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我是一个兵瓦岗山人

发表于-2009年06月16日 晚上9:42评论-2条

我曾是一个兵,当兵前是一个做梦都不想当农民的高中生,当兵后说实在的真的想当干部,属于得蜀望陇那种,许多次在梦里自已真的戴上红圈帽,经过部队威武的大门时,两侧哨兵庄重得啪地一声向我敬礼,我觉得我当兵后怀揣着磅礴的向往!

每次我说起当兵的历史,都会让军校的同学们笑得不行,他们说你那也叫当兵?不出操,不搞队列,不跑障碍,不的太多,根本不能算兵。与他们在野战部队摸爬滚打的兵比起来,的确让人泄气,一至于后来,谁问我上军校前在哪当兵,我总是说在北京,再接着向下问,我说内蒙,再接着问内蒙什么地方,我说保密,哪里是保密,问这些人的,我说了,他们也不见得听说过,谁会在意地图上都没有注记的地方?他们问在哪当兵,多半也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就象每天第一次见面,问一句,吃了吗那样随便,没有多大意义,现在离开那地方多年,猛地想起来,还真的有点想念,当年为了一口井把我和一名志原兵,不能说吓得魂飞魄散,却差点真的尿裤子。

那一年,准确地说是公元一九八六年的八月,参加高考后,犹如乡野游魂,游回家,整天无所事事,等着实际上不可能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因为骡子不能生育,录取通知书就是骡子生的育。村上的同龄人,小学光荣毕业后,就卷一床被子,塞进化肥袋,跟着他们的姑父或姨夫,走四方。等我高中毕业,他们早已脱离了师傅的呵护,甚至当了师傅,眼看着一个个都盖起新崭崭的瓦房,年关又一个个都娶上了媳妇。男人们不在家,我是连门都不会进的,瓜田李下。再说,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们嘴里多是又去了哪地方,哪行业挣钱来得快,哪澡塘子小姐长得水灵,要么就是交换些生意上的信息,我开口说起哪个大学,哪个地方的风土人情,他们竟象听天书,场面异常尴尬,我干脆和他们断了交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老爹收完麦子也随着进城大军,打工去了,家里只有我和娘,为打发寂寞时光,我也只好找来比我小两三岁,尚没出山的几个小把戏们,开着灯,横坐在床,背靠墙,伸着脚,天南海北的神聊,我发现聊得最多的话题,竟然是支书家翠翠,翠翠和我一样,也属于等录取通知书那一类“才子”,高中不在一个学校,家又分住村东西两头,翠翠从学校回到家,把全村的审美标准一下子抬高不少,几年来,她从初中到高中,完全从一个柴禾妞,出落成一个土洋结合美女,穿着打扮象城里人,却不失农村小姑娘的淳朴,一米七的个子,粉红色的衣服紧裹着细高挑的身段,青春妩媚好象要喷勃欲出。聊得最起劲、最动心的话题和每晚上结束语和着眼点,当属翠翠高耸的胸脯。他们走一后,我总是浑身燥热得无法入睡。当然也有谈到失落处的时侯,几个人静静地抽着烟,把烟屁股,用拇指中指夹紧,猛地用力把烟屁股冲着墙弹出去,几双眼睛随着它在空间划出的弧线,最后跟随着撞墙、落地。要么把过滤嘴,上下牙一错,伸舌一顶,烟头自然反躺在舌上,闭上嘴闷着,再吐出来时,烟尚不熄,这可是要真功夫,闹不好,不是烫嘴,就是烧舌。

自从娘说不干活瞎费电,晚上干脆连灯也懒得开,在夜暗中几个忽红忽暗的烟头闪着,反来覆去也总是那几个话题,越发显得无聊,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着,就连几个小把戏,慢慢地今走一个,明走两个,只有我一个闲人在家。

早上,娘起得早,小心翼翼地扫着足有半搓箕烟头,叹气的声音能穿透我蒙着头的被单,要不再复习一年?再复习一年就能考得上!那破学校,考上大学的,简直象秃子头上的头发,和尚的头发。娘试探着说,哪可咋办,要不也出去学个手艺,总在家呆着,总不是个事。要学手艺,晚了,要学早学,你让我当他们的徒弟,一个个火车票上的字都认不全,杀我吧!看着娘用衣襟拭着眼角,我想可能话说得有点重,忙坐起来,说娘让我想想啊。

