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座山,高大而巍峨。山梁上,农田里,干瘦佝偻的身影在炎炎的烈日下艰难的挪移。
父亲汗流浃背,他按着酸痛的腰,直了直他的驼背,大口的喘着气,喃喃自语:“老了,不中用了,老了,不中用了。”
我看到父亲在黑土地上秋风般的叹息,禁不住鼻翼酸楚,走到父亲跟前说:“爹,你回家歇着吧。”父亲摇摇头:“我还能动,闲着也是难受,你看那苞米苗再不间就耽误生长了。”
我懂得父亲的叹息,他播种在地下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长出一片片碧绿的禾苗。青青的禾苗,就像嗷嗷待哺的婴儿,他要用汗水浇灌禾苗快快成长,让美丽的青纱帐装点这空旷的大山,让金黄的玉米装满干瘪的眼神。然而他曾经健硕的胳膊和脊背,已经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在黑土地上施展,只要稍微劳作一会就会酸痛难忍。
父亲曾经是我心中巍峨的山,就如眼前这座山一样巍峨而坚实,我生长在这座山上,是大山给了我力量和生命的源泉。然而高山依旧挺拔,我的父亲却干瘦佝偻成一截风干的枯木。他倔强的走进田野,走进他依恋的黑土地。土地是他的生命,谁又能阻止他亲近生命的机会。
山下远近横着稀疏的人家,这就是父亲几十年苦守着的家乡,而脚下的这座山就是父亲一辈子的归宿。我曾经发誓要用我的努力,让我的家让我的父母离开大山,然而,我即使有能力离开大山,却无法改变父亲对大山的眷恋,他不想离开这片凝聚着一辈子感情的大山。无论我走到哪里,父亲都不会离开这座山,每当春暖花开,我总是要回家帮父亲把地种上,也帮父亲把生命的希望播种到黑土地里,然后让希望生根发芽,让希望染绿父亲的双眼。
看到黑土地上干瘦佝偻的身影仿佛一截枯木在缓慢挪移,我忽然热泪盈眶,这就是我记忆里曾经高大结实,给我生命给我力量的父亲?这就是一个大山上六个儿女顶天立地的伟大的父亲?这就是一个经过八十年风雨的老人的风烛残年?
可是我记忆中的父亲呢?
记忆中的父亲,在父亲的记忆中渐渐清晰,并深植在我的生命中。一个普通老百姓其一生除了辛劳,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然而作为一位父亲,他在儿女的心中却是永远刻骨铭心的记忆。关于父亲的记忆,涵盖了一个普通百姓的家族史。一个农民的人生,无不写满艰辛与苍凉,仿佛在炎炎夏日邂逅了一阵清凉的风,让我一辈子刻骨铭心。
每当夜深人静,我独自坐在灯下,想起父亲平凡而伟大的一生,禁不住在心中唱着这首感人的歌。
那是我小时侯
常坐在父亲肩头
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
忘不了一声长叹半壶老酒
……
●2
1931年,父亲生于一个贫民家庭。父亲祖籍山东,父亲的童年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动荡不安中度过。解放后,26岁的父亲经人介绍认识了隔着一条河的母亲。母亲祖籍江苏,小父亲六岁,他们怀揣着对美好生活的渴望,趟过那条流淌着幸福的河,走到一起。父亲个头不高,母亲能看中他,是因为父亲勤快能干是个好庄稼把式,将来一定能够过上好日子。
然而幸福是那么遥远,饥荒连年的年头,他们竟然无法逃离饥饿的苦海。为了生计父亲拖家带口,带着两位老人和哑巴弟弟,随闯关东的大潮来到东北。他们落脚在吉林省鸭绿江畔的一个偏远的山区,这里有日本开发的闻名全国的临江铜矿。他们能够在东北安家落户,就是看中了长白山大地的辽阔和富饶,莽莽苍苍的森林和肥沃的黑土地,深深吸引着被饥饿逼迫得惊恐无主的年轻人。他们期冀着这巍峨的大山和肥沃的黑土地上能够长出大片大片的玉米,让他们一家人填饱肚皮。饥荒连年的苦日子像恶魔纠缠着可怜的老百姓,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在老百姓的生命中,最大的愿望除了安定就是温饱。
