抛到了小伟脚下。小伟迅速地捡起来掖在手里。他偷看两位监考，似乎他们并没有觉察。小伟却冒汗了，生平第一次有了做贼的感觉。

待心中稍稍平静，小伟才将纸团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写着：“请将选择题答案全部传过来……”

小伟克服着内心的慌乱一挥而就，在他准备将纸团传回去的时候，习惯性地朝门口瞥了一眼。这一瞥之下，他大吃一惊。不知什么时候，门口多了一位巡考。

小伟的心跳剧烈起来，仿佛关着一只不停蹦跶的小鹿，手里那要命的纸团也变成了一只可怕地老鼠，似乎一不小心就会窜将出来，满教室乱跑，将这不光彩的事情大白于天下……小伟脸色煞白，虚汗淋漓……

巡考威严的目光扫过考场，最后停留在小伟身上。

小伟逾发紧张，教室里也逾发安静，安静的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那沉重的脚步声，一点点地向他逼近……

无数张脸，无数种念头，无数个复杂的表情在小伟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看见了同学们的鄙夷痛愤，他看见了妈妈满目的失望和凄凉……他眼前一黑，晕倒在座位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