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刀尖上的舞蹈韩雪霏

发表于-2009年06月15日 晚上8:18评论-5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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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的大门从我背后沉重地关上,我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呼吸着整整两年来没有好好享受了的新鲜空气,然后一个人拎着简单的行李,向市区走去。一辆辆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我丝毫没有搭车的意思,虽然这里离市区至少要走两个多小时,但我愿意走,因为这样可以让我有充分的时间来整理这两年在监狱里杂乱无章的思绪,也可以充分地盘算自己该何去何从。

路边的白桦树笔直得象我的哥哥们,那棵最高站得最直的就是我的大哥,威严而不失和蔼,我的二哥,精干而永远充满活力,三哥,爱说笑爱用手刮我的鼻子是大哥身边最忠实的跟屁虫,而这一棵有些冷傲有些浪漫的是我爱的人,如今他们都沉默着只在我走过的路上为我留下一些荫蔽阻隔这七月如火的骄阳。我在树荫下坐着歇息,世事皆已苍茫,在我孤单的旅途中能忆起的都只是过眼云烟,一如烟花的绽放,并不是每一朵都美丽灿烂。

在大哥的树下坐。

只听见大哥说:“别装猪娃子相,这里可不是乡下!”满街的霓虹灯让我眩目,兴奋不已,两手不住地向大哥比划着那些只有他才懂的不规范手语,他也很开心,摸摸我的头笑:“女孩子要学会矜持。”

矜持?我不懂。

他摇摇头,只得又笑,指着前面的大幅化妆品广告牌说:“等你学会了用那些高档化妆品的时候,就知道什么叫做女孩子的矜持了。”

我的两眼放出光来,死盯着那广告牌,那上面是一个纯净如天仙般的女子,侧身坐着,正解她脚上一双白色舞鞋,精灵般的打动着我,然而吸引我的不是她如水般晶莹剔透的冰肌,更不是那些花花绿绿的化妆品,而是那双白色舞鞋!

会有那么一天,我也会穿着洁白的舞鞋,在百老汇的舞台上飞舞!——我的心中充满着渴望与信心,我会成为一只梦想中的白天鹅的,一定会!

想到白舞鞋,那种白,那种白啊,与明身上的白大褂是多么的相似!一阵痛楚从心脏的中心渐渐地漫延到全身,我走到那棵爱人树坐了下来,靠在树上,就如靠着爱人的胸膛,那么温存,我闭上眼睛歇息。

“眉儿,快看,渔火亮过了星星呢!”

那声音好象是从几世纪前传来。

而数星星、看渔火,吹江风的年代,早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

认识明的时候,他的身边有着美丽的娜,似蝴蝶一般的活泼与大方,衬托着明的冷峻,在他们的医院里,是公认的绝配。

该死的我却无意间闯入了那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的世界。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舒缓的音乐伴着田老师清脆的口令,这是我最喜欢的时刻,也许因为我是个哑女,反而比别人更能用心去理解音乐与舞蹈的内涵及和谐,我对舞蹈的诠释总能得到老师的大加赞赏。

“来来来,孩子们,”田老师拍着掌招呼我们停下,“我刚接了个任务,两周后要到市郊的戒毒所去慰问演出,舞蹈得由我们自己编排,孩子们有没有信心编好跳好舞啊?”

“有信心!”我的同学们都张大了嘴回答,我也使劲地比划着表示我有信心。

田老师故意眯起双眼侧着脑袋,说:“没用信心的话我就跟校长说把任务交给别的班啦。”

“老师,我们一定会编好跳好的,您放心!”田老师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我和我的同学们日夜地编排练习的舞蹈叫做“刀尖上的舞蹈”,内容就是针对戒毒而言的,突出“珍爱生命,远离毒品”的主题。

