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完了,这下就完了……”时俭蹲在地上,用手捂着流血不已又辣痛的伤口,心里这么叫道。那条咬伤他的蛇钻入草丛溜到水沟里(这条水沟石缝多)已逃得无影无踪,此毒蛇灰褐色,背上有不规则斑纹,按照他的判断,应属蝮蛇类。他觉得眼前发黑,离厂还有一里半路,即使能够赶回去恐怕血也会流尽,毒性一旦大规模发作,他命危矣……
这是一片荔枝林,不晓得主人为何不在周围加护果设施,使得行人穿过马路即可自由钻入林中。偏偏林中一块最为阴凉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一年中的七月天气,有一个星期厂里货源供应中断,每天午后,胸怀所志的他拿着笔纸与书本顶着烈日来到这荔枝林中,坐在这石块上,畅读随写,不会受到任何杂音或工友的干扰、打搅,这有多好!可是,现在他……——难道这绵延几百米开放式的荔枝林是一个害人陷阱?难道他作为一个制衣厂临时车位工,就得当一辈子车工,不能另有进步抱负?难道他趁闲来这里读书、写字是一种罪恶,要到受上天的惩罚?难道……他一头栽倒在一棵大荔枝树下,无力再想,周围发生的一切遂成混沌。
……当时俭再次睁开眼,他惊奇地发现身旁多了一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
“呵呵,终于醒来啦!”这位少女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她脸上露出了丝迷人的微笑。
时俭努力坐起身子,看到伤口敷满了被捣碎的草药,若有所悟,说道:“小同志,是你救了我吗?我日后如何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呢?请受我一拜。”
“别……你别这样!”她半蹲着身子向后挪了一步,摆了摆手说道,“你知道吗,我家有祖传治蛇伤药方,我8岁起跟爸爸学认解蛇毒的各种草药……今天在这荔枝园里意外遇上你,或许也是一种天意吧。”
“唉——,谢谢你,”时俭叹道,“其实前些天我在这树林里头回碰上你,就觉得你就像个天使……”
“是吗?”她道,“我听到你的朗读声也觉得挺有趣的,不晓得为何。这些荔枝树都是我家爷爷奶奶种的呢。”
哟呵,原来这些荔枝树都是你家的呀。时俭心里想道。那你们家肯定年年发呵,可喜可贺——只是这开放式的荔枝林中暗藏杀机,又伴着绝妙良机,我算是第一个亲历其境?
“大热天午后在这树林里读书确实是一种享受,”时俭说道,“在南方,野外包括这荔枝林里的草丛中有毒蛇是难免的——人常说‘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你给了我再生之机,我的生命已被你烙上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好了罢,不要再说下去啰!”她道,“反正这种事对我来说是平淡无奇的,你当然不知道,我爸妈治好了那么多不幸被毒蛇咬伤的人,你仅仅是我学以致用的第五例而已。”
“喔,看不出来,原来你小小年纪以前还救过另外四个被蛇咬伤的人啊。”时俭说道。
“以前都是在我爸妈指导、监督下为不幸者治疗蛇伤的,”她道,“不过,你算是我独自担责的第一位——我今年14岁了,还小吗?”
“我姓时,时间的时,全名叫时俭,勤俭的俭,请问你呢?”
“你看我手上拿着的这棵小草,认识吗?我的名字就是它。”她把一棵开着蓝紫色花的小草放到自己鼻子下,那模样充满着某种眷恋。
“我认识这种草,但叫不出名字。”时俭说道。
“它叫半枝莲。”她的声音娇小。她把那棵草竖直贴在鼻梁上,一双美丽的眼睛就在这蓝花草的两旁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你的伤被我大力处理又下了猛药,估计蛇毒到了晚上就会全消。”她说道,“为防万一,你还得暂时呆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家里拿几棵特制的药丸过来。”
“那……辛苦你了……”时俭心里至少有两种说不出的感激。
八月下旬,时俭的家里来了消息,说他已被北方某高校录取,他于是向在厂里当技术指导兼人事部助理主管的远房堂姐,提出了尽快离厂回家的要求。堂姐很顺利地给时俭办好了出厂手续,工资分文不扣(事后时俭得知,他堂姐不晓得用了什么算法子,给他多算了好几个通宵班,这意味着薪酬相应大大得到提高。当然,淳朴善良的堂姐的这种做法,最后买单的还是她自己——是她一个高职称的员工代时俭这么一个普通电车工加了几个通宵的班!这是一家员工数千的大型制衣厂)。时俭回家上大学,堂姐另外又倾囊相助。踏上回家的长途班车前,时俭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片荔枝林;而车站门外,为时俭送行的他的堂姐,把一袋学习工具书和一袋果品分别塞到了他的两只手中,令他看起来像个满载胜利果实凯旋归来的好战士。
“俭弟弟,上了大学还得加把劲哟!”堂姐的灿烂微笑是时俭所敬慕的一种最美,这种美现在就展现在他眼前。“姐姐可不希望你日后再跟着学电车学缝纫了!”