父亲和母亲伴随着新中国的一次次社会变革,经受了一次次艰难困苦的磨练,从吃糠咽菜的饥饿日子走到勉强维持温饱,最后过上富足安康的生活,他们一生的经历也正是新中国成长历程的缩影,从土地改革、大跃进到文化大革命,从人民公社、包产到户到改革开放。社会的动荡与变革对于挣扎在黑土地上的农民,始终都是一种苦难。而真正把老百姓放在第一位的只有共[chan*]党,包产到户和改革开放,让中国几亿农民终于吃饱了饭,过上了好日子。这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是一个历史性的突破。
父亲没有上过几天学,对于这些国家政治和社会变革根本弄不懂,然而他亲身经历的这些社会变革,成为一生难忘的记忆。父亲一口浓重的山东方言,没有文化仅仅认识有限的几个字,但是他谈起那些往事仿佛又一次重新经历,他非常投入的唠叨那些故事,那些过往的经历,就好像一个历经沧桑的学者。父亲的回忆里总是苦多甜少,也许那一辈人经历的苦难是现在的年轻人所无法体会的。但是从父亲在茶余饭后絮絮不止谈论那些苦难经历时,我深深理解了那个动荡的年代里,人们对于饥荒的恐惧。他们渴望这辽阔而富饶的大山能够带给他们崭新的生活;他们渴望肥沃的黑土地能够生长出一望无际的青纱帐;他们渴望满山遍野的玉米能够带给他们生命的希望;更加渴望那黄澄澄的玉米能够堆满粮仓。这份渴望的热切源自对饥饿的恐惧,生命原来如此脆弱,对生命最本能的需要都能让堂堂七尺男儿心生畏惧。
那些苦难的经历也许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它让父亲那一代人磨练得无比坚强。每当看到我们这一代,吃一点苦受一点累就怨声载道,父亲就会不厌其烦的唠叨起那些苦难的岁月。大跃进的年代,粮食短缺,有一段时间,每天只有三两粮,树皮草根苞米骨头谷糠豆荚皮都粉碎了吃,那时的饭还不如现在的猪食。在人民公社,大帮哄,开荒辟地,大修梯田,现在家乡附近的田地还保留着当年兴修的梯田,满山遍野纵横的梯田成为现在乡村的一道风景。那个时候每天没日没夜的干仍然填不饱肚皮,一年四季没有闲着的时候,春夏里,早晨顶着满天星星就去地里出工,晚上摸着黑回家。就算三九天也不会闲着,照样三点钟就起来,爬上高山森林里去伐木头,那时的温度常常零下三十多度,干着活,嘴巴冻得说不出话,眼泪都结了冰。每当父亲谈到这些苦难的经历,我都能看到父亲干涩的眼睛里蕴满了泪水。
在那个世态炎凉的年代,父亲刚从山东迁徙而来,几乎没有亲近的人,而父亲和母亲都是极其老实本分的人,常常备受乡邻的欺负,父亲几经周折,拖家带口从山下的大村子搬家到现在的这座山上住,这里只有十几户人家,而且零散的分布在大山上,可谓老死不相往来,不会为了鸡毛蒜皮的事而纠缠不清。这一住就是几十年。
住在大山上,就能够天天在黑土地上开垦,在父亲眼里开垦土地就仿佛开垦生命一般。我们家房前屋后的荒山和空地,被父亲的镐锹刨挖成规整的田地,四周一排排的石头墙筑成恢宏的梯田,仿佛是蜿蜒的长城,记载着岁月的沧桑,每一块石头都凝聚着父亲的血汗。长城写入中国的历史,而父亲的梯田只记载在父亲沧桑的年轮里。
父亲的手磨出厚厚的老茧,荒芜的山地变成了肥沃的田地。黑土地开始生长绿色的希望,一片片玉米大豆高粱,成为父亲心中永恒的希望。父亲满心欢喜的看着他用汗水浇灌的一片片玉米,他在春天倾听玉米拔节的声音,他在盛夏欣赏青纱帐随风舞动的乐曲,他在金秋随着金黄的波浪荡舟在金色的海洋里……
●3