很快就离慰问演出只剩下三天了,偏偏这时候我患了感冒,头重脚轻的,不得不上医院去看。

“嗯,先量量体温再说。”面前的白大褂冷着一张脸,将温度计递给我之后就将我撩在一边了。五六分钟之后他突然想起似的要我把温度计递过去,我照办。

“唔,体温不算高,我开几个消炎药就行了,去吧。”说着在药方上刷刷刷地写了几排医生特有的天书,我拿着药方站起身来要走,可是眼前一黑人一晃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医生连忙将我扶住,当他有力的手握住我的手臂的时候有些疼,可是,又莫明其妙地感觉一丝温暖,和一点从未有过的颤栗。

“你坐下歇会儿,感觉好些的时候再走吧。”他说。

一个下午就坐在那里看着他接待病患,听他询问病情或埋头开天书。

“明,下班啦,今晚你带我去吃麦当劳好不好?”一个女孩从门外飞了进来,搂着他的脖子撒娇。我这才发现,原来在这间诊室里,除了刚刚走掉的一位胖阿姨,就只剩下一个呆坐着的我了。

一个人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心里竟有些酸。

慰问演出非常顺利,在舞台上我把一个误入岐途深受毒品毒害的女孩演绎得十分到位,台下一阵强似一阵的掌声令我陶醉,当我深深地弯腰谢幕时,感觉自己似乎已经站在了百老汇的舞台上,更重要的是那些前来义诊的医生护士们中间,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而这张脸的旁边总少不了另一张热情洋溢的娇嫩粉脸。

站在戒毒所内,看着那些被毒品侵蚀的灵魂在游动,听到一些刚送来强行戒毒的瘾君子的哀号,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当舞台上的光环褪去之后,我最大愿望就是逃离。

“其实,罪,不该全算在毒品上,重要的还是人的意志,只要人的意志够坚强,我就不信吸上几口那玩意儿就真会上瘾!”是他的声音,与他的蝴蝶紧挨着趴在走廊的窗口上看风景。

我不禁驻足。

“而且,即使我不小心染上毒瘾,我也能以我坚强的意志力,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快的速度戒掉,你信不信?”

“你可别吓我呀,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呵呵,开个玩笑,说说而已嘛。”

然后,他们笑闹着在走廊里推推打打,我低下头,从他们中间穿行而过。

走廊的两侧,刷着大字标语:毒海无路 回头是岸。

当我发现他与我乘的是同一路公交车时,心中的窃喜令我双颊火热。他在我前两站下车,而我总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他穿过马路到对面去。

终有一天他就站在我的身旁,靠我那么近,可以闻到他身上的香烟味,那时竟发现原来烟味并不难闻,而且有着一种沁人肺腑的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田野里采野花等着哥哥们收工与我一同嬉戏的时光。一路上心猿意马,车猛烈一晃,我没站稳一头撞在他的身上,他则本能地扶住我,对我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一路旋转轻舞着回家,那一天的我对每一个迎面而来的人笑,梦里是花开的声音,绽放着如他一般的笑,明朗得令深秋的雨天不再灰濛。

人的感觉就是如此的奇妙,一张脸、一句话、一个动作、一点笑意,便决定了一生中一个故事的开始和结束,没有预演更没有排练。

之后的日子,便是每天看着他上车、下车,然后穿过马路到对面去。

再以后,也许彼此算是熟悉了,他会问我“叫什么名字?”、“在哪一站下车?”之类的话,而我只能报之以微笑,为自己的有口不能言而感到深深的痛苦,霎时间跌落到自卑的谷底。

不知哪一天开始,他与我一同下车,然后,走回头去。

在爱人树下坐。

靠着树,就如靠着爱人的胸膛,那么暖、那么安然。

最爱将自己整个儿埋进他的怀抱,如一只小猫蜷缩着枕在他的臂弯,江风吹过时,他用暖暖的湿湿的唇在我的脸上留下爱的印记。

“你这样一个小人儿,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将我俘获,哎,你这个用眼睛说话的小人儿呀!”