日子就象村外小河里的水,悄悄地流淌着,冲走了八月,送来了九月。我觉得短短的几个月,简直是过了几十年,从未有过的无奈,从未有过的憋闷,从未有过的苦恼。

支书有史以来,推开我家用几根木棍编成的“大门”,支书一米八的个子,“当”地一声额头巴巴实实地撞在门框上,那声音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娘顿时慌忙从屋里小跑着迎出来,支书已经揉着头转身站在院子里,仰着脸看着天说,大妹子,大兄弟不在家啊。娘说,收完麦就跟建筑队走。

三娃呢,有个当兵的指标,准备让他去检查检查,翠翠娘说翠翠这段时间连门都不出,愁死她了,他们都是高中生,有话说,没事让他去串串门啊。支书说这话时,人已出了院子。

在东屋里,我兴奋得着点蹦出来,但还是忍住了,那样会显得既不成熟、更不稳重,就这么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失去了立场,淡定!淡定啊!

高兴来得快,去得更迅速,不知不觉间,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自已的命运自已主宰。所有男人都常常会有的那种感觉,金榜题名、衣锦还乡,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现实是名落孙山,迂腐不化,到了山前束手无措,一下子所有自尊和豪气当然被击得粉碎,宛如扎破的轮胎。

人生路有千万条,对于我别的路都变得渺茫,面前能走的似乎只有两条道,学一门手艺,娶妻生子,沿着村里人相同的路,一路正南,终点是长满蒿草的公墓。如果真的一路正南,那就象一盏油灯,那灯里油泡着后半生,这条路没什么难度,不需要什么抗争,穷也过,富也过,村里人常说,人家骑马,咱就骑驴,身后还有步行地,平平淡淡就能走下去,我总觉得不公,我要骑马,为啥让我骑驴?

参军入伍不失一个好的机遇,参军入伍,就有资格考军队的学校,进了部队的院校,彻底地跳出“农门”。 失落常伴着希望,以如夜暗中飘摇不定的风中残烛,心中便升起一种不甘平庸的抗争,当兵去伴着青春的躁动,如迷雾中的一道光芒,让我懊悔心境一下子豁然开朗。

支书在村里果然不同凡人,他的决策,进能攻,退能守,一举多得,他嘴上讲得轻松,让三娃当兵去,天上莫不是真会掉馅饼。公社早把指标分到村,适龄年轻人,收完麦子种上秋,哪个还会闲呆着,有的秋尾巴还没扎完,早有工头们在催,挣钱才硬道理,有的家里老人身体硬朗,干脆就不回家了,来回跑,坐火车不花钱啊,路上不吃不喝?不给媳妇带两件象样衣裳?不去准岳父岳母家送份礼,那你请等着吧,日后迎娶埋下个绊脚石,会让你更难看,扳着指头一算,回来一趟还不如不回,农民工挣钱不易,让他们掏钱更难,这些家长里短的事,会把他们本不鼓涨的荷包,一下子掏净光,细想想,家里哪还有人,就体检这关,就够支书忙不定,仅剩妇女和老人,我戏称三八六零,让他们参加体检,那可真的要名扬四乡,征兵任务完不成,支书还想当,那是国家的政策,可与计划生育不相上下,当支书也真的挺难,我就碰上,公社搞计划生育工作组,当着那么多人,把卧伏在茄子地的支书当场揪出来。

说是让我当兵去,道不如说让我去替他完任务,说起翠翠,我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喜欢如何,讨厌又怎样,不是所有的烂蛤蟆都想吃天鹅肉的,对翠翠的感觉,还是和小把戏们无聊的闲谈,点起了能底的那盆欲望之火。支书必竟是支书,能一届干二十多年,还稳稳地坐在任上,没两把刷子,能坐得住!

有时间真得找一找翠翠,能不给支书个面了吗?

初检在公社卫生院,查视力,做胸透,拿着表,一个门进去又出来,最后一项是让我们大开眼界,光着屁股,在辅着芦席的房间里,跑得大汗淋漓。检查完天已近中午,支书和大队长早等在门外,他边用眼神接着我,三娃,没啥事吧,你可要为咱村争口气,几年没送走一个兵,公社王书记开会时,那眼神压得我都不敢喘大气。我跟在后边说,还没结果,支书说,你就没看医生的眼神哪,我这才想起来体检的每一关,没看到眼神,只看到眼皮,他们随随便便地盖章,随手签字,眼皮都不抬,机械里透着厌烦,厌烦中透着傲漫。在十几个在房间里跑步时,一个长着双象梅花鹿眼睛的女医生,突然走进我们体检室,仅用口罩上方的两个眼横扫一下,赤身luo体的小伙子们,顿时全都腰部中招,蹲的蹲,藏的藏,双手捂着裆部,脸,瞬间变成一块块红布。这些我当然没说,也不能说,只是很神气地跟在支书后边,走进十字街的国营饭店,发现翠翠也在,吃饭的有乡武装部长、支书、大队长、民兵连长、翠翠和我。以前没见过这种阵势,发现他们吃饭可真麻烦,房间本就不大,却又为谁坐在正中的位置,支书和部长谦让了半天,只碰得椅子吱哇乱响,总算坐定,部长双手支在两个大腿上,很是威严,我坐在民兵连长身后的椅子。人已坐下肚子不知趣地叫起,大队长冲着半截门帘,喊着主任,上菜!上菜啊!我抬头向门帘方向看去,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门帘原本是白色的。外边紧接着一声好嘞,不一会,油炸花生米、猪耳丝、芥茉粉条、芝麻酱黄瓜,一并上齐,我顿时觉得舌根下一子冒出许多水来,刚要伸手举筷,脚被大队长狠狠地踩了一下。