父亲的一家渐渐成为一个庞大的家族,有两位老人,一个哑巴弟弟,加上一群儿女,总共有十几张嘴等着吃饭。父亲和他的哑巴弟弟两个劳动力拼死拼活的在生产队里干活,挣回的工分换回的粮食也无法填饱十几张无底洞一般的嘴巴。而最为可怜的是我的母亲,每天打鸡骂狗喂猪的琐碎家务没完没了,更大的困难在于要做十几人的饭,真是越穷肚皮越大,十几口人一顿能吃满满一锅黑糊糊的死面大饼子,每个星期还要烙一大摞煎饼。掺着荚皮谷糠的大饼子都不够吃,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多么的难熬啊!只能吃些残汤剩饭的母亲忍着饿,更要忍受能够出工挣钱有了功劳的劳力们,和刁难的公公婆婆的怨声和责骂。面对这苦日子,父亲除了抽闷烟,就是常常对母亲发脾气。而母亲除了忍气吞声,就是眼泪!泪水诉说着穷日子里的老百姓无奈的痛苦。每当听母亲提起那段让人辛酸的往事,我不止一次在心里流泪。
父亲不知道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他拼死拼活的挣扎在这个大山上,苦闷的时候只有一袋接一袋的抽烟,烟雾袅袅哀叹声声——究竟何时那黑土地里结出的玉米才能够堆满粮仓,填饱肚皮!
1975年初冬,我啼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给挣扎在饥饿边缘的山里人带来了新的希望。虽然我们家已经有五个兄弟姐妹,然而那个以劳动力为家庭支柱和荣耀的年代,多子多福是老人们普遍认可的真理,对于国家提倡的计划生育根本不理解。而父亲已经四十五岁,很多邻里乡亲说父母亲这辈子恐怕借不上我的光了,但是父母亲还是把我当成宝贝,他们希望多增加一个劳动力把这个家脱离饥饿的苦海。然而遗憾的是只有大哥成为生产队的劳力,而二哥和我后来都背叛了父亲的愿望,逃离了大山走向了外面的世界。
还没有等到我能够为家里挣回生产队里的工分,生产队已经解散了,土地开始包产到户,紧接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这个偏僻的山村。生产队集体出工,集体劳动的场面,还有那些忍饥挨饿的艰难日子成为童年里遥远的记忆。
社会的变化太快了,孩子们已经不再早早下学种地,大多数人家的孩子要上学,如果考上中专或大学,竟然能够逃离大山的束缚,进城混个吃公家粮的体面工作。这是父亲那辈人做梦都没有想过的,父母亲省吃俭用,拼死拼活的干活供我们姊弟几个上学,就算仍然吃不饱饭,还是把我们六个孩子都送进了学校。可想而知,在这贫穷落后的大山里,一辈子在黑土地上摸爬滚打的老百姓,供六个孩子上学,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刚刚懂事的孩子都知道帮大人干活,小学一二年级的孩子,每天放了学,主动完成大人们分给的任务——放牛。再稍大一些,放了学就赶紧到田里帮大人干活,十来岁的山里孩子大都已经磨练成庄稼地里的好手,刨窝、捻种、间苗、除草,样样熟练,一个孩子能顶半个劳力。每天放学都跟着大人一直干到天黑,才能写作业,虽然很累,也得坚持完成功课,因为农家的孩子大多是班级上出类拔萃的好学生,或许繁重的农活更能激发好好学习的决心。
虽然我们这些孩子在家这么能干,但是毕竟主要劳动力只有父亲和哑叔,大哥已经结婚分家另过了。邻家的孩子有许多早早下学帮家里种地,多一个劳动力少一个学生,对挣扎在黑土地上的农民是多么大的改变啊。父亲和母亲也曾无数次为我们几个子女上不上学的事情闹过别扭,再加上行为怪异的哑叔无休止的闹情绪,父亲已经顶不住生活的压力,常常气愤的要让一些人回家务农。但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母亲却死活不让一个辍学,也许是她受够了没有文化愚昧落后的苦。
眼看着农田里的玉米明显比别人家的少,父亲除了牢骚就是拼命的干活,从春种、间苗、除草、追肥、中耕、秋收,一年到头,父亲没有闲着的时候。满仓的玉米就如黄澄澄的金山,那是父亲汗水的结晶,那是父亲生命的希望。包产到户以前,就是因为缺少玉米而让一家人经常忍饥挨饿,父亲对黑土地的感情就是建立在对玉米的深厚感情之上的。
