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倚画屏思往事,皆不是,空作相思字。
一
江南的暖冬有点象早春的天气,雾很浓,潮湿,令人生恹。
薇薇在帮小小梳头,已经梳好久了,每梳一下就有一颗泪落在小小乌黑的秀发上,在病房晕黄的灯光照映下最终离散。小枫已经给小小穿好了衣裳,却无论如何也扣不上那枚小小最爱的蓝色小花胸针。而心远,只是坐在那里握着小小的手唱歌,那小手,从尚存一丝温暖到渐渐冰冷到僵硬,心远兀自握着不肯放松。
“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
风吹动窗上挂着的风铃,叮叮噹噹地颤响着,那是小小还能起床时挂上去的。清脆的声音敲打在心远的心上,歌声也随着颤抖着不流畅,他还是不管不顾地唱,脸上的泪痕已干,再也没有多余的泪可流了。
“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就让她做一个最美丽的新娘吧。”年迈的父亲颤抖的手抚摸着女儿苍白的脸,最后为女儿别上了蓝色的蝴蝶发卡。
“我好象看到这里通往天堂的路上铺满了鲜花,他正驾着勿忘我的花车来接我了,我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真的,我要飞了,飞……”
这是小小尚存一息时最后说的一句完整的话,因此,当她闭上眼睛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相信她是在向着天堂飞奔,苍白的脸上露着新娘般的笑,甜得就象春天开放的勿忘我。
而现在,离勿忘我花开还有长长的一个冬季。
二
心远与小小的相识就是在医院里。
午后的阳光和煦地照在花园的白色长椅上,照在如黑缎一般的秀发上。
心远就在女孩身后不远,几乎一眼就爱上了这一头亮泽的长发。调皮的男生心中默想:“但愿与这曼妙的秀发相衬的是一张同样曼妙的脸!但愿那脸上有一双更加曼妙的眼睛!”这样胡乱想着就走到女孩对面的长椅上坐下,吹着口哨,坏坏地笑着去看她,然后一个人就呆呆地镇在那里了--那是一张清清纯纯的脸,透着无以言说的静,虽然因为生病而显得苍白但绝对对得起那一头曼妙的长发!那一双眼,被长长的眼帘摭住令他探不到里面究竟有多深。
女孩显然被他看得恼了,脸上有了一点难得的红晕,隔着小路对他说道:“哎,你这人好没礼貌呢!”
“啊?”他猛地惊醒,“噢,呵呵……嘿嘿……嘿……”好傻地笑。
女孩被他的傻样逗笑了,轻抚着发稍,看着他。
于是,在这连空气都飘浮着福尔马林味的医院花园里,两个孩子面对面坐着,好傻好傻地笑着。
那时心远想,好象这福尔马林味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三
心远总是站在病房的窗前往下望,看到小小娇小的身影出现在花园里就飞奔下楼,与小小一起坐在长椅上晒太阳,唱歌给小小听。
“你教我唱歌吧?”小小说。
“好啊,我们来唱采红菱。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得呀郎有情……”小小听到这里就笑了,露出很好看的白牙。
“别笑!好好跟师傅学,不然我不唱了。”心远唬她。
于是,他唱一句,小小跟着学一句,可是小小从不认真学,唱一句笑一句,心远便假装生气,背过身去不理小小,小小就说:“好嘛,我好好学还不行吗?”于是重新开始学,结果还是一样,小小只会笑,学不了。
秋天过去了,树叶也落得透彻了,可小小只学会了这一句“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
心远说,够了。笨姑娘能学到这份上就不错啦。小小打他。
心远觉得,打在他身上的小拳头软软的,心里痒痒的,他喜欢这种感觉,有时长发撩在他的脸上,他就使劲地吸。他说,好香。
“什么好香?福尔马林好香?”小小没明白。
“就不告诉你!”心远眨着眼坏坏地笑。
四
小小有时会给心远看一些她写的散文、随笔、诗歌之类的文字,那些如水流一般清澈散淡的文字里,充满着无尽的爱与思念,心远看时,小小就会去看天空,看太阳,看云。
心远看着看着,心就直往下沉,在这些文字里,好象没他心远什么事啊!他笑:“原来心里有一个白马王子嘛。”
“嗯,我答应了要嫁给他。”小小还是望着天空。
“我可没见过他来看你噢!”心远很有些醋意了。
“他来的,每天都来。我知道,当我睡着的时候他就来看我,他说过最喜欢我睡着的样子。”
“哈哈,自欺欺人吧?”
小小这时低下头看看心远,要哭的样子。
“那一年夏天,我跟着他一起去登山。遇上暴风雨,我滚落山涯,他来救我。我回来了,他没回来……”
“他说等到春天勿忘我花开的时候,就来娶我做他的新娘,要让勿忘我装饰新娘的花车……”
心远一把搂过了小小,任小小的泪水打湿他的衣襟。
冬日的天空看起来也是那么蓝,云也是那么白,心远的心象最后的那片树叶,落在长长的白色椅子上。
五
心远已经好几天没到花园里去了。
小小去他的病房找他,心远听到小小问询的声音便将头埋进被子里,任小小怎么叫都不肯出来。小小只好叹口气离开。
第二天,小小还是来看他,他还是一样地躲进被子里不出来,只是被子上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此人已死,有事烧纸。”
小小一看,笑了,将他的头从被子里揪了出来,却闻到一股强烈的酒味。
“你喝酒?”
心远不语。
“为什么喝酒?原来你偷溜出去喝酒!再喝酒我就不理你了。”
“医生都跟我说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了,你为什么不让喝酒?”
“我……”小小沉默了。两人都不再说话。
许久,小小轻轻地说:“也许我比你先走呢,还是你给我烧纸吧。”
心远愣愣地看着小小,双手环过了小小,说:“把我烧给你,你要不要?我把自己烧给你,你不要?要不要?”
小小的泪滚落在白色的被单上,转身跑了。
六
心远已经无法再走出病房了,他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雪一片片地落下来,从早晨望到黄昏。他在想花园里的长椅子一定落满了雪花,在想地上的落叶一定结满了冰,想小小一定也躺在床上看雪花飘飞,想小小病房的窗上风铃一定叮叮噹噹响得很清脆。
他想,等这场雪飘尽了,冬天就会过去,春天来的时候,小小的勿忘我就开了,而他,也会很安静地离开,就象从来没有来过小小的世界。
午后,雪停了,天晴了。
他从沉睡中醒来,觉得好象小小在唤他,于是他拚命地挣扎起来,想要到小小的病房去看看,护士姐姐只好用轮椅推他去。
在门口,听见小小说:“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坟墓,那会使我觉得被囚禁,骨灰也不要留,那会使我不再完整,我想清清爽爽地走,只要自己完完整整的灵魂,其他都不要。”
但她在最后昏迷之前,却握紧了心远的手。心远一直握着,唱着,觉得他的世界与小小一同灰飞烟灭。
护士姐姐推着他走过长长的走廊,泪落在他的肩上。
他说他要睡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白色的被单上,心远躺着没有动,手上握着小小的风铃,脸上的表情已经凝固,双眉紧蹙着,似在问:“把我自己烧给你,你要不要?要不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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