“部长啊,我们村几年送不了一个兵,这帽子能不能摘,就看您了!”支书屈身专注地为部长倒着酒。

“不会吧,那今天就看你酒风硬不硬,只要娃身体合格,他们敢不要?借他们个胆子,这次可是北京的兵,咱县多少年也轮不着一回,热啊,北京,那离天安门就几站地!”部长端起酒起身威严地扫了一下大家,目光落在翠翠脸上,好象马上意识到了什么接着说:“女兵可是不好走啊,咱们县听说只有一个指标,书记和社长的女儿,谁走谁不走,难说!”

“我的大部长,这是我闺女翠翠,还不起来喊叔!主要是三娃要走,你可别多想啊,怪我没讲清楚呵,我先自罚一杯。”支书扬手一饮而尽,冲翠翠满脸嗔怒的脸刚转向部长,出人意料地换成了笑,“喝一个喝一个,我代表全村700多口,敬部长!你真的要费心啊。”

翠翠起身叫了声叔就又坐下来,眼晴盯着我,我没理会她,也没端酒,更不知道我也要敬部长酒,脑子里的每根神经全被那盘耳丝给紧紧地抓挠着,上次什么时间吃的,这东西放在嘴里,狠狠地嚼几口,咯嚓!咯嚓,香!脆!过瘾!

香脆被重重的一巴掌拉回现实,你小子想啥,我慌忙站起来,筷子碰翻掉在地止,大人们轰笑顿时响起,我鬼使神差,端起酒连饮三杯,低头小声说,我敬部长我敬部长,酒这东西象团火,沿着喉咙一下子就烧到了心口。头一下子就晕了,不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调笑支书,他那天脾气出奇地好,酒喝得也硬,什么当兵,女婿,翠翠、终身大事,一定要帮忙……

本想听清楚,脑子有只飞虫,飞来飞去,嗡嗡作响,耳朵里也象塞满棉花,越是想听清,听不真,趴在桌上,后来被一支手拉了一把,迷迷糊糊就上了回村的拖拉机。第一次喝酒,竟然是这样的结局,翠翠还在场,这人可真的丢大了。支书、大队长、民兵连长好象是约好了,到支书门口里说了声忙吧,摇摇晃晃各自回家。拖拉机在我家门口扔下我和翠翠,突突叫着在街口转了弯,没了踪影,我一手艰难地扶着墙,另一只胳膊被翠翠架着,胃里一阵阵地向外翻,娘肯定下地干活了,翠翠搀着我,事实上也只能让她挽着,从院门口到我的床,对一个醉汉那是多么艰巨任务,跌跌撞撞到了屋里,我一眼看到了床,好象找到救命的稻草,一下子仰倒过去,没来得及松手的翠翠,呀地一声,压在我身子,胸前软软的两团,从未闻过的体香……

醒来已是凌晨,床前的凳子上放着一碗水,记不清翠翠什么时间走的,头是好多了,还是有点晕,昨天的事,现在想想,大人们说忙,还真有意思,那是为我的翠翠留出两个人说话的机会。 真的有点遥远,遥远得象在梦里,一场场,一幕幕,连贯而又断续,昨日竟如隔世。

娘早上进来时,先叹了口气,好象见了我不叹气就没法说我似的,只不过今天娘的唉气声,与原来的大不同,若原来的含有埋怨,现在的却透着掩示不住的喜悦,就象有些人痛苦时会流下眼泪,高兴时也会泪挂两腮,娘的唉声是后者。

“懒死你吧,不能喝酒,逞啥强。”没有了烟头,地也是干净,娘拿着扫帚,看着我,转而笑着,“也不知道陪翠翠说说话,醉得象头死猪!”