●4
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别人家学生少的,生活已经开始有了明显的改变,有了剩余的粮食,生活质量也开始有所改变,能够吃上白面馒头和香甜的大米。而我们家也仅仅是勉强解决温饱,每年青黄不接的时节粮仓里的粮食就已经颗粒不剩,便开始向邻居们借,饭桌上豆角土豆面瓜等蔬菜开始代替粮食。即使如此,父亲和母亲仍然能够坚守着大山,坚守着黑土地,供我们上学。
也许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让儿女们通过书本的桥梁,逃离大山和黑土地的束缚,或许出几个有出息的,将来出人头地,为张家光宗耀祖。我们姐弟几个都非常争气,都勤奋好学,除了三姐因意外摔断了腿小学没毕业被迫休学,其他的都读完了高中或中专。一个以种地为生的老百姓,供出这么多高中生和中专生,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邻里乡亲,山上山下,包括我们上学的矿区,都知道我的父亲培养出这么多有出息的好孩子,一个默默无闻的山里人已经无人不知。每逢有人夸赞我的父亲,父亲的脸上便露出欣慰的笑容。
然而人是不能和命运抗争的,我们姊弟几个都让父母亲失望连着失望。
大哥上完高中已经回家重复父辈的生活,也在结婚生子,固守着大山,在黑土地上挣扎。不过他能够成家立业,并且种下了几十亩的玉米大豆,能够每年收获满仓的玉米大豆,这也是父母亲非常欣慰的。
逃离大山的希望就放在大姐二姐身上了,她们不但聪明而且勤奋用功,在学校是尖子生,有希望考上大学跳出农门。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大姐首先从高考的独木桥上摔了下来,第二年,越过高考分数线的二姐被人偷梁换柱,竟然是名落孙山。面对贫困潦倒的家庭,和日渐苍老的父母,大姐和二姐只能在老师和同学们惋惜的目光中,做出了自己艰难的选择——放弃重读,回家帮父亲种地,继续走父辈们的生活之路。
几年后大姐嫁人了,二姐仍旧在和命运搏击着,她在铜山小学当代课老师,想借此逃离农村的苦海。然而很多同事凭借着各种关系稳固了代课老师的位子,而二姐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靠山,再加上本身个子矮倍受学生和老师的冷眼,不久就愤然离开学校,回家务农,农闲时节到参场搞副业。
三姐也是一个勤奋好学的孩子。然而造化弄人,小学五年级,她骑着毛驴放驴时,邻家男孩闹着玩想吓一吓三姐,在后面大喊了一声,结果惊吓的驴子跑起来,把三姐从驴背上摔了下来,造成腿骨严重骨折,从此开始了长达数年的医治过程。父亲脾气古怪,我们这些作儿女的都对父亲只有敬畏没有亲切,然而长大后,每当念及父亲,三姐都会非常感动的想起在她治病期间,父亲不辞辛苦的背着她爬山越岭,然后又辗转城市的各大医院求医问药,那份辛苦那份爱只有父亲才能付出。父爱总在无声中蔓延,平常的生活中,你可能觉察不到父爱,然而父爱却如山一般厚重而伟大。
意外的灾难给三姐的人生带来了极大的痛苦,伤愈后仍留有后遗症,几年后又辗转多次求医治疗。大山的儿女离不开土地,三姐十三岁停学治病,病愈后跟随父亲操起了种地的家业。大哥结婚后分家另过,哑叔于雷击中意外去世,大姐二姐出嫁,二哥和我在上学,年过五十的父亲身体开始衰退,农田里的重活就落在三姐身上。在那个农业生产力相对落后的八十年代,几十亩地,对一个姑娘是多么大的重担。那时的种地方式完全是古老的方法,牛耕镐刨,最难的就是夏天的除草,讲究的是三铲一趟,这边没等锄完,那边的草又长出来了,和杂草的斗争简直是没完没了。在这个落后的山村,这种种地模式一直到九十年代,才有所改变,农药化肥和小型播种器的应用,不但大大节约了劳动力还提高了单产。