“我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会带给你一个幸福的将来,但我保证,我一定会努力,一定会!”他在我耳边低语,我用手轻掩了他的唇,对他摇头,我只想告诉他,我不要信誓旦旦,不要那些承诺,我只求能够永远这样安然地藏身于他的怀抱,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不知道他懂不懂,他只是将我抱得更紧,然后,伸出一只手,指给我看远处闪动的渔火。

“你已经决定了吗?明,你告诉我你真的已经决定了吗?”她眼里含着泪,双唇颤抖着,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

他愧疚地低了头,但握着我的手却丝毫不肯放松,使我无法从这场残忍的分手告白中逃开。

“我再问一句,明,告诉我你已经做了决定?你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对不起,小娜,我……”

“为什么?她只是个哑女,她不能陪你说话为你唱歌,她甚至不能开口对你说一声爱你……”

“可我知道她爱我……对不起……”

“我明白了。”苍白的脸上不再有我熟悉的粉嫩与热情,她转而向我,说:“那好,我就把他交给你了,但你要记住,你必须好好爱他,照顾好他,否则我不饶你!”她盯着我的眼睛,逼着我点头之后才转身离去,看得见强忍着的双肩在颤抖。

我的泪漫过了她的背影。

霎那间觉得自己是一个强盗,从一个毫无防备的无辜的女子手中残酷地掠夺了她的爱情。

而我,只是一个哑女,我甚至不能开口对我爱的人说一声——我爱你,此刻,我真的好想说出来,但我,只能用眼睛望着他,他亦无语,拥过我将我围裹在他的怀抱。

“别以为当个臭警察就耀武扬威的,再怎么样我也是你大哥!”

“是,你是我的大哥,但要是让我发现你在干不法的事,我决不放过你!”二哥冷笑着,与大哥干了一杯,一饮而尽。

“哎哟,今儿个什么日子?是小妹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来的日子,拜托两位哥哥不要谈那些不愉快的事好不好?来,我们喝酒喝酒!”三哥见大哥二哥又在明枪暗剑地斗,赶紧打圆场。

大哥拍着明的肩膀,微笑着对他说:“说实话,眉儿一直是我这个当大哥的一块心病,若你是真心待她,我也就放心了,若不是,还是乘我没来得及发火之前赶紧跑回家去,否则明天我们家这位警察就要来抓我这个杀人犯了。”

“嘿嘿……”三哥笑得暧昧,“明,别介意,我这个妹妹是大哥最宝贝的,一家人都饿肚子的时候,只有她可以喝到省了又省的稀粥,我们几个都只有站着舔嘴唇的份。”

二哥则哈哈大笑,爽朗中带着蓬勃的朝气,是与大哥完全不同的笑,大哥始终是微笑,是令我自小崇拜不已的那种笑,深邃而温暖,在这一点上,明与大哥有着更多相似之处,天晓的,也许从小依恋大哥的心理使我那么快就陷入了明那样的微笑陷阱中去。

“有这么多哥哥疼你,真好!”明爱抚地摸着我的头,象大哥一样的动作令我心生万般的柔情。

送走了明,回转身上楼,在家门口一头撞上了二哥,他正冲着屋里撩下一句话:“如果让我查到你们跟毒品有关,别怪我不认得兄弟!”三两步下楼去,我追了上去。

“眉儿,二哥有事,先走。”二哥急匆匆地要走。

我拉住他不放,指着家对他发出我的疑问,二哥叹口气,低声说:“小妹你知道二哥一直在查一个大案子,可是一点眉目都没有,心里很烦。” 

我低了头,看二哥的脚上一双油光珵亮的皮鞋,想起小时候为了保护我与别人打架被大哥罚过年时不能穿新鞋的二哥那张委屈的脸,便拉住他的手,跟他比划着:皮鞋很漂亮。

二哥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原来,二哥微笑的时候,也与大哥相似的,但比大哥多一点我说不出的东西。

我坐在大哥床边,听见酒意朦胧的大哥问:“眉儿今年几岁了?”我没来得及比划,他便笑了,说:“二十岁,对吧?真快,从小就愿意跟在大哥屁股后面颠的小丫头也开成一朵花了。”

