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稽君懒书礼 底物慰秋情
我是鱼幼微,生在长安城郊外一位落拓士人之家。
我爹爹饱读诗书,一生功名未成。我自小的生活便是爹爹教给我的诗文,在破旧的青苔院落里,还有
他亲手为我扎的一只紫藤秋千。
娘说女儿家要端静娴雅,我除了在秋千上吟咏诗文,就是做些小针线活儿。院内的桃花几度开落,拂
满我的发梢。那时,我总会抬头看如洗的碧空,看流动的云彩打身边掠过,投下梦幻的涟漪。
爹爹常去长安酒肆与人饮酒论诗,一管箫佩在身上,青色的长袍下衬托出他是多么俊朗儒雅的男子。
然而,在他的眼中,我总是读出深深的落寞。小小的篱笆院落挡不住尘间的纷繁,尽管那时我还不懂得对
人世繁华的眷恋。许是因了爹爹的缘故,在我十二岁的那年,我平日里的诗作已在长安文人中传诵开来,
也从那时起,我有了诗童的美誉。
在我不满十三岁的时候,爹爹因病撒手人寰。娘抱住爹哀求他不要走,我只记得爹爹合眼时流下的最
后一滴眼泪。我不知道究竟是谁在主宰命运,生离死别是人生最大的痛。
我娘是个贞静的女人,爹走后,她只能找些针线和浆洗的活儿,来勉强维持我们的生活。
那是暮春时节,梅花初落,风是那么的轻,暖阳洒落在石阶上,梁间燕子呢喃嬉戏。我一袭素衫,坐
在秋千上凝思,懒懒地闻着花香。不知是谁轻启柴门,站在我面前的是个长衫男子,没有俊秀的面容,却
有着同爹一样儒雅的风度。
他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幼微,我睁开惊讶的双眼。原来他就是名满京华的大诗人温庭筠,专程慕名
寻访我。在午后的暖阳里,这个男子出题考我,以“江边柳”为题作诗一首。我托腮稍做沉吟,便取出花
笺,落笔写下: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也就是从这一日起,自爹爹走后,我有了新的老师,甚至可以为知己。
然而,他终要离开,远去了襄阳任刺史徐简的幕僚。那是个秋季,梧叶飘黄的秋,让人寂寞的季节。
我第一次明白了思念,“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这种幽怨的情思从秋到冬,我对自己说,他一定还
会回来。
二 汾川三月雨 晋水百花春
是了,两年后,我已经是个亭亭玉立、娇美动人的少女。再见他时,依旧是那般滋味。我知道,这不
是诗书中所说的爱情。
人间的三月,和熙的春光令人舒醒。我与这个叫温庭筠的男子来到城南的崇贞观游览,这是我第一次
与他出游。湖畔的柳絮纷散,如同我眉间落下的轻愁。我看到许多新科的进士相争在观壁上题诗留名,心
慕不已。不由得悄悄题下一首七绝:云峰满月放春睛,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
名。我惊讶自己缘何会有如此雄才大志,只有我自己才明白,我并不慕榜上留名,诗句只是感慨而生。娘
说女儿家要娴雅端静,在风轻日暖的春天,我隐隐期待有一段爱情。
许是宿命,一个叫李亿的男子在几日后来到崇贞观,无意读到我的诗句。我并不知道温庭筠与他是旧
识,也不知道会在篱笆的小院与他初遇。
那日,我沐浴完,着一袭白衣绿裙,散开的长发垂及腰间。秋千架上的我正觅新句,是那般的忘我,
直至一双手拂过我的肩膀。
这是我第二次在院子里见到陌生的男子,他的双眼是那般的震惊,怔怔得让我心发颤。我从来没见过
这么英气俊朗的脸,他说他是李亿,我就是那个他寻觅的女子。
我的爱情就这样开始了,娘应允了这门亲事。在长安繁华如锦的人间三月,我被一乘花轿迎娶进林亭
精雅的别院里。林亭,依水临山,鸟语花香,是长安富家人住的地方。那天我穿着艳红的新装,头上
插满金钗玉簪。
在红烛高烧的夜,他是那样温柔地拥我入怀,盟誓说今生只为我一人描眉。我不得不信,不得不信,
我是那样的爱他。
他亲手为我在院内扎了一只秋千,就像爹爹扎的那只一样,紫藤秋千。院里种满了各色的花,他陪我
凉亭赏月对诗,他为我沐浴更衣,为我梳头描眉,他说永远不离开我。
我没有什么不幸福,尽管我知道在江陵他有原配的妻子。几月后,他妻子传书多封,欲催他归去接她
进京。又是红枫的秋季,当年我与温庭筠的离别也是在秋。
林亭的秋天满是红枫,在等待的日子里,我眉间的忧愁越来越深。鱼雁不得传书,只是独守空房,任
红烛燃尽,霜染庭院。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春花渐落时,才盼回我的良人。第一次见到他的发妻,那是一位出身名门且心高气傲的女人。当我唤
她一声姐姐时,那冷厉的眼神我至今想起还会心惊。
我不知道自己如何会陷入这样的处境,他的发妻百般刁难我,尽管我默默地承受。可还是无法消除她
对我的怨恨,她怎会容许自己的男人宠爱小妾,而将她冰冷起来。