然而那时,三姐完全凭借一双手和一把锄头和镐头,用那种原始的方式挣扎在黑土地上,和父亲一起挑起家庭的重担。我不知道,为了禾苗的成长,三姐在风里雨里如何奋力劳作;我不知道,为了收获满仓的玉米,三姐在黑土地上流下了多少汗水;我不知道,为了完成没完没了的农活,无处诉苦的三姐在空旷的大山流过多少泪水……我只知道,这个贫寒的家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与年迈的父亲在奋力支撑着。
●5
一个十几口人的大家庭,变成了五口之家:父亲、母亲、三姐、二哥和我。人口的变化并没有改变家庭的贫寒,粮仓里的玉米也不过刚刚够吃。我感觉不到家中发生的变化,希望的破灭和生活的艰难,在孩子的眼里是无法理解的,我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生活的艰苦,和对别人好日子的羡慕。我一直无忧无虑懵懵懂懂的度过着我的童年和少年,山村的日子就是那样静静的流逝着。
在我小学五年级时,勤奋好学的二哥终于不负众望考取了中专,成为这个大山上第一个跳出农门,走向城市的人。一时间山前山后的村子和我们上学的矿区,很多人都知道了一个以种田和卖菜为生的老头供出了一个“大学生”。在学校,二哥成了老师们教导学生的楷模。
父亲苍老的脸上有了笑容,然而艰难的日子还在后头。为了凑足每年五六百块钱的学杂费,父亲东挪西借,卖粮卖猪,才算让二哥念完了中专。农忙时,父亲和三姐没日没夜的苦干,农闲时节父亲天不亮就挑着沉甸甸的两筐青菜,到山下矿区的集市场去卖。父亲挑着扁担卖菜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我的老师和同学都知道我的父亲就是那个天天卖菜的瘦老头。父亲的扁担也成了我们家的一根支柱,平日里的花销,二哥和我的学杂费,全是父亲卖菜换回的。每当接过沾着父亲汗水的零钱,我的心里酸酸的,我甚至不敢一次次的向父亲要学费,更不敢乱花一分钱,哪怕是买五分钱一根的冰棒。
我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不辜负父亲的辛苦。在90年代初,考中专成了热门,上中专可以早早的参加工作,成为农村孩子因家庭贫困而无力上大学的最佳选择。后来中专开始出现自费生,导致中专分数线直线上升,在家乡那个教学质量极差的地方,考中专比考大学还难,我接连三次落榜,在我以三分之差落榜后,我心灰意冷,当很多人走入高中或拿钱上了自费的中专,我只有独自哀叹,我已经把两年前沾满泪水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压在抽屉埋藏在心底,我也拿不出8000块钱上自费中专。当我决心回家务农时,母亲却不甘心的问我,怎么灰心了,我们虽然老了可还能够供起你读书。我不忍伤害父亲和母亲那期盼的眼神,我最终下定决心,重返校园,我拼命的读书,只为完成父亲和母亲的心愿。厄运再一次降临,这一年,我因为多年睡冷床患上了严重的肾炎,前一年,我的一个同学就是因为肾炎转发尿毒症,不治而死,我开始生活在灰色的痛苦和恐惧中。我一边坚持学习,一边打针吃药,一连几个月打针,把我扎得走路都成问题,还要天天晚上自己熬中药,就在中考前我还在一直持续着治疗。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熬过来的,现在想起那段日子,我的心都在抽搐。所幸的是我熬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并且以全市前十名的成绩考上中专,实现了父母的愿望。