从娘的笑容里我可以看得出,她已经一百分的满意翠翠做她的儿媳。

大丈夫何患无妻!胃却不争气又有点上返。

一场秋雨一场寒,雨,有一场没一场地下。收秋的活繁重而漫长,象恼人的秋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地下着,天也一天天变冷,贴在村口墙上的标语,有的被风掀起来,被秋风扯得哗哗响,红红的纸,已变成灰白,仔细看,尚能依稀可辩“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征兵标语,显得有些苍桑。

乡初检后,公社武装部的一个“眼镜”通知,参加县最后复检,硬着头皮去支书家借自行车,翠翠没在家,她娘表现出奇的热心,眼晴从脸到脚上上下下地扫着,我做贼似地推车逃走,出村口忍不住回头望时,她还立在门楼下向我这边望着,结果我连人带车跌进路边的沟里,为没有机会再见到翠翠,有点怅然若失,这种感觉到县城后,脚踝被树枝划破的伤口已经结了痂。

本以为复检后,要给一个明确的答复,这次征兵有所创新,按照程序部队的接兵干部,是要到每个新兵家里家访的,这也让家长们与接兵干部,有了套近乎的机会,今年是送兵,家长们心理上无形地增添了压力,见不到接兵干部,娃去了,人生地不熟,没了照应啊。

支书再没有到过我家,好象一切都结束了,结束得无声无息,结束得象秋雨中,屋檐下一滩水里的水泡,沿水面滑一下,啪地一下,破得没有任何理由,去得不见一丝踪影,我的心再一次跌入了低谷,几次想好了几个理由,心中一次次升腾起找翠翠的欲望,总没有行动,支书的女儿是你随便想说找就找的?癞蛤蟆一只,我有一次急得站在院子里,狠狠地抽自已的脸,转身时,才发现娘站在堂屋门口,泪水已经淌到了嘴角。

我的命运只能是一路正南,娘发现了什么,每天不再让我一个人,在家里无所事事,免得无事生非,以地里活多,她一人干不了为理由,让我整天跟在她身后,象村里人下地干活,身后牵着的那头牛,我明白,她心疼儿,又放不下地里的活,只要把栓在身边,看着还能出什么事?让我到地里干农活,道不如说是让我到地里看娘干活,娘不时起身用铁锹铲掉秧,低头弯腰刨出地里的红薯,拾得那样的专注,我鼻子酸酸的,眼晴有点潮湿,母亲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养育十六年的儿子,除了让娘担心,除了向她索取,为本不富裕的家,带来了什么?

手中的篮子,太重了,我真的不想拾,弯了几下腰,拾了几个从秧上断落的花生,就厌烦地放下抓钩,顺势躺在田埂上,天真的好高,秋高气爽,天空蔚蓝,几片浮云悠闲地飘着,大雁排成好看的“人”字,向南迁移,北方真的变凉了,更凉的是我的心。

“是李卫军吗?明天到公社报到!听见没有?”还是那个“眼镜”,斜跨在自行车上,一条腿支着地,站在地头冲着我和娘边招手边大声喊着。

我和娘先是愣了一下。

“是,咋了?”

“明天八点到公社集合!晚了就不让――去!”

我从地上跃起来,跑过去紧紧搂住娘,娘!娘我验上了。娘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刚堆在一起,风就拂过去几根白发。

明天,老天爷啊,这么急,这可怎办哪,你爹飞也飞不回来啊,娘看来是真的急了,手足无措地倒掉袋子里的红薯,忽地又蹲着一个一个拾起来再往袋子里捡。

再回头时,公社的“眼镜”早已骑着车早没了踪影。

我装得出奇地冷静,硬是按压着心头要喷涌的狂喜,自顾发了疯地用铁锨挖着红薯,一锹一锹地挖着。

不知是时间过得太慢,还是初冬的天突然拉长,好不容易涯到天黑,回到家时,院门口站着许多人,只忙得娘屋里屋外转着圈地找凳子,一会让这个坐一会让那个坐。

“我早看出三娃是那块料,果真就验上了,书记再敢训我,我可真得和他理论理论!”支书的笑声没进门就飞进来,祝贺的人们见支书,都识趣地说着回头再来坐坐,陆续出了院子。

“叔,你坐。”

“不坐了,到我家去,大队的几个头,说要给你贺贺。”说完转身出院门,消失在夜暗中。

“去吧,娘给你收拾收拾,别喝多,多和翠说说话,啊?”娘推搡着我,一直推出院门口。

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拉着他们秋后的收获,劳作一天,该是吃晚饭的时间,支书并没有等我,如果他真的等我,那他就不是支书了,架子是摆出来的,没有架子那还是领导。

夜空点缀着许多星星,颗颗闪着光芒,今夜真的星光灿烂!

