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12日上午，北京的外甥来电话，悲痛地告诉我：他父亲栗光祥于5月23日逝世，享年88岁，因为临终前留下遗言，要求家人和工作人员在他去世后，节俭办丧事，不举行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火化后不留骨灰，进行海葬或树葬，待一切后事料理完毕，20天后可通知亲戚朋友。所以逝世的当天没有通知亲友，今天才告之。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悲伤，就像胸膛里突然空了一块似的难受……然而，却又为这样一位久经沙场的革命老兵而自豪，即使在他走向人生终点，告别人世的时刻，依然不同于某些市井俗人，讲排场，留名声。自己作为普通一兵的他，始终保持着革命军人艰苦奋斗的传统和作风，严于律己，亷洁奉公，以自己的最后的遗嘱，给70多年的革命生涯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栗光祥1921年10月1日出生在山西省襄垣县，1936年，15岁的他投身革命，1938年加入中国共[chan*]党。抗战时期，历任干事、团教育股长，营政治教导员，参加过晋西北根据地多次反“扫荡”斗争和百团大战，抗日战争年代，作战数百次，立下累累战功。解放战争时期，历任团政委，参加了保卫延安、“三战三捷”、　延清、陇东、榆林、沙家店、宜川、西府、荔北、扶眉、解放青海等战役战斗。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师副政委、政委，参加了抗美援朝。回国后，历任解放军政治学院政工教授会副主任、主任、政治部副主任。1969年调总政治部宣传部任副部长，因当时部长空缺，由他全面主持宣传部工作，1983年任总政治部祕书长。1988年后退出第一线，任全国政协第七、八届特邀委员。1955年被授予大校军銜，曾荣获三级独立自由勋章、二级解放勋章和二级红星功勋荣誉章。

栗光祥是我的姐夫，平时，我习惯称呼他“祥哥”。就是这样一位出生入死，身经百战，戎马一生，驰骋战场的老兵，解放后，又为全军部队政治工作做出了很大的贡献的政工干部，却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提起过自己的光荣历史和革命历程，我们只知道祥哥是1936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山西晋东南的人，头部负过重伤，小腿还留有炮弹片。以上我所了解的经历，都是这些天来从《解放军报》、《人民日报》6月6日和6月7日发布的讣告中得知的。以往，出于尊敬和好奇，我曾问过祥哥，让他说说过去的光荣事迹，他总是含含糊糊地回答：“有什么好说的，打日夲鬼子，打蒋介石反动派，炮火连天，那是要死人的，和我一起打仗的，我们这些“老家伙”现在没有留下几个了，我算是幸运的。”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60年代，我在北方念大学，寒暑假常去看望他，一住就是二、三十天，说是看望，实则是穷学生到他那里去蹭饭的。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位慈祥质朴的兄长，一位和蔼可亲、很好说话的人。但他又是一个立党力公，光明磊落，原则性很强，决不徇私舞弊的人，我们亲友从来不敢在他面前提及个人要办的私事。

祥哥的日常生活是极其简朴的，他常常对我们亲人说，自己是战争的幸存者，比战争年代牺牲的战友和同志，已经多活了几十年，现在的生活这样好，享受了他们过去未曾想到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条件，真是够幸运的了。他的家里，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件豪华、时尚的家具和设备，除了组织上按职务配置的床铺、桌椅、书柜外，自置的东西极为普通，前几年我去他家，所看到的依然是29吋的两台老式彩电，燃气热水器也是很平常的式样，连空调都没有。不是没钱买，是舍不得，他要把钱用在正地方，比如帮助支持老区，扶贫帮困，援建“希望工程”，给四川汶川大地震灾后重建捐款，缴纳特殊党费……早些年，我出差顺道去他那里，家里的媬姆，大家都称阿姨，她告诉我，客厅的沙发套，都补了好几回了。有次首长的战友来家里看望，见到这补丁遍布的沙发套，感触很深，开玩笑说是要把这沙发套拿到部队艰苦朴素展览会上去作教材。阿姨是一个40多岁的江苏农村妇女，她对我说，首长对人和气，吃穿都不讲究，弄什么吃什么，从来不讲好坏。平时工作很忙，有时刚到家，一个电话马上又要走，饭还没弄好，又怕首长饿，只好赶快下碗面，放个鸡蛋就行了。

