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

养父走了，这个我生命里唯一的男人，到了那个一去不复返的世界里。他的离去，让我只能默默地一次次用记忆与他相遇，所有的一切都随着他飘远了，却又清晰地浮在眼前。

养父告诉我，从小我就是孤儿。当我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父亲便心机梗塞而去世。而母亲在我出生的那天，因为难产大出血而死。养父之所以将我收养，是因为他也有着相似而凄凉的身世。

养父年长我二十，我们生活在南方的小城里，一直在贫苦与艰辛的日子里相依为命。他在火柴厂里工作，那微薄的工资只能养活我们吃饭。为了供我读书，他什么活儿都干，用下班的时间帮人做小工。所以，打小我就比别的孩子更懂事，明白生活的辛酸与不易。虽然穷苦，我却是在养父的疼爱与呵护中长大，也过得幸福满足。

我们住在养父厂里分的一间小平房里，随着年龄的长大，我与他分开睡在两张单人床上，中间用一层布隔着，就这样冷暖地过着日子。养父一直没有娶亲，大概是因为我这个累赘，拖累了他。那时，我的心中只有养父一个人，似乎他就是我的一切，甚至我活着也是为他。事实上，我也愿意和养父这样一辈子过下去。高中的时候，我几乎不与班上的男生来往，我拒绝所有的人，生命中除了学习就是养父。那份感情，不是我用言语能说清的，它藏在心底，很深。

〈　二　〉

所有的尴尬与痛苦都是从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开始的，当时录取我的是北方的一所大学。读书的学费是养父费尽心力才筹到的，那时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努力学习，毕业后找份好的工作，让他过上安定一点的日子。

永远不会忘记去学校的前一个晚上。当养父帮我收拾好一切，让我早点去睡，那时我的眼泪如决堤的水，不可阻挡地流泻。他说：“傻丫头，都上大学的人了，还这么小孩子气。”当时，我分明看到他眼眶里的湿润。那一刻，我扑在他的怀里大哭，离别让我肝肠寸断。我觉得我离不开他，心底萌发着无法抑制的依恋与不舍。那晚，我和养父躺在一张床上说话，后来我在他怀里睡着了。

养父送我到学校，帮我安置好一切，就要坐火车走了。那一天，北方的天空飘着雨，我的心情也是潮湿的。他走的时候，只是交代我很多温暖的话。“樨子，在学校要用功读书，不要挂念我。”“樨子，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别太省，多吃饭，我会每月给你寄钱的。”“樨子，有事打电话回家，要知道家里永远是最温暖的。”“樨子……。”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因劳累而过早苍老的脸，其实他才三十八岁，男人大好的年龄，都是因我……我是忍着泪的，怕他更加难过。当我看着他的背影从眼前彻底消失的时候，仿佛所有的美好都在离我远去，我的生活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会变得索然无味。

〈　三　〉

大学的生活与高中是不一样的，相比之下，显得轻松自由多了。除了上课，看书，我把闲下来的时间都用在跟养父写信上。一封一封厚厚的纸笺，折叠着我对他的思念与牵挂。而我每天也在期待中过着，期待着南方那个小城的来信。有时，听到窗外的鸟儿鸣叫，仿佛都是养父让它来传递远方的消息。看着天空的月亮，也好似有着养父的身影。我就这样的迷恋这一切，连我自己都无法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感。我为自己对他这样的痴迷而感到隐隐的恐慌，只是这感情，只能藏在内心最深处，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我在学校朋友不多，因为喜欢写点小诗散文，加入了学校的文学社，认识了一些文友。或许是因为我看上去比较清纯，又极端的冷漠，引起了一些男生的注意。当他们一个个疯狂地追求我的时候，我只是无动于衷，似乎那一切都与我无关。而那些男子也没有一个能入我心怀，哪怕稍微的一点好感都没有。我的思想被养父塞满了，没有空隙。

我不喜欢北方，与婉约的江南相比显得坚硬似铁。但是我喜欢北方的秋天，棱角分明，像养父那张脸。只是他那张坚毅的脸上，已经有了细微的皱纹，额前有几丝被风霜染白的发。校园的杨树叶在秋风中飘落，那种凋零的美有些许苍凉的意味，却让人释怀。

中秋节的那天晚上，我和养父打了一个电话，每次听完他的声音我都能幸福好多天。那天，我拿起电话的时候，听到他在线的那端咳嗽，一声声，如锥，将我刺痛。他说：“樨子，我给你寄去的钱收到没？今晚有没有吃月饼？天凉了，要多穿衣服。”我只是连声应着：“收到了，以后不要给我寄这么多，有月饼吃的。你呢？吃了月饼吗？南方的天也凉了，你要多穿衣服，感冒了要去医院。我真的好想你！”说这些的时候，我的心一痛，泪又掉下来了。电话挂断了，我的心虽然空寂，却又感到充盈。