我想问他是不是真的与毒品有关,因为二哥不会随随便便说出那样的话,大哥依旧笑,不语,头枕着双臂,睡了。 

我的天赋和努力注定我在短短的半年之后就成为舞蹈学校的明星,终于成为我梦想中的那只白天鹅,老师同学都对我非常好,最重要的是,我的大哥提供了最大的赞助,我不知道我的哥哥们从哪里赚来那么多钱,只知道每个月里我的三哥都要去一两趟云南,而同村的强哥则长驻云南,每月只回来几天,回来时一家人除了二哥不被邀请之外,就象过节一般,大哥给每个人发一个大红包,然后就去酒店里大吃大喝、大把花钱。对于神神秘秘的哥哥们,我心中隐隐约约有些不祥的预感,但又说不清是什么。

大哥说三哥是去谈生意,因为大哥开着一家贸易公司,有很多生意要跟云南那边的一家公司合作,我半信半疑。

我坐在自己房间里用紫色的玻璃带编织一只蜻蜓,我想它挂在明的钥匙扣上一定会很漂亮,编好时夜已经很深了,当我拿着自己的成果左右端详着想像明见到它时欢喜的样子时,忽然意识到客厅外面边喝酒边高谈阔论的哥哥们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窃窃私语,一直以来存于心中的疑虑迫使我走到门边竖起耳朵偷听。 

“阿强,最近风声较紧,你也别去了,歇着吧。”

“好的大哥,干完最后一票就歇,总不能让那边的兄弟们空着手回家。”

“大哥,这一批货要尽快脱手,不能放在家里,危险!”强哥走时又叮嘱了一句。在门缝里看到三哥脚下一只黑色的小皮箱,记得是强哥进门时提着的,那应该就是他们口中提到的“贷物”了,我注意到大哥将它提进他自己的卧室里去了。

第二天,乘哥哥们不在家时,我从学校溜回来,在大哥卧室里翻找一遍,很容易就在床底下找到了那只黑色小皮箱。我跪在地上,将皮箱拉出来,箱子并未上锁,打开一看,整个人就趴倒在地上了——整整一箱的白色粉末!

猛回头时,大哥正站在我的身后,两眼泛着幽幽的绿光。

“眉儿不想大哥死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如果眉儿说出去,哥哥们性命不保不说,你那个明也会离开你的。”三哥走了进来,站在大哥身边,嘴里吐出的话冒着寒气。

“眉儿最乖了,不会说出去的。”大哥走到我的身边,用他宽厚的手掌摸我的头,我无数次感觉那么温暖的抚摸此时却令我颤栗,“大哥答应你以后不做了,好不好?眉儿,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

“眉儿,千万别告诉二哥!”三哥也靠近来,在我耳边央求。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究竟应该怎么办?

“如果让我查到你们跟毒品有关,别怪我不认得兄弟!”二哥刚劲有力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我只有更深地躲进明的怀抱,在他的怀里颤栗,却不能够对他说出只言片语。

“你这个用眼睛说话的小人儿呀,为什么近来你的眼里满是我看不懂的忧伤?”

“哎,如果我不能够排解你的忧伤,我会比你更忧伤。”

我眼里的珍珠一串串地落在他的胸前。

“好吧好吧,我不问了,眉儿什么时候愿意告诉我的时候再说,好不好?”

“眉儿,快看,渔火亮过了星星呢!”

江那边游动的渔火在我眼前迷离一片,而天空里闪烁的星星一忽儿是大哥的眼,一忽儿是二哥的眼,晃得我头晕目眩。

我站起身,在江滨大道上跳起舞来,没有音乐,但“刀尖上的舞蹈”早已默记在心。我旋转着,飘舞着,爱人的身影渐渐地模糊,我觉得自己停不下来,觉得明张大嘴巴在喊着什么,但我听不见,在我眼前满是被江风吹散的白色粉末,张狂地四处飞扬着,夹杂着哥哥们的声音,最后便是一抹划破天际的血红,惨然地滴落……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的哥哥们围绕在身旁,明则做错事一般不安地扭搓着双手站在一旁。

“眉儿,看大哥给你带来你最爱吃的燕窝粥。”

“眉儿,快好起来,三哥明天带你去放风筝好不好?”