大队长、副支书、民兵连长,就连妇女主任早来了支书家,说着花生的收成,谈那家红薯粉条做得好,支书自然坐在正中,还利抽烟的空隙,支使着翠翠娘快点上菜。翠翠妈从堂屋到厨房陀螺一样地转来跑去,灶间烧火的翠翠只是看了我一眼,就羞涩地低头向灶里填着柴禾。

“三娃,知道你就会来,这娃懂礼啊。”支书向边上的村领导们无不炫耀地说,真的好象我自已主动来的。

“是啊,是啊,不是支书下狠劲,三娃?就他?能当上兵?”副支书看看我,说完脸并不看我,只等着支书接话。

“不能那么说,是娃的造化啊,来来坐。”支书平伸双手夸张的按了按。“坐下说,坐下说。”

“公社通知明天就走,不敢喝酒。”我坐在妇女主任的下手,刚想伸手接个菜什么的,才发现黑一块,白一块的手,确实不该出场,支书叫得急,粘满红薯津没时间洗。

“不让你多喝,也不让你喝多,看上次那熊……”民兵连长看支书的脸不太好看,后边的话就咽了下去,接着说:“可不能耽误了行程。”

“支书,咱们村可只有两个高中生啊!”妇女主任不时起身接过翠翠娘端上来的菜,眼晴提醒着大家:“三娃和翠翠同岁吧?”

“三娃大一岁。”翠翠娘随口接上,她放下盘并没有走的意思,笑着等妇女主任下半句。

“去!去!我们开会,你少插嘴,一会再给下个面,多放芝麻叶,炸个辣椒。”支书说完不耐烦地冲翠翠娘摆摆手。

“好好好,你们坐着开会,忙死我。”翠翠娘气乎乎地去了厨房。

“支书要是有意思,这媒人,我可真当?”妇女主任为几个村领导满着酒,走到我身后,不顾我的推让也倒上酒。

“咱们妇女主任当媒人,没有说不成的。”大队长端起杯子在鼻子上闻了闻,“支书大人,这么好的酒,可从来没见你舍得拿出来喝,是不是今晚有什么大事?”

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呼呼地冒热气。

“开会开会,你们一个个没正经的样,几百年没喝酒?”支书眼神递过来,我忙低下头,无意间却看到桌上的菜,猪耳丝?!

“支书要是没哪个意思,就算我多嘴了?”妇女主任笑里透着狡黠,不等支书接话,“算了算了,开会吧,支书没哪意思,咱们操心也是瞎操心。”

妇女主任话音刚落,躲在门外的翠翠娘似乎发现情况不妙,“他爹,你说话啊?”

“女人家,你瞎搀乎啥?”支书稳操胜券地吐了口着烟,眼晴又一次看着我,“人家三娃志向大。”

“我――我不会喝酒。”说完我站起来想走,却早被妇女主任一把按在凳子上,“说!愿意不愿意?”

“翠翠不会同意?”说完我逃也似地跑出堂屋,身后响起一片笑声,我也真是的,人家不同意,会轮着你坐桌上吃酒?

“你去哪?”翠翠倚着厨房门框,堂屋里的谈话,她一定也听见了。

腿不听使唤地进了厨房,翠翠妈的身影只在厨房门口一闪,门就悄然无声地关上了,灶间的火红红的,映照着翠翠的脸,红里透着青春的妩媚,她低着头,睫毛在火光映衬下,显得长长的,一眨一眨,我真的看呆了,脑子里感到什么都有,却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

“给你,猪耳丝。”

“喔?”

“吃不吃?”

“我想――我想吃你的耳――丝?”

“你敢!”

“我就敢!”

“娘在处边。”

“不管!”

“不准咬得太狠”

“不管!”

“……”

回家走在街道上,尽管没喝酒,感觉头晕得不行,活动活动脖子,仰仰头,月亮已爬上中天,巷子深处几声狗的叫,在夜里传得很远。

娘还没睡,抬眼看我回来,忙着低头擦擦眼说:“早点睡,明天就要走了。”

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此处无声胜有声。我理解娘的感受,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拎着翠翠送我的复习资料,悄悄地出了堂屋。