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很少喊他爸爸了。甚至在信上，都不愿意这样称呼。养父是个很寡言的人，他心里想什么，我永远也不知道。我所期待的，只是学校早些放假，可以回去，可以与养父在一起，我需要他。

北方的冬天好冷，我不适应，只是当我看到大片莹白的雪在空中飞舞的时候，心中的惊喜是按捺不住的。那雪花如梦般轻盈，相信所有的人看到了都会有着浪漫的遐想。我把这些都写在信中，我要告诉养父，那一场又一场的雪是如何的缠绵，如何的让我心动，又是如何的牵动我对他的思念。那段时间，养父写给我的回信，总是忽冷忽热，若即若离。让我心绪不安，怕他是知道了我心中对他的那份情愫，可是，我爱的轨迹已经悄然的偏向于他，他的身影左右着我，让我进退两难。我就是在这份矛盾中，辛苦地等到放假的。

〈　四　〉

回去的前一天，我到街上用省下的生活费买了好多东西给养父。当我坐上南下的火车时，我在日记本上写下这么一句话：南方有我牵挂的人儿，北方什么也没有。火车到站时，已是黄昏，我一眼就看到我的养父，他夹在拥挤的人群中，是那么的高大挺拔。

回到我们居住十八年的小房间里，心情说不出的激动与慌乱。养父为我准备了许多好吃的菜他喝了很多的酒，看着我，好像有许多沉重的心事。但是，却掩饰不住他的欣喜与激动。那晚，我们依然是睡在两张单人床上，中间隔着一层布。可我无眠，我知道养父也睡得不安稳。

第二天，我煮好了菜等着养父下班。夜幕已经降临，冬天的夜总是黑得快些，我烧好了火炉，房间里暖融融的。做这些事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我感觉自己像童话书中的渔妇，等待着外面打鱼归来的丈夫。想着这些，那种少女的羞涩让我的脸泛起了红晕。养父回来的时候，买了我喜欢吃的冻米糖，我们坐在炉火旁边吃着晚餐，好温馨。只是话不多，吃过了饭，养父跟我说：“樨子，现在你回来了，屋子小，我打算在你放假的这段时间搬到隔壁德叔家里去住。”我听完这些，不语。收拾好碗筷，早早地躺下。养父走了，而我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我的心里越来越难过。离春节还有三天了，养父置办了一些年货，厂里也放假了。那天，他出门去帮人做钟点工，我闲着无事躺在摇椅上发呆。不经意间看到了柜子里有一个抽屉锁着，小的时候那个抽屉就是锁着的，只是一直没在意。好奇的心驱使我想去打开，于是我在中间抽屉的一个木盒子里找到了一把钥匙，打开它，有个笔记本安静的躺在里面。我告诉自己不要翻开来看的，我知道那一定是养父的秘密。可是，我没有办法克制自己，颤抖的手还是翻开了第一页，写着“筑梦小札”四个大字，右下角写着一个字“影”。影是谁？我当时在想，一定是一个人的名字。

我的心让我一页页的将它翻读下去，里面写的都是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刻骨的思念之情，其中那女子就是影，而男子是翔。我瞬间明白了一切，养父曾经有个叫影的恋人，而且爱得镂骨铭心，还许下了盟约。当我读到影将自己的chu夜给了翔的时候，有种尖锐的疼痛将我的心撕扯，同时又被他们的爱情热烈的感动着。后来读到影因为家庭所迫，嫁给了当地的一个老师勇，而那个叫勇的男子非常疼爱影，可影的心却早已给了翔。当我读到影怀孕的时候，日记就没有再写下去了，我很想知道他们将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显然影已经怀上勇的孩子了，而与翔的爱情只能成为回忆。

我将本子又重新的翻了一遍，在本子的尾页夹了一张照片。当我看到的时候，心像被什么剜了似的，那是一张合影，男子是翔，而女子必然是影。那个影压着两个辫子，居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那抽屉合上的，魂魄好像象被什么摄去了。那晚，养父回来了，我躺在床上，说很累，早早地睡了。他没有去德叔家，说是快过年了，一直守着我。

接下来几天我都不怎么言语，只说是不舒服，也不肯上医院。我和养父过了一个冷冷的年，心中的痛苦难以名状。为了不让养父担心，我努力装作没事。过完元宵，我带着沉重的心回到了学校，心沉浸在影和翔还有那个勇纠结不清的爱情中。我知道影是我的母亲，只是我不愿意承认，还有那个叫勇的教师，他是我的父亲，未曾谋面的父亲呵。这一切，都让我痛彻心肺。