“眉儿,明天周末,二哥也不加班了,陪你一块去放风筝。”

好久没有象这样一家子其乐融融地在一起了,明也雀跃起来,附和着:“好啊好啊,明天一起去放风筝。”

我明白,只要我吐露出一句,我的家就不复存在,我的哥哥们便永不可能再这样围绕我的身旁,更不可能陪我去放风筝,连我爱的那个男孩,也将会离我而去。 

我叹息着闭起了眼睛。

始终不敢看二哥的眼。

如果不是我一味地沉陷于自己的心思与焦虑之中,我应该早发现明的变化。其实已有一段时间了,他和我在一起时常会显得心不在焉,不住地打呵欠,然后就说有事匆匆地离开。

“我只是想试试看自己的意志力到底有多强,我会戒掉的,我会的!”在我的震惊之中,这解释显得那样的苍白,我无力地坐在他的书桌前,在那抽屉里放着注射用的针管和一支“杜冷丁”。

我拿起那支“杜冷丁”就要往窗外扔,却被他一把抓住,急着说:“别……眉儿,最近医院对这些特殊药品管得很严,不好弄出来的,这是最后一支了,留给我好不好?”

“你不是说会戒掉的?”

“会的会的,我一定会戒掉的,可,这一支留给我好不好?”那张英俊的脸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如此的陌生?我心撕裂的声音他已感觉不到。

“即使我不小心染上毒瘾,我也能以我坚强的意志力,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快的速度戒掉,你信不信?”自信满满的他,难道早已为这生命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愤恨之中,我将那支最后的“杜冷丁”狠狠地掼在地上,随着一声沉闷的碎裂之后,冰冷的液体缓缓地流出,很快便被木地板所吸收,不见了踪迹。

“你——!”他恼怒地瞪着我,而我也不甘示弱地瞪着他,他于是气冲冲地摔门而出。

我已无法止住胸口的疼痛,呆坐在他的小屋里,移不开脚步。

直到天完全黑了他才回来,而我仍旧呆坐着,没有开灯。

他喘息着,烦躁地满屋子四处翻找,边喃喃着:“我记得哪里还有一点那东西,我记得有的……”

渐渐地他疯狂起来,撕扯着头发,痛苦地在地上翻滚,低吼着:“眉儿,快帮帮我,帮帮我啊……”我的泪水是一千颗水晶,每一颗里都是他痛苦地抽搐的脸。

在此刻,该如何才能解除他的痛苦?我哭泣着将他反锁在屋里,然后匆匆地奔向我的大哥,只有大哥那里有那种东西,那种可以解除明的痛苦的东西啊。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着什么,爱,已使我麻木。

“眉儿,你知道吗?在所有的幻觉中,最令我开心的是你开口对我说你爱我,眉儿,我真的好想好想听你说爱我,是那种真实的落在心中有感觉有份量的声音啊!”

“眉儿,这并不是后悔选择了你,我爱你,真的爱你,但是想听你的声音也是我内心的渴望。眉儿,在幻觉中有各种各样你的声音,究竟哪一种真正属于你?”

“眉儿眉儿,如果哪一天在你的眼里再也看不到那么深切的爱,我想我会死去,而现在,我已感到那爱的火焰正在逐渐地熄灭。眉儿,不要将最后的火光熄去好吗?给我机会和时间,我会战胜毒瘾的,你要帮我!”

我别无选择地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心窝,再指向他的心窝,他懂了,将我揽进怀里,我看到了一线曙光,这是我的希望,也是他的希望。

然而,他断然拒绝去戒毒所,固执地坚持以他自己的意志力去战胜毒瘾。每一次,在他忍无可忍时,我所能做的又是气急败坏地冲到大哥那里去要一点那种白色的粉末,但决不透露半点有关白粉的来源,我想他应是为了下一次还能得到这种“救命”的粉末,并不多问。

“眉儿,这样是不行的,离开他吧,瘾君子是不可靠的。”大哥他们虽然做着这样的“生意”,但他们自己是决不沾染的,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那东西对人的危害。