新兵连,在京西郊,整整三个月,说慢也真慢,慢得我们一班人,总盼着新兵连早点结束,好一块去天安门照张相,寄到家里,那是定能让家人刮目相看的,说不定能顶几千元的彩礼。部长说与天安门相距不过几站地,班长说下连后,每星期天连队都有三个外出名额,你们有的是机会。于是,新兵都盼着训练结束,说快也真快,快得连像还没照,春节过后就各奔东西。我们新兵班的九个人被分得七零八落,我被分到四号井,一个战备井,地点在内蒙,新兵班肖班长特意照顾我,说你要考军校,到四号井守井,那简直是复习的天堂,干部的摇蓝,考不上只要干得好,照样能提干!说得让我热血沸腾,兴奋不已,肖班长还说那地方没有任何干扰,除去看井、做饭的时间,剩下就只有复习、复习!你想考不上都不可能,可能还是看到我有点迟疑,肖班长盯着我看了老半天,马上笑着拍拍我的肩说你考上军校,可别忘请我的客啊,他的笑里有着某种更深的含义,我没有读懂。

分到城市的几个新兵,他们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我多少还是有点怅然,分到城市,复习就会耽误?提干就不提驻城市的兵,肖班长的眼神的含义,不会是那次一块外出,我没给他买烟吧。事实已经板上钉钉,泼水难收,去就去吧,上了学,毕业后,有的是时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早晨,王排长来时,我们没报到只剩下几个人,宿舍显得空空的,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和喧闹。王排长说,李卫军,这是我参军后第二次用我的大名,村里都叫我三娃,走吧报到去。我和王排长下吉普车,坐北上的火车,车窗外,高楼越来越少,接着是平房越来越少,扑入眼帘变成一望无垠的绿,这就是草原?我也没见,远处几片马群或羊群,混杂其中的几片黑点游动,提醒我,那是牧民在放牧,我坐的火车真到到草原上了。

“王排长,快到了吧?”

“快了。”

“四号井是干什么的?”

“那是战备水井,平时也不用,没啥球事,好好复习。”

“听说那里还有女兵?”

“谁说的?”

“二班孙绪武。”

“有,有,还不少,嘿嘿。”

“再迷乎一觉!醒来就到。”

“是!”

王排长头靠在车窗上,闭上眼不再说话,我怎么也睡不着,伸出头看火车已经开始转弯,圆圆的那种,道轨甩在一节节车厢后,划着美丽的弧线。蒸气机头,呼哧呼哧地吐着白白的烟,在车厢上方拉出长长的一条,又随风袅袅地向上空飘去,慢慢与高天上的白云融为一体,天显得更蓝,云朵也显得更白,天际线与大地接壤的地方,缝上一大块绿色的毯子,色彩与条的完美结合,伸向绿色深处的两个平行线,那是铁轨,渐渐地消失在天际边……

等再醒来时,已是红霞漫天。

四号井周班长借来两匹马,我们三个人又在草原的晚霞中,疾驶了约一个小时。

四号井真的到了,我看到的是,我们的家象树上土蜂用泥巴做成的“蜂巢”,周井长停下来,看我四处张望着,也不理我,忙着从马背上卸被包,边对王排长说,饭做好了。此时天已渐渐地黑了下来,天好象一个反扣过来的大锅,挂着无数颗星星,地上四周好象平平坦坦,孤零零地“蜂巢”,显得更加的突兀,所谓的蜂巢,是三间砖垒的房子,一间我称为厨房,一间是我和周井长的宿舍,大家都戏称周班长为周井长,另一间另开门,是马的宿舍,我用眼晴吃惊地望着王排长。

“就这,你和周井长,还有一个小杜,刚调走,别人想来还来不了!”王排长坐在用木箱做成的桌子边,端起碗用筷子用劲地向嘴里划拉着大米饭,我看没人想来。

“就我们俩?”我站在门口没动,好象如果我不进来,还有被退回去的希望,染房可没有退白布这一说。

“李卫军,来先吃饭,咱这地方好着呢。”周井长把筷子在桌子上磕了磕,“明天我再好好地给你介绍介绍。”

大米饭有点硬,两个菜,油炒茄子,有点咸,炒粉条,可能是接我们时起了风,一根根沾满了沙子,简直是一条条毛毛虫,火车上吃榨菜和面包,让我胃酸得不行,我什么也没说,也没什么可说,默默地吃着米饭,咯吱咯吱用劲嚼着,后来周井长说菜并没放多少盐,咸的主要原因是这里的水质,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没说,饭里和着眼泪,眼泪是咸的,这是我新兵下连的第一顿饭,终生难忘!

王排长吃完饭把周井长拉到屋外,说是要把马还了老乡,看来这地方他常来,晚上不和你们挤了,司务长和伙食费伙食补助也给你们带过来了,最后特别交待,可要看好人,别让那小子给跑了。说完飞身上马,撒下扑扑嗒嗒马蹄声,渐渐地远去。

床是部队那种高低床,两张,我和周井长头顶头睡下辅,上辅是放各类锹镐和砍刀。

我有种被骗的感觉,真正读懂了肖班长的眼神,怀揣远大理想,踏平心中失望!不吃千般苦,难做人上人!

