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骄阳似火,风如热浪,六月,烘黄了麦芒,烘黄了麦苍,也烘黄了麦秸——麦收时节,到了。
站在田间小路上,满目金黄,和着飘逸的青青麦香,世界在阳光下突然变得流光溢彩了。面对这样的丰收景象,欣赏的情怀却是无暇从劳作者的心底涌起。每人几行,低着头,弯着腰急急地向前赶着。瞧,戴着手套的手紧握住镰刀,左手向外侧一搂,镰刀伸向高出地面二三指麦秸的根部,使劲一拉,刀光一闪,只听“嚓”的一声清脆的响,一抱麦子已整齐地躺在怀里,再来这么一下,就可足够打成一捆了。从中抽一掐颜色尚绿的麦子,将麦头对着打个结,然后将麦秸对着均匀分开,手中便是一条简便的“绳子”;再将怀中的麦子一揽,麦秸底部朝同一个方向扭去,别进麦绳与麦子交接处——一个完整结实的麦秸捆出来了。就这样一边割着,一边捆着。割累了,直起酸痛的腰,使劲地捶上几下,向前看看,估摸割完的时间;再回头看看,惊奇自己“一个猛子”的收获;那些麦捆静静地躺在阳光下,田野也在忙碌的劳作中渐渐空旷了……
这是在我小的时候,家乡的土地上四处可见的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那一幕幕,如一叶小舟,划过我生命的河:
清除杂草,泼湿地面,洒上沙子,然后用石滚子一遍遍地压,直到压平;再洒上一层细沙,再用石滚子来回地碾压,直到地面硬硬的,一眼看去竟像是能反光一样,这才算是一块上好的麦场——收割回来的麦子就是晾晒在这样的地方。所以,离割麦的前几天,麦场里总是传来此起彼伏的“吱吱呀呀”的石滚子声,早晨是最热闹的,因为那些小虫子总是在夜晚将已经压好的场院钻成一个个的小洞或是爬成一道一道的小沟壑。它们不知道自己的这种行为会劳烦场院的主人弓着身子一圈又一圈地碾压。终于,麦场压好了,麦子也像约好了似的,熟了。
要开镰了,前一天,镰刀就已经磨得溜光。四五点钟,还是黑茫茫一片,村子里就开始闹腾了。人喊马叫的,一家一家的相继出了门。碰面了,三三两两的打声招呼,各自走向了自己的目的地。本来是穿着厚衣服的,但在割了几镰之后,身上开始冒汗了;脱了,趁着凉快,甩开膀子大干起来。一气下来,天也渐渐微明,肚子开始咕咕地叫起来。打打呵欠,伸伸倦乏的腰身,成了一份难得的享受。稍许休息,忍一忍,紧紧腰带,闷着头又是一阵急赶。红红的太阳一点一点地跳出了地平线,气温也慢慢地升了上来。多美的太阳啊,情不自禁地停止了收割。转过脸来本想说点什么的,却是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笑了——脸上的灰尘,和着汗水,因一次次的勿忙擦拭,变成了一张张的花脸。笑着笑着,更欢了——牙齿竟也是黑的了。
远远的,田间小路上前前后后地来了送饭的人,一般都是些小孩子。“开饭了——开饭了——”小孩子欢快的声音犹如一阵阵风,刮过麦浪,刮到割麦的亲人的耳中。坐在地里吃饭,似乎一下子就有了一种无法言语的浪漫——席地而坐于金黄与碧绿的天地间,阳光普照,鸟语花香,突然感觉生活有了别样的风景!小孩子最直接,他们总是要空着肚子来送饭,急急地走着,离地老远就急急地喊;他们第一个拿起馍,最后一个放下筷子;不是贪吃,而是贪恋这田野的自然风光;大人们也总是在吃完饭后四处走走,也许是趁这难得的余暇欣赏美丽的田园风光吧?