我自己又何尝不知我与明之间陷入的是怎样的一种困境?现在的他,与其说是爱我,还不如说是依赖,更多时候,两人相对无语,在我,是不能言,在他,是无可言。

突然地想去看二哥,他总是忙,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见到二哥时他正与他的同事们埋头吃着方便面,看见我便开心地叫。

“原来龙剑家里还藏着一个这么漂亮的妹妹,也不早些引我们认识,真是不够意思!”二哥的同事们围着我善意地说笑着,二哥高傲地扬起头来说:“我妹妹是舞蹈学校的明星,是我们哥儿仨的宝贝,哪能随随便便引你们这些野人认识?”年轻的警察们又都抓住二哥打闹,办公室里洋溢着一片笑声,我也开怀地咧开了嘴笑。

也只有二哥这里还能够让我感到安全,暂且忘记了那些困扰。

只是我仍旧不敢去看二哥那双清澈明亮的眼。

在二哥的树下歇息。

听见二哥说:“如果让我查到你们跟毒品有关,别怪我不认得兄弟!”

那一天夜里,我匆忙抓起外套就跟着大哥三哥上了车,从此踏上一条日夜奔逃的路,因为强哥在云南已经落网,大哥一得到消息就连忙收拾带着一帮兄弟出逃,而我,说不出什么原因,只想跟着他,也许,逃到天涯海角,就可以不必再去面对明一次又一次毒瘾发作时的哀求和清醒后的忏悔,虽然对他的思念与对他的失望一样的强烈。

“眉儿,大哥的事与你无关,你留下,警方不会对你怎样的。”

我再一次坚定地摇头,大哥深深叹了口气,带着我上路。

车行到山前,没有退路,车里那些大哥的兄弟已经全部举起了枪,车外,是闪着警灯的包围圈,还有,二哥一个人走上前来的身影。

一声划破天际的枪响之后,我的二哥,我的总为我与别人打架的二哥,倒在了血泊之中。

我已是不顾一切地冲出车去,奔向二哥倒下的地方,而大哥也随即冲了下来,大叫着“眉儿危险!”

我与我的大哥三哥强哥以及他那一帮兄弟并排着站在法庭上,我知道,我的身后,有一双无力的眼正呆望着我,那曾经热切的对我充满渴望与激情的眼。

“龙刚……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龙威……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龙强……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三哥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脸,强哥则苍白着,嘴唇有些颤动,但未发出声音,而我的大哥,龙刚,平静得令我害怕,也许他在一开始走上这条路时就已经预知有这样的一天,所以平静,甚至脸上还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嘲笑。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如此冷漠,在这种时候,我竟悠闲地东张西望去观察哥哥们的表情!

“龙眉……判处有期徒刑两年……”

听到我的名字时才如梦初醒似的,不禁抬起了头去看面前的法官,我的大哥这时却一反常态大声叫唤起来:“跟我妹妹无关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呀!”法警过来制止他,所有被判处死刑的都被押下去立即执行,大哥仍旧高声喊叫:“我妹妹什么都不知道呀,你们放过她吧,求你们放过她……”

我被押出法庭时,听见身后有个声音在轻轻呼唤:“眉儿,眉儿……”

但我终是没有回头去看他一眼。

一年之后。

当狱警通知有人来看我时,我心中充满了疑惑,因为我的哥哥们都已经全部烟消云散了,再也没有亲人。会是明吗?我被日夜的思念折磨到麻木的神经又兴奋起来。

会是他吗?会是他吗?

然而,坐在玻璃墙之外的不是他,而是小娜,那个曾被我伤害至深的无辜女孩!

我立即将整颗心包裹起来,决定不受让她任何言语的侵害,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她的出现就已经是最好的报复。

她的手里拿着一只紫色的蜻蜓,那是我亲手编的送给明的紫蜻蜓。

“他死了,在情人节的那一天。”她的声音冷漠得比面前的玻璃墙还要冰冷,“他用手术刀划破了动脉,躺在地上,手里握着这只紫蜻蜓,我想这该是属于你的东西,所以我送来给你。”

“他说,他真的好想好想听到你对他说你爱他,这是他最后的话,我一并送来给你。”

“我把他交给你时说过,你得好好爱他照顾好他,否则我不饶你,但现在看来,我没必要再做什么,你也该明白,我在这里出现,就是对你最好报复。”

“还有,我要告诉你,我快结婚了。”她放下对讲机,轻笑着走了出去。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真的没有了任何依靠了,我的爱人!