〈　五　〉

我爱上了翔，我的养父，我母亲的情人，无可救药的爱上他。回到学校后，我想努力的让自己忘记这一切，可是那件事像梦魇一样的将我缠绕，占满了我所有的思绪。我就是那样浑浑噩噩地过着，写给养父的信也少了，只说是学习重。而养父的信也比从前少了很多，每个月的生活费还是按时寄过来。

在我孤寂的时候，我开始拼命的写文字，诗歌，散文，小说，能写的都写。我之所以这样，一半是因为我需要诉说，诉说着我苦难的人生与忧伤的爱情。一半是因为我需要钱，需要稿费，我不能让养父再那么辛苦了。在我日日夜夜的努力下，我的文章终于发表在各报刊杂志上，还获了全国的几个奖。我把稿费及奖金给养父寄去，希望他不要再辛苦地做小工。

转眼又到了暑假，我打电话给养父说暑假不回家，要在这边打工。日夜忍受着对他的思念，割舍了与他相见的机会，逃避着他。就在放假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我被传达室的人唤下来了，说是有人找。那时脑中就有一种感觉，养父，一定是他。当我跑下楼的时候，看见养父站在楼梯下，满脸憔悴的风霜。我的泪在刹那间涌出来，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他搂着我，涩涩地说：“傻孩子，见到爸爸不高兴吗？怎么哭了呢？”那时候，我好想告诉他，我爱他，真的好爱，和当年影一样的爱。

第二天，我被养父接回了家。我比往常更加的依赖他，除了上班的时间，不让他离开我半步。而他似乎很听话，每天都守在我身边。只是依然两张单人床，中间隔一层布。

我真的不知道故事的高[chao]会来得这么的快，当我还在沉醉于与养父这段相处的日子时，所有该发生与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那天，是养父的生日，快入秋了，天气很燥热。我们早早地起床，登了小城有名的一座山，一天下来，很累。回去的时候，买了几个菜，和几盆花，我告诉养父，我要好好地给他过个生日。

那晚，我们两个人都喝了好多酒，闲聊了好多。几瓶啤酒下腹，我醉了。迷糊中，我一直握着养父的手，让他不要走，后来，我哭了，在哭声中我语无伦次。但是我心里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对养父哭着说：“我爱你，我想在我出生的那一天我就爱上你了。后来，我长大了，我知道这是一种男女的爱，可是这种爱让我难以启齿。于是，我在痛苦中度过每一天。当我那天打开你抽屉时，我知道了一切，可是我还是爱你。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我努力了，我的心不听话，它就是要偏向于你。你说，你让我如何是好？让我情何以堪啊？”

我感觉到养父的泪滴落在我的脸上，滚烫的，灼得我好痛。他也醉了，也像我一样语无伦次了。他凄楚地对我说：“樨子，对不起，今天我也要说出我不该说的话了。我当年收养你的时候，因为你是影的女儿，影是我一生最爱的女人，为了她，为了她的女儿，我愿意终生不娶。我在她的坟前发誓要将你抚养成人，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当我看到你一天天的长大，一天天长得像我的影。不，几乎就是影，我开始欣赏你的美，同时也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后来你读大学给我寄来的一些信中，点点滴滴表达了你对我的爱恋。我害怕，我怕自己陷进去，怕你也陷进去，怕自己毁了你的前途。于是，我冷淡你，可又控制不住自己对你的爱。”

说到这些的时候，我与养父抱在一起痛哭了。我泣不成声地说：“你知道吗？寒假的时候我翻开了你的秘密。”养父哽咽着：“我知道，我都知道。你知道吗？你放寒假的时候，我也看了你的日记，那本〈梦的呓语〉，一本和影一样的日记，有着一样深刻的情感。我着魔了。我告诉自己，我老了，只是一个工人，一个不配对你说爱的父亲，可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夜深了，只是有月光从窗外透进，小屋里的热气要将我们蒸发。养父搂紧我，直唤：“影，影，是你吗？影，你终于回来了。”而我，唤着他：“翔，翔，我，我……”所有的一切已经不是我们能控制得住的了。

我们被惨白的阳光刺醒，看到小屋里满地的狼籍，看到我们赤luo着身子躺在一起。养父在那个瞬间几乎要疯了，他颤抖的爬起来，帮自己穿上衣服，再用最后的力气帮我穿上。之后他从嘴里迸出两个字：“畜生”！狂奔出门，我无力追赶，缩在屋角里发抖。

〈　六　〉

养父选择走那条不归路，我没有怪他。我知道，他不是有意要丢下我，而是他没有勇气再面对这残忍的事实。

养父是跳江死的，我们这里最大的一条江。他冲出门去，就是为了跳江，以洗他身上的罪恶。当大家把他的尸体抬到家的时候，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痛苦。而我，也昏死过去了……

2004年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