麦场里,堆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麦垛,胡乱地堆在那里;麦场里也就有了许多的欢声笑语:你家的麦子长势如何,我家估计能打多少麦子……麦子入场,留守场院的老人就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中将麦垛一个个的搬开,整整齐齐地排在麦场一角,边干边聊,似乎少了许多的艰辛。最高兴的要属孩子们了,小伙伴们捉迷藏算是找到了好去处,瘦小的身子紧缩在窄小的麦秸缝中,真像一只只的小猴子;但也常常会引来老人的责骂——一不小心,就会蹭倒麦秸,一个倒了,不巧就会碰到另一个,这样一个接一个的,躺倒一大片。“小猴子”是不管这一切的,拍拍屁股就不见了人影,还得这些年过半百的老人们去收拾。
麦场满了,地里也清了。还有很多麦捆堆在一起,没了晾晒的地方。别急,办法总比困难多——铡刀来了:一个专管铡,一个专管放,其余的人,有抱麦捆的,有抱麦秸根的,有翻扬麦子的,大大小小的,老老少少的,你来我往的,麦场里沸腾了。
脱粒机“突——突——”地响了——打场了。又是一阵沸腾!
高高的麦垛上,站着几个身强力壮的青年,挥舞着杈子将麦子杈送着抛到脱粒机旁;站在脱粒机簸箕边专管往机口里送的人眼疾手快地将麦子一大抱一大抱地揈进去;出麦粒处,接满了一簸箕,快速放一个空的继续接;那个已经满了的,在拖到安全地带后,抬头看看,再弯腰端起,小跑着倒在麦子堆上。脱粒机之所以工作,不仅因为里面的电机,还有外面由三角带带动的轮子快速的转动,它们是裸露着的,所以存在安全隐患。每年,总有一些人忙中出险,被它削去头皮(幸亏都将头包的严严实实的,否则,一旦头发被铰其中,后果更不堪设想)!麦场上空,灰蒙蒙一片,麦草、灰尘在脱粒机震耳欲聋的吼声中随风飘荡,似乎为这热闹的场面摇旗呐喊。
终于,麦场里安静下来了。将工具一放,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该透透气了,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解除了“全副武装”,一下子凉快了许多。灰尘真是无孔不入,浑身上下就在紧张的劳作解除之后突然痒痒起来。说话的声音也不由的大起来——听力还没有从轰轰隆隆的震动声中平静下来。
之后,便是扬起的一锨锨麦粒在落日的余晖中簌簌地响。不一会,便成了一个大麦包,劳动的苦累一扫而光,喜悦溢满心房。去除了杂质的麦粒丰满而有光泽,有不小心溅在角落里的,总会有一只只的手及时让它们归队。
晒场开始了。只要是好天气,场院里是一片黄橙橙的小麦。白天,小麦在阳光下晒着自己的身子,水分也在一天天的炙烤中抽身而出,飞向空中;晚上,一个个的简易帐篷搭起来了,看场的散落于各自的场院;开心的是孩子,在野外睡觉是件多么有趣的事!挤在大人身边,激动的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不如去数星星:这时才发现,野外的天空竟是与村里不同,星格外亮,格外多;天也格外高,格外黑!看着,看着,数着,数着,模糊了,模糊了……什么时候被抱到了帐篷里,也不知道。
交公粮了。一袋袋的粮食进了粮仓,麦场里几近少了一半。孩子总会担心地问:“够吃吗?真的够吃吗?”“够了,够了,管饱!”大人们总是朗声笑答。孩子就会一边喊着“可以吃白面馍啦——”一边跑远了。
收麦时节,最惶恐的是雨天。见面首先要问的就是今天天气怎么样,并不是借用外国的“今天天气呵呵呵”。一旦变天,就得赶紧抢场,要不一年的辛苦就得打折,那就太不划算了——怎能眼睁睁地看着饱满的小麦变黑发霉生芽呢?所以每到傍晚,小麦总会如蒙古包或丘陵一样地在场院中堆积着。更有小心的人家,遮盖的严严实实地,生怕因一时的疏乎而减少收入。其实,还可以放心地睡个囫囵觉。谁愿意在半夜三更再忙乱一番呢?
在这样的季节,幼小的我也总是跑前跑后地跟着忙碌:拿拿家什,看看场院,翻翻麦子,捡捡麦粒……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心情也与大人们一样起起伏伏,小小的心里深深地感受着这片赐予我们生存的土地是那般神圣。
……
那田野中的挥镰收割,那麦场里的繁忙身影,那些个不眠之夜,总会在麦子的收获时节萦绕在我的心头。劳动是艰辛的,但更多的却是快乐;即使欠收,也会感激老天的点滴眷顾。他们朴素的思想,一直深深地、深深地影响着我。
啊,感谢这片土地,感谢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的朴实人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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