“眉儿,快看,渔火亮过了星星呢!”还会有谁来指给我看那江边闪动的渔火?

“眉儿,眉儿……”走出法庭时身后的轻唤尤在耳边响起,在那时,我没有回头去看他一眼,没有让他看到我眼里从不曾熄灭的爱,而他说过:“如果哪一天在你的眼里再也看不到那么深切的爱,我想我会死去。”

为什么?选择情人节那一天,是要告诉我什么吗?是要告诉我你还爱着我,是要告诉我你好想好想……?

手里握着紫蜻蜓,我已没有泪,为了你的失落,我已把自己的世界掏空,我的爱人!

站在二哥坟前,这里干干净净,没有杂草,坟前的鲜花还带着颗颗晶莹的水珠,说明这里常有人来,二哥并不寂寞。

我一直没有去看二哥那双清澈明亮的眼,至如今再也无处去看了。嵌在墓碑上穿着警服的照片看起来很英俊飒爽,却又带着几分稚气,令我又想起他小时候常常跟人打架挨罚的情形。

坐在他的身旁,觉得宁静、安然。

就这样靠着二哥,坐一个黄昏,七月的骄阳已渐渐地西去,风吹来时有了一点清凉,在这片宁静之中想我的哥哥们,想我的爱人,晚霞笼罩在墓群上,庄严而肃穆。

进城时已是万家灯火,街上霓虹灯闪烁,车水马龙、穿流不息。

江边一如往日地走过双双对对的情侣,或相偎而坐数星星、看渔火、吹江风的恋人。

“眉儿,快看,渔火亮过了星星呢!”谁的声音穿透夜空飘渺而来?

才发现,其实,渔火再亮,也亮不过星星的。

才知道,最亮的,是爱人深情凝视的眼睛。

站在天桥上,看到那幅化妆品广告牌已换成了手机广告,想起那曾经吸引我的白色舞鞋,和我那没有来得及做完的百老汇之梦,还有大哥的笑语:“等你学会了用那些高档化妆品的时候,就知道什么叫做女孩子的矜持了。”

下了天桥,我走到公交车站台,曾经站在这里抑制着强烈的怦然心动的情形历历在目。

“你叫什么名字?”

“在哪一站下车?”

初相识的羞涩与甜蜜都写在我的“会说话的眼睛”里。

我在明每天下车的那一站下了车,然后学着他穿过马路到对面去,就象我坐在车里靠窗的位置看到他笃定地向前走去的模样时一样。

走过十字路口,迎面而立的是一幅很大很显眼的公益广告:珍爱生命,远离毒品。

我站在这里,久久地看着这八个大字,想着,我现在该走向哪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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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雪飘舞在2006点评:

"珍爱生命,远离毒品"并不是一句标语,这是多少生命换来的清醒!
就如刀尖上的舞蹈,“精彩”却也惊险!小说让人思索,让人回味。
很不错的小说,推荐了,期待你的首发!另,正确的排版是段落前空两格,以后注意,握手。

文章评论共[5]个
雪飘舞在2006-评论

好小说,问好!at:2009年06月15日 晚上9:43

韩雪霏-回复谢谢!我用的是自动排版,不知道会变成那样,下次注意。 at:2009年06月15日 晚上10:37

雪飘舞在2006-回复哈哈,你是不是用重复了!我去给你改过来吧。早上好,你的小说很精彩! at:2009年06月16日 清晨6:15

韩雪霏-回复这里不能由作者自己修改文章是个很大的问题~再次谢谢!辛苦了~ at:2009年06月16日 晚上7:34

韩雪霏-评论

喜欢的朋友请支持续集《舞尽长天》,谢谢!at:2009年06月16日 晚上9: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