他不再只为我一人描眉,镜中的我欢声渐少,容颜憔悴。我只想在这个院子里静好地过完一生,守侯
着我的良人。可这已是奢侈,我等到了一封休书,我的良人拗不过他的发妻,将我休了。
三 易求无价宝 难得有情郎
他为我安排了一处幽静的道观,咸宜观。这一年,我17岁。观主为我取了玄机的道号,从此鱼幼微成
了鱼玄机,洗尽铅华,戴上黄冠,开始了我的“焚香登玉坛,端简礼金阙”的道姑生涯。
黄卷青灯下,我对他的思念只能吟诵成诗。“聚散已悲云不定,思情须学水长流。”“书信茫茫何处
向,持竿尽日碧江空。”我失去他的音讯,只得将诗笺抛入曲江,让流水捎去我的幽情。
唐朝是个道教盛行的年代,尽管我可以过上优裕的生活,可以自由地结交朋友。我依然独守清净,我
忘不了那个许我一生描眉的男子。
我寂寞了三年,若不是一个观里的长客告知我李亿早已携妻出京,远赴扬州任官,我不知自己还会痴
等他几年。他是这样的伤了我心,在清冷的咸宜观中,我深夜秉烛题下一首: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是了,我要幸福,即便是葬送一世的清白,我也要纵情享乐。
我在观外贴了一纸“鱼玄机诗文候教”仅是几天,这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长安。从此,咸宜观中文人雅
士、风流才子纷来拜访。
品茶悟道,煮酒论诗,我过上闲散自在的生活。真的是心灰意冷了,那个在秋千架上散着青黑长发的
少女已然不见。
见左名扬时,我仿佛看到当年的李亿。那晚,左名扬与我凉亭饮酒赏月,酩酊时留宿在我的观内。他
温柔地待我,我落泪了,我明白自己在走一条不归路。
纵然粉身碎骨又何妨?我十分清醒自己在做什么,尽情风月,纵怀寻欢。
艳丽的日子欢多忧少,可内心的寂寥却是难以言喻。我不奢望此生还会有一段圆满的爱情,只是这如
花似月的才貌终究要随青烟消散,老死在咸宜观。
直到我遇上那双眼睛,内心又泛起了微微的波澜。他是陈韪,随客人来观中的乐师,从此,他便成了
我最相好的情人。
我知道我只是在消磨岁月,当我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时,我的心已死去。
四 人世悲欢一梦 如何做得双成
绿翘是我的贴身侍婢,肌肤如雪,双目含媚,是个机灵的丫头。
那一日,我始终记得,邻院的道观邀请我去参加春游聚会。临出门前我叮嘱绿翘,若陈韪来了,告知
我的去向便是。
那日我与道友酒宴过后,已是黄昏,我披醒戴月而归。绿翘迎上说:“陈乐师来过,听说你不在,没下
鞍就走了。”平日里,他都会等我归来,今日为何不下鞍就走?我看绿翘言语闪烁,两腮潮红,双眸流露
春意。于是,明白了一切。
世间薄情的人儿早已见过,又怎会在乎陈韪与绿翘的背叛。只是心有怒气,入夜,我点灯闭院,将绿
翘唤到跟前,厉声讯问。她竟然矢口否认,我拿起藤条,抽打了她几下,她反唇相讥,历数我的风流韵
事。
她的话扯疼了我的心,我镇定下来,将她扶起,独自进了房间。
这一夜,我有着未曾有过的平静。我仿佛看到了爹爹的笑,还有我娘,我娘也在我进观的第二年,病
逝了。她走得那么安详,她说去找我爹,所以我没有太多的痛。
三更时,我有些后悔打了绿翘。推门而入时,却发现她悬吊在房中,三尺白绫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
我没有眼泪,我说了我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我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好落寞,心刹那间被剜去。
我在院内的紫藤花下挖了个坑,将她的尸体葬了。绿翘,倘若有来生,我不会再让自己这样。
几日后,陈韪来访,问及绿翘,我回说,弄春潮逃走了。我想用我的余生,换来她魂灵的安稳,尽
管,我知道她带着怨恨离世。
倘若不是一个客人在后院的紫藤花下小解,或许绿翘真的可以安稳地躺在那。他带来了衙役的兄长,
几个官差来咸宜观勘察,挖出了绿翘的尸体。她肌肤未腐,宛若生时,这一刻,我知道我行将解脱了。
审讯我的京兆尹温璋是一个出了名的酷吏,他又岂肯放过名动长安的鱼玄机,这是他博取“为政严
明”的官声机会。我知道,我百口莫辩,我又怎么会去为自己辩解什么。
我定了死罪,秋天处死。我说过,秋天与我是离别的季节,我仿佛看到大片大片的红枫飘落,像我的
鲜血。
我不知道,后人会用怎样的笔墨来写我的故事,也不知道那个叫李亿的男子是否还会记得一生只为我
描眉的誓言。
只是这个秋季,我合上了眼,结束了我飞花流水的一生。
2006年2月16日星期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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