“好姐姐,我懂得你的希望——我会努力学习的!”时俭很想把在荔枝林中的奇遇告诉堂姐,可总是觉得不好意思开口(因为治疗效果极佳,时俭把毒蛇咬伤一事隐瞒得亦相当完美)。此时一别,如果堂姐连续几年过年不回家或远嫁他乡,几时才能再相见,几时才能回报她的殷切关怀之情?……
“快点上车!车要开走了!你们以后总还有机会再相见吧?姐弟还这么缠绵?”长途班车上的这位跟车阿姨显得不耐烦地对站在车门外的时俭叫道。
时俭与其堂姐这么一别,真的隔了六七年未曾再相见:他的堂姐在时俭离厂后的那年深冬嫁给了老板——一位港商的侄子,这对新人回过数次女方的家乡,但时俭每次都在校。一转眼7年已经过去,学业初成且已在家乡某中学任教的硕士时俭,这年七月再次来到这块曾经令他拜访过死神的荔枝林。经打听,时俭所工作过的那个制衣厂已乔迁至远在80公里外的新址。时俭觉得堂姐已拥有一个幸福之家,他的亲情牵挂或许已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他所以无法忘记此地,是因为那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天使——
还是这片荔枝林,还是那块大石头,还是他的朗读声……忽然,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在距他20米外的一棵大荔枝树后闪动了一下,他顾不得多想,弹簧似地起身,甚至连那本书也被他随手扔到了石块上。他向着她跑了过去,这种跑姿不消说是优美的。
“你好!半枝莲同志!我就是7年前在这里被毒蛇咬伤的……”
“先生你好,我是叫半支莲,但请保持冷静——我并不认识你!”她打断时俭的话说道。
听她所言,时俭真像被当头泼了盆冷水似的:这怎么可能呢?虽时隔7年,那张脸他可是记得很清楚的,还有她所穿的白色连衣裙,女大十八变,再变也不离其宗呀!
“阿莲,我就是时俭啊!”他的这种语气,他的这种态度,完全出自于感恩的内心,其至诚至恳乃见。
“不!对不起,先生,我真的不认识你!再见!”她说完即转身迈开了脚步。就在时俭发愣、心悲之际,他转头不意中发现:离那大石块最近的一棵荔枝树下,正亭亭玉立着另一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她的面貌、身材跟刚才那迈步离开的女子竟然一模一样!
“你好!请问你就是半枝莲吗?”时俭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对她说道,她手里玩弄着一把花纸扇,颇有孔明风度,正聚精会神地仰头望着那树干上爬动着的一只小虫。
“你怎么又到这里来啦?”她说。
很明显,就是她了!时俭听了伊人之语,阴暗的心地顿时阳光万丈。
接下来,时俭像讲故事般地对她讲了他离开这荔枝林后的个人经历,末了,他说道:
“你在我的心里,其实就是个天使!为了能实现与你接近,这些年来我除了学习就是做梦,没有像别的男生那样携着女生在校园里进进出出……”
她听得“咯咯”笑了起来。
“你怎么不去交女友呢?你一表人才,硕士学位,还愁没女友追求不成?”她说道。
“不!阿莲,请你听我说,”时俭说道,“我总觉得人生有时候发生的事情不仅是天意,更带有缘分——这是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哲理美’现象,你晓得么,人类的崇高爱情才是‘哲理美’的顶端!”
“我对你说呀,”她说着抖开纸扇,若有其事地轻轻点了点头,“我可是不懂什么‘哲理美’的,但我看得出你至少是一个很通人情的动物!”
“你说得对!”时俭叫道,“阿莲,其实我早知道我堂姐的工作地已迁,我来这里只是想……”
“你是想找那条蛇决斗是吗?”她接过话说道,“告诉你,那条蛇包括其所有亲戚都被我们赶走了——你看:我们这片荔枝林连一蓬杂草都找不到了,不是吗?”
时俭放眼望去,确实发现这荔枝林里除了土里冒出一棵棵枝叶繁茂的粗壮树干外,到处光秃秃的,从前大石块旁的那几蓬与灌溉水沟紧密相连的杂草更是荡然无存。
“阿莲,你能不能告诉我,刚才在这荔枝林里出现的着装跟你一样的姑娘是谁?”时俭问道。
“她是我的妹妹,我们是双胞胎来的,所以面貌很相像。”她说。
“哦——!”时俭恍然大悟,“那你爸妈怎么也叫你妹妹‘半枝(支)莲’呢?这样起名未免太缺乏艺术了吧?”
“不,你搞错了,”她说道,“我的名字中的‘枝’字有木字旁,我的名字跟我妹妹的名字含义隶属于两种不同的植物——即‘半枝莲’和‘半支莲’。我的名字所指‘半枝莲’属唇形科植物,对毒蛇咬伤有一定疗效(作者按:在对蛇草药无法确认及相关技术参数掌握不准的情况下,治疗毒蛇咬伤最好找有经验的蛇医或到医院去就诊,以免错过化毒时间;本文少女“半枝莲”为时俭疗伤的草药至少含半枝莲、白花蛇舌草及半边莲三种以上草药混合,即便如此,现实中治疗毒蛇咬伤亦切不可盲目仿效本文所述方法);我妹妹的名字‘半支莲’属马齿苋科植物,有清热解毒功效。”
“这么说来,你姓‘半’是吗?”时俭话一出口,连自己心里也觉得很好笑——哪有这样姓的!
“不——,我姓夏。”她说,“反正我爸妈从小是用‘半枝莲’和‘半支莲’这两个雅号来称我和妹妹的。我跟爸妈专学医蛇伤,妹妹则学防治感冒——但我们两姐妹对学业另各有所好,她跟爱文学,我更喜欢音乐。”
“那,你们俩都还在读书吗?”
“是的,我们都在读大二——下个学期开学就读大三了,不过我们不在同一个学校。”
谢天谢地。时俭心里这么想道。看来上天真的给了我一个接近天使的大好机会。
“对不起,阿莲……”时俭还有话未说完,他没有立即接着说,而是在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化。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嘛,说呀?”她的脸上分明飘出了两朵粉红色的云霞!
时俭堪称是个表情分析大师,这意味着:向她求婚为时不晚;千里迢迢来此晨读值得;梦想7年,果成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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