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佳节，心头便萦系一抹淡淡思念，于是，探觅那片曾养育过我的故土，是我多年来不曾舍弃的寻根之旅。揣一颗感恩的心，捏上几打略表心意的礼果，备几包好烟，相妻携子，一路风尘仆仆。抑或是去亲吻那泥土清新气息，抑或是对独辟而亲切的山乡人文景观的眷念，或是寻觅天真童趣遗留的痕迹。

那几处断垣残壁外，那杂草从中若隐若现石碾槽旁，散落一堆木制脚踏水车残骸，已在虐风霾雨中蚀变成如一曲忧伤歌赋，在飘渺中冥冥吟唱。而远望去，婉似一溜甲骨诗文，篆刻在苍穹下让人匪夷所思。那石碾子，那水车，已早被岁月褪去它当年的光芒，被时代无情地落幕于历史舞台，恐再没有机会演绎精彩了。如此凄美的场景，却无缘于画中，惟有我把它描绘在乡愁里。置惘于残垣中，碎步于曾为我遮盖风霜的瓦砾上，脑际边，童年的踪迹在似曾相识里，若即若离。

此刻，一份悲天悯人的感慨由景而来，轻轻地搅拔着，我心头那根眷忆多时的思乡之弦，一丝伤感，也便随之而来。

但令我欣慰的，是故乡的奏锣打鼓习风却未曾改变，这便是惟一能流传下来，不被年代进化而汰落一方人文景观，也是能泛起我记忆里，独有的乡愁情结.奏锣打鼓，在故乡的红白喜事中，是喜怒哀乐的宣泄，抑或是乐极而生，尽情欢畅，抑或是送走英灵，寄托哀思。在外人看来，这种丝毫未有艺术形式的演奏，得以传承，至今不解，虽然我也不甚了解，但我却从小聆听那锣鼓声长大，自然对这熟读于耳的击奏而情有独钟，并能熟练哼唱其韵律。这种抑扬顿挫，时而由慢而快，时而由高亢到低吟，高低更迭，错落有致的打奏，至今萦绕耳际.当锣声响起，先是平缓温和的声息冉冉而来，伴随着事件情节逐条推进，锣声也慢慢转入高[chao]，此时，或如风和日丽，谱写淋漓尽致的乐章，或似骤风暴雨，悲鸣长天。

我忘不了，也没理由忘却。

孩童时，节日里，乡亲便端出那套如宝贝般的锣鼓，饶有兴趣地老调重敲，这种单调惟一的庆祝方试，或许没有谁意识到，这种古老的乡土文风，为什么得以代代传承，也从未见有谁考究过这种独特的演奏文化，和它的魅力，它的价值。当激昂的锣声响彻云霄，祠堂前那快打谷场上，便聚集全村的男女老少，个个穿戴光鲜，脸上洋溢着幸福快乐的笑容，尽情地享受收获的好年景带来的愉悦，相互祝福来年吉祥安康.孩提时的我，便与伙伴们嬉耍于欢畅而又隆重的氛围中，时而扮着鬼脸，时而淘气拉扯大人的衣角，而长辈们只是低头一笑，以示忽略我们年少无知。当全村的丁男属女差不多都齐集时，演奏便转入高[chao]，急促的鼓点让大地变得静寂，鸟儿也不再啼鸣，静静地，侧耳聆听人间的祥和，此时，田野的上空，弥漫着一遍和煦景致。此刻，乡亲们向几为演奏者给以赞赏的目光，他们脸上有一种无人能及的自豪。

自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那几个打锣者便成了梦寐以求的偶像。那时，当好一个奏锣者并不简单，也并不是很难学，做到心手合一，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水到渠成。老家对奏锣打鼓造诣最深的，当数我上屋大伯，他继承了上代衣钵，并继续向下一代发扬光大。今天，还能闻听那铿镪有力的旋律，与他的贡献是分不开的。臆想中，他恐是惟一知道这种锣鼓文化，是怎样穿越历史，而延续到现在的.他是一位长者，名高德重，在那个年代，家境殷实，村上的那套珍宝般的锣鼓，付于他保管，也是实至名归。

有一次，我唆使大伯家那个比我小两岁的侄儿，从他家寻窥出两面锣来，觅一个无人之地，为成人后做一合格的打锣者，而紧锣密鼓.殊不知，侄子未有把锣杵一同带出，我们只得用柴棍替代，可想而知，一顿不知轻重胡乱敲打，“哐”地一声破响，被我击出了一个无法弥补的碎洞，侄儿魂飞魄散，一溜烟跑回了家，显然，他对我犯下的弥天大祸也无能为力。我顿时傻了眼，我不知道怎么样度过那段恐惧的时刻的，锣是铜铸成的，在当时买要几十元，而要到很远地方才能买到，而我家里惟一的经济来源，也不过每年卖头猪才二三百元，不谈穿着，就单为我们兄弟读书，也是捉襟见肘，家境的贫薄，母亲的节俭，让我心里掠过丝丝寒意。那年月，几十元钱我见的都很少，更不谈赔偿这锣了。想到这，我眼里流下悔恨的泪，我自己制造的台阶，却无法下去。

我把柴棍用力狠抽几下自己，我感觉没有痛，而只有麻木。

回到家，我如实向母亲禀报我的“罪状”，并承认错误，并以下不为例，今后坚决不给你惹祸作保证。出乎我的意料，母亲并没有大声呵斥，也未象平时那样赏给我几耳光，更没有把竹笤条，对我脆嫩小屁股进行虐待，许是我的诚实触动了她，我没有辜负她知错能改的教诲.她只是唠叨几句，委屈望望我，再看看那面破锣，显然，在她眼里，我与那面破锣不可比拟，她知道，我是她身上的肉，打在我身上，是痛在她心里.她站起身，不过还是轻轻地拧了一下我的耳朵，我默认了这个轻微的惩处，也长长地舒了口气.此刻，她提着那面破锣，走了，我看见她转身时，她用手擦了一下眼角的泪光，之后，又看一眼我，迈着沉重的步履，向门外走去。

我目送母亲沧桑的背影，踏进大伯家那扇大门。

此时，我站起来，掐了一下我打自己的那地方，我感觉一阵钻心的疼痛。不久，我从侄子那了解到，母亲并没有照价赔偿我犯的错，由于窘迫，只是给大伯一个延期支付的承诺，我知道，这个承诺是那头小猪。之后，我经常在猪圈旁，观看那头可怜的小猪，总想它快快成材，尽管我是那么不情愿。

又过了些日子，侄子告诉我一个他认为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说大伯以替我去县城买回了一面新锣，当然钱是他自己垫的，我听了心里很是沉重，但我心里默默地接受了，大伯为疗好了我无法承受的痛。

那时，我心里暗暗地许下一个承诺，我长大后，要买无数面锣来回馈我的亲人，可是，在我踏入社会，即将实现诺言的那一年，大伯已离我远去。

时值今日，母亲已步入老年。我常常在她面前提及此事，她只是淡淡一笑。在她一生的艰辛中，也许这件事实属鸡毛蒜皮。母亲宽厚的胸怀，慈善的母爱，让我在外飘萍的岁月里，受益非浅。我也已为人父，对少年的淘气之举没有感到一丝悔意，并有一种自豪，因我是农民的儿子，我有这样一些乡亲。

清明，我站在大伯的墓碑前，小心地拔掉坟莹上的杂草，虔诚地三鞠躬，心中默默地再许下一个诺言：明年的清明，我一定带一套锣鼓来为你奏演，让你在天国，聆听一下，你好久未曾听到的，你熟门熟路的，那经久不息，不绝于耳的天籁之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