早上我起得很晚,班长却起得早,做好早饭,依旧是大米,炒茄子和粉条,我穿上军装,系好风纪扣,扎上武装带,做好一切出操前的准备,刚要出屋,周井长说披上皮大衣,外边冷着呢。我感激地接过周井长递过来的大衣。

到了巢外,我四处张望着要找什么,周井长说,别找,牵马桩那边坡下边随便。看得出野韭菜长得厚实,虽然冬日里干枯了,还是让我想起家乡,家乡让草郁郁葱葱的水井,两脚踏上去象踩在软软的地毯,新兵结束,阅兵时才踏过一次,印象深得狠。

红红的太阳,已从东边的山上,慢慢地爬上来,说山,其实不能称之为山,地理书上讲过,诸如望山跑死马,远处看是山,近处走是川,这里坡太缓,缓得让你骑上马,不知不觉就到了山腰,却感到你一直走在平原上。地上到处是黄黄的草,周井长说,这也不是草,是野韭菜,秋天遍地开着红色的小花,空气中弥漫着韭菜花的香味,在周井长嘴里,这里是天堂,这里就是他的家,也是的,他在这里已经十年,整整十年,试想一下,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更何况周井长奉献在这里的,是人生辉煌的十年。

周井长象新兵班晚点名那样,站在我对面,他讲话的气势,对面至少有一个班的人,严肃中透着庄重,声音很大,对我们讲着话,我们,其实就我和那匹马,主要任务是看好四号井,四号井,顺我手指方向看!他顺手一指,离房子不远,撒满枯黄野韭菜的一个沙丘,沙丘下边就是四号井,四号井就是我们的一切。从周井长的气势看得出,他当年肯定是军事素质过硬的指挥班长。

我们两也分了工,我的主要任务是:留守,过几天再学做饭,学喂马,他还要到集上采购些生活用品,没事时,就和你一块留守,听说我要考学,周井长兴奋的说,这里别的咱可能没有,有的就是时间。他的话说得特别多,后来才知道,时间长了我们真就无话可说。

尽管分工很细,对于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起床、做饭、复习、做饭、吃饭、复习,再做饭、再吃饭,中间还要喂马。书看累了,就用剩余下来的水,和着地上的沙泥,团泥成团,站在屋前卯足劲向房子甩去,前墙甩满,换后墙;后墙甩满,换东墙;东墙满了,换西墙,周井长说有一层就是他当年甩的,我问为什么,他说也不知道,只是无聊时的嬉乐,一茬一茬传下来的,甩够四遍,排长会接你回去,那时就可以从基地光荣地退伍,我算了一下,尽管我们守着井,井却被封着,我们吃水,还是靠马从集上驮,要想甩得快,水的矛盾就显得特别突出,如果遇上雨天,我们的胶水袋子总会接上满满的几袋子水,洗过菜,不能饮马的,才会用以“锻练“,我们守井人称这是体能训练,不过我也终天明白,“蜂巢”就是这样铸成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茬一茬甩下去,墙出奇得厚,冬暖夏凉,只要耐得住寂寞,也算世外桃园,也算得上天堂。

草原上的野韭菜伴着我们,经历了春夏秋冬,直到我到基地参加考试前,上级突然来了一次大检查,就是这次大检查,完全不象前几次,检查时领导看看我们的生活条件,再听听“蜂巢”的故事,无不为之感动,曾有个领导动情地说,在这里生存一天,就是奉献!检查完总要留些钱和干菜粮食,就随车队匆匆地离去。这次要开四号井,查验水质,周井长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啊,也正是这次检查,差点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那个晚上,我和周井长里里外外地把房间收拾下十遍,连玻璃都是用肥皂水擦过,我们迎检做到了充分细致,要确万无一失。

一个少校军衔的干部,从吉普车上跳下来,随着他的手一扬,后边卡车上二十几个战士,拿着铁锹,车下集合整队完毕,他简单地讲了几句,问周井长井在哪,周井长可能被眼前的阵势吓坏了,手软踏塌地向沙丘一指,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二十几个人直奔沙丘,霎时间是沙土飞扬,少校这时才来到周井长面前,上级让检查一下四号井的水质,你们辛苦了,说着很牛气地拍拍周井长的肩,对我只是用下颌点了一下,我想说什么,脑子里没有了问侯的词,每天的时间只是对着大草原大喊英语单词,我和周井长配合得非常默契,在我们这里已经不需要语言,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就足够了,我们都心知肚明,这样的结果导致,见到少校,先只是傻笑着,后是一步不离地傻跟着,很象少校的警卫,再后来只是傻看着,想客气几句,找不到合适的发音和话题。