二哥参加工作了,我也上了中专,对于一个农民家庭,对于父母亲,似乎该是一个期望的归宿,和幸福的起点。然而,父亲母亲仍然奔波在大山上,仍然守望着玉米田,仍然在黑土地上辛苦劳作着。三姐出嫁了,二哥结婚了,大山上,只剩下年迈的老人还苦苦挣扎在黑土地上。他们不能停止劳作,因为我还在上学,即使我再省吃俭用,每学期也要上千块钱的学杂费,这让年逾花甲的老人颇感吃力。大量的农田都退给了生产队,60多岁的父亲就耕种着房前屋后的十几亩农田,眼看着肥沃的黑土地越来越少,粮仓里的粮食越来越少,父亲不免心情沮丧。他一辈子所期望的就是收获满仓的粮食,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自己从青壮年到了老年,也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沮丧之余唯有独自嗟叹。
如果说父母亲还有小小的希望就是在外求学的我,他们盼望着我能够找到一个吃公家饭的体面工作,不说光宗耀祖至少也能出人头地。然而命运注定我是一个悲情的人,一个多磨难的人,我的生命中失望多过希望。毕业时正赶上上个世纪末的下岗分流大潮,我刚刚毕业就已经失业了,在花了钱找人安排工作成为泡影下,我开始在人生的道路上流浪。
●6
转眼就是十年,十年来我们家又发生了一些变故,2003年大嫂因脑溢血医治无效病亡,大哥开始了独身生活,紧接着二哥下岗,几年后和二嫂的婚姻出现裂痕。而我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也不会有一个中意的姑娘能够看上生长在这个偏僻的大山上的我。
似乎我们家每一个人都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如意,然而当我在平淡的生活中回过头来看看,其实,年轻的我们经受的这些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真正痛苦的是年迈的老人,他们眼看着一辈子就要到头了,一生辛苦养育的儿女都没有出人头地,甚至没有过上好日子,他们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呢!儿女们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奔波着,常常慨叹自己生活的艰辛,可是谁又想到在大山上守了一辈子的父亲呢,谁又顾及到正在渐渐消失的生命和正在远去的希望呢。
年逾古稀的父亲和母亲孤苦伶仃的守着这个大山,为了填饱肚子,仍然要在黑土地上挣扎,这就是一个农民的生命归宿。为了生存,为了换回零花钱,老父亲仍然要侍弄着菜园,如今他已经挑不动扁担了,扁担已经变成了拐杖,父亲就拄着拐杖背着背筐,翻山越岭,到山下的集市去换钱,靠这一背筐菜买油盐酱醋维持生活。社会发展,物价飞涨,所有的东西都在蹦着高的涨,只有父亲的青菜没有涨,父亲一背筐青菜甚至换不回一斤猪肉,父亲慨叹,赶不上时代的发展。
即将八十岁高龄的父亲,仍然要忍受着身体的疲劳和筋骨的疼痛,在黑土地上劳作。他仍然盼望着收获满仓的玉米,然而他的愿望却越来越渺茫,父亲的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我即使在工作之余起早贪黑的干,也只是种了十几亩地,只能收获非常少的粮食。父亲除了一袋接一袋抽闷烟,他该如何排解心中的痛苦,他一辈子的愿望已经无法实现。
父亲已经把大山看成自己的归宿,他哪里也不想去,他说就算死也要死在大山上,埋在黑土地下。他要在地下看着他一辈子生活着的大山,他要看着这肥沃的黑土地上大片大片的玉米疯狂的生长,他要等待黄澄澄的玉米象金山一样堆满粮仓,也盛满他渴望的眼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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