祥哥是一个胸襟宽阔，淡泊名利的人。1969年，他调总政治部宣传部主持工作。在此期间，他坚决抵制林彪、“四人帮”的干扰破坏，受到错误批判和压制打击。1973年，“文革”中，江青等“四人帮”借“批林批孔”之名，散布种种谬论，造谣污蔑，别有用心地把矛头指向敬爱的周总理，在全军引起强烈的反应，纷纷请示总政宣传部“批林批孔”怎样进行？祥哥当时任宣传部副部长，他根据部队情况和总政首长的批示，起草了《关于批林批孔有关问题的通知》，在战备教育座谈会上传达并讲了话，他冒着风险再三叮嘱与会干部一定要遵照中央正式文件进行“批林批孔”，千万不能乱提口号，不能乱点名。不料，这个通知和讲话被江青知道了，“四人帮”非常恼火，江青、王洪文大为不满，当众点名指责总政的通知和栗光祥的讲话是“批林批孔”的清规戒律，是“屁话”。1978年7月，他再次主持宣传部工作，组织指导部队深入开展对林彪、“四人帮”反革命集团的揭发批判，开展真理标准的讨论和教育，进行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的宣传教育，为军队宣传工作的拨乱反正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前几年，祥哥的大儿子出差到重庆，在聚餐会上，我初次认识了当时任重庆警备区的王副政委，他当过祥哥多年的秘书。他诚恳地对我说：栗秘书长的品德我一辈子也学不完！部队里1936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现在还有个？1955年授衔的大校，早就应该是将军级了，十几年不提级，不授衔，我的老首长依旧忘我地工作，无怨无悔，兢兢业业一直干下去，换成别人，早就牢骚满腹了。后来我才知道，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原主任、独臂将军余秋里1999年2月临终前，祥哥去看望这位老上级时，余秋里怀着深深的愧疚对他的爱将说：委屈你了！过去忙于工作，耽误了给你晋级，现在想补也来不及了。祥哥坦然地说：您好好养病，不要想这些了。

离休后，祥哥“两耳不闻工作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白天练习书法，写写诗。他的书法经过十几年的泼墨挥毫，已经达到较高的水平，但他从不轻易给人题字。我有幸得到他的墨宝，遒劲有力的行草，书写着：“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这是对我最大的勉励。

祥哥古文基础甚好，还擅长写格律诗，一首首诗中无不充满军旅生涯的革命豪情：

缅怀余秋里同志

一生拼搏不寻常，　叱咤风云步步芳。

独臂举旗麾勇士，　丹心跟党谱新章。

救亡血洒长征路，　抗日戈挥清水旁。

苦三查兵力盛，　草原会战石油扬。

书怀（七律）

少年投笔早从军，　宝塔山前识大伦。

七渡黄河征战急，　两逾鸭绿捷音频。

冲锋陷阵留残疾，　入死出生存幸人。

陵谷几经逢盛世，　奋蹄老骥自凝神。

祥哥一辈子以身作则，严于律己，廉洁奉公，严格要求家属子女，始终保持革命军人艰苦奋斗的优良作风和政治夲色。他的三个儿子在他的教诲下，一个个健康成长，靠自己的努力奋斗，终于事业都有成。祥哥逝世前，在他后事嘱托中写道：“全家应养成认真学习，堂正为人，踏实工作，联系群众的家风，努力为祖国为人民作出应有的贡献，我也就含笑于九泉之下了！”

祥哥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灯光下，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他那熟悉的身影，每当晩饭后，他总是凑到电视机跟前，端端正正地坐着，专心致志地看新闻联播，目不转睛地盯着螢屏，他听力有障碍，声音开得很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