沙丘被铲平,井呢?我用眼神射向周井长,他脸上全是汗,顺着黑黑的脸颊不停地流淌着,你们怎么看的井,井呢?井呢?井!少校也大汗漓淋淋。井――井――井就在这,转业走的赵井长说就在这,少校指挥战士们继续挖,挖地三尺也要挖到井,三尺地,就一个坑,十几个一眨眼就完成,仍没有四号井的影子。

少校转身看着呆呆跟在身后的周井长,你们怎么守的井,就是沙子把井填了,也要找到水泥井管,井在哪?你们俩好好想想,我们明天再来,找不到,你们俩就是失去阵地的败军,等着受处理吧,等着上军事法庭吧,判你们刑!说完带着人和车扬长而去。

周井长头上的汗成了小溪,淙淙地淌着。我目送他们的影子在绿油油的野韭草编成的地毯上渐渐地消失,

“完-----了,我-----我的志愿兵完----了!”周井长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吓我一跳,他的声音象是用劲撕扯着一块特结实的破布。

“井长,没事吧,你?”

周井长一下瘫坐在地上,抽涰着说,你想,我看了十多年四号井,井没了,那还不上军事法庭,判我的刑。周井长说了近大半年最长的一句话。

不会,我不知从哪来的犟劲,再说好好的一个井,水泥盖板辅得好好的,你的班长的班长也没动过,怎么就被填平了?先吃饭,再合计合计,没那么简单。我不知哪来的豪气,一把从地上提起周井长,也说了半年来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真到哪一步,牢我来坐。周井长被我拖得有点踉跄,嘴里还说着。

咱们是栓在四号井上的两个蚂蚱,你坐牢,我上军校,天下没这个理。

晚饭吃得相当沉闷,周井长边吃边叹着气,没吃几口就出门,坐在挖的大坑里,低着头,想不通啊,好好的井,就没了?

我抄起铁锹,跑到栓马桩前。

春天,我发现那片野韭菜长势异常的茂密,我也一直为解决和泥巴缺水的事,想着办法,只是当时复习没行动,今晚就看我的判断了,为周井长,为军校,为翠翠,月光下,我先用铁锹在地上画了个圆,脱个绒衣,奋力的挖着,一锹、一锹,挖着我俩的命运,一锹、一锹,挖着我俩的希望,一锹、一锹,挖着我俩的尊严,“当”的一声,铁锹和水泥板子相撞时才有的声音,在夜间显得特别的响亮,周井长“啊”的声音没落,人已从沙坑里,飞了出来,犹如家乡房檐下突然飞出的蝙蝠,一下子扑倒在四号井,用衣袖小心地拂去上边的土,我用手电照了照,“四号战备井”红色的漆有点发暗,周井长看看我,一下子从坑里窜出来,一把把我搂紧,接着又狠狠地把我摔在地上,他疯了,真的疯了,我的头闷闷地摔在地上,天上的星星一下子多了不少,眼冒金星,疯狂的班长疯狂地牵出马,疯狂地消失在夜色里。

回来的时侯,我们“蜂巢”里多了两桶青稞酒,半扇烤羊。

“周大井长,下半月的伙食费要超支了?”

“我拿自已的钱请,今天放开喝!”周井长情绪只能用亢奋来形容。

“我不喝酒,你不是不知道。”我想到“蜂巢”外拍打拍打衣服上的沙土。

“不行,必须喝!”

“我真的不能喝。”

“不管,喝!”

……

那天是我当兵后第一次醉,周井长醉得如一滩烂泥。

第二天早上,少校带人再来时,我枕着周井长的腿睡得很香,周井长手里拿着酒桶,酒洒了一地。

当然,这都是王排长带我回基地参加考试时的路上说的。

其实,还有一件事,王排长不知道,那晚上,喝着青稞酒,我还做了一个梦,梦里在翠翠家厨房灶间,吃猪耳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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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一泓清水点评:

久远的故事如同封存多年的佳酿,能让人品出别样的滋味。
文笔娴熟流畅,情节自然生动,富有时代气息!

文章评论共[2]个
一泓清水-评论

网速太慢,我写评论还真费功夫,看来好事多磨。先来问好,一会再去写点评,希望这次能顺利!at:2009年06月16日 晚上11:32

自在飞花如梦-评论

陈年往事,如陈封多年的老酒,细细品来,入味。at:2009年06月17日 下午4: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