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媚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步走下楼,前半天四节课,实在是累坏了,望着熙熙攘攘涌出教室的学生,她感到阵阵头晕。
“吴老师,灶上又吃面条,烦死了,一起上饭馆吃吧。”黄小莉挽着丈夫程志的手臂过来了,一看见她就大声嚷嚷。
“哦,谢谢,你去吧,我……还有点事。”吴媚呐呐的答着,心里不由酸楚,尽管她也很想,但还是忍住了。刚回到单身宿舍,手机就响了:“喂,下课了吗?今天吃什么饭?”老公刻板没有生气的声音,更加重了她的疲惫感,她不知答了句什么,就机械地按了手机,开始准备午餐,儿子在县城上学,老公在几十里外任教,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碟豆腐乳,一罐油泼辣椒,随便炒一盘菜,煮一
小把干面条,就将就着用过了。然后拿起座机,叫通老公的电话,照例寒暄一两句,再回到沙发上发呆。
一切都是从三年前那次同学聚会后变化的。
十年了,当年二十郎当岁的少男少女,如今都面带沧桑,已过而立之年,想当初,几多青春期懵懂模糊的冲动,花前月下的盟誓,竟全随着一纸毕业证书的发放顷刻化为云烟,自此天各一方,艰难的择业之路更进一步惊醒了仲夏夜之梦,苦涩的现实让这些少男少女们变得现实了,慢慢的连电话联系也少了,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空间里苦苦奋斗,跟着又是谈婚嫁,为人父母,当一切逐渐平稳下来之后,却纷纷萌生了重温旧梦的念头,于是乎,在几个热心同学的积极组织下,美好的梦终于变成了现实。
卢宁,这个当年的学生会主[xi],在学校才华崭露的小伙,竟在即将毕业离校的前一周傍晚约她到操场,向她倾诉几年来的倾慕之心,坦率,直白,又不失大雅,像平时在学生大会上讲演,声音不高,不容推辞,她一下子被巨大的幸福感摄住了,说实话,几年来,卢宁是唯一进入她心中的白马王子,豪爽,坦率,虽然长相平平,但才华横溢,富有男子气,惹得多少女生倾慕,而卢宁恃才傲物,仿佛谁也不放在眼里,一时又招来不少非难之词。吴媚呢,文静,低调,虽品学兼优,却很少在公众场合招摇,她怎么也想不到卢宁会喜欢上她,可分明他已笔直的站在面前,诚恳地等着她回答,她抬起头,望着他期待的眼睛,忽然感到眩晕,眼里溢出泪水,半晌,才默默点了点头:
“嗯,我也……喜欢你。”他轻轻地抱了她,吻了她的眼睛,她只听见轻轻的风声,世界就消失了……然而他们都没有想到,这竟是仲夏夜之梦。一周后他们离开了,她在火车上望着在风中伫立的卢宁,头发散乱,眼神凄然,她拼命摇着手,哭喊着,随着东去列车呼啸而去。接着就是艰难的择业,丈夫的老爸是县教育局长,作为安排工作的条件,她嫁给了他的儿子。
聚会时同学们基本到了,他也来了,和过去一样,到那里都是中心,同学们争相与他攀谈,他应付自如,大声发表着见解,豪爽的笑着,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影响着每一个人的情绪,吴媚站在角落,悄悄看着他,他比过去胖了点,头发依旧有点凌乱,脸上棱角还是那么分明,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更像一个大男人了,他看见了她,冲她轻轻点点头,算是招呼了。也许是有心同学的故意安排,会餐时他们正巧坐在一张桌子上,互相寒暄几句,吴媚总觉心跳加快,有点尴尬,后悔不该来参加聚会。
晚上舞会结束后,他邀她出去走走,吴媚怀着忐忑的心情答应了。
出了校门,走在阔别数载的这座渭北县城,街灯闪闪烁烁,两人走着,许久无言,气氛有点沉闷
。
“你过得还好吗?”吴媚终于憋不住了,首先打破沉闷。
“不好,离婚了,前年的事。”他沉沉的回答。
吴媚大吃一惊,不由站住了脚,他也站住了,静静地望着她,眼里露出莫名的楚。 “我们喝点什么?我是主人,我请客。”他就是这个县人,所以这么说。
她默默点点头,两人走进了一家咖啡馆。人不多,有点冷清,不知谁在里间唱着邓丽君的名曲《何日君再来》,有气无力的,听着心烦。
那晚吴媚第一次喝了三大杯红酒,卢宁喝白酒,他没有抱怨她一句,依旧表现的欢忭愉快,可她分明触摸到了他心底的苦酸。
“对不起,是我误了你。”吴媚幽幽地说着,泪水盈眶。
“不,这是宿命,天定的劫数,无法逃避的。”他仰头喝下一大杯酒,凄然地说。她知道他的性格,不能说多余的话,四目相望,独酌无相亲,临别时,他轻轻握了她的手,仿佛怕揉碎珍贵的文物,轻得让她心碎,然后转身走了,头也没有回一次。那一夜,吴媚失眠了,为了十年前的梦,为了那失落在梦中的人。
暂短的聚会结束了,吴媚带着一颗沉闷的心回到学校,老公眼神怪怪地看了她好几天,直让她毛骨悚然。
八月十五正值儿子生日,吴媚兴冲冲买好儿子喜欢吃的肉松,桃仁,二斤瘦肉,进门却见老公黑 着脸,斯文扫地,大骂她不要脸,她一下子懵了,只觉得血往头上涌,胸口像堵上一团乱麻,手脚也麻木了。老公是一所乡中的教导主任,平时沉默寡言,自尊心极强,结婚十多年来,一直对她很好,从没有这样骂过她,今天怎么了?不等吴媚发问,他重重地将手机摔在她面前:
“你看吧,做的好事,还装的人模狗样的。”
吴媚颤抖着手,泪眼模糊,一行黑字赫然眼前:吴媚,我的梦中人,生不同衾死同穴,此生只有你。
老公余怒未消,步步紧逼:信息谁发的?什么关系?多久了?吴媚在无力地申辩着,泪流满面,直到声嘶力竭,竟越说越麻烦,越说越说不清,房门紧紧地关闭了,老公像暴怒的狮子,在地上来回 踱步,低沉而恶毒的骂声不绝于耳,甚至差点动手,吴媚终于崩溃了,什么也不说,躺在床上低低地哭泣……
儿子回来了,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哭着劝吴媚:妈妈不哭,妈妈不哭。老公愤愤地摔门而去 ,当晚没有回家。
“爸爸怎么啦?现在还不回来。”每年生日都是儿子最高兴的一天,今年却和妈妈哭红了眼,十二岁的儿子百思不得其解,晚上不停的问妈妈。
“你爸爸疯了。”吴媚的心在流血,却不知怎样回答儿子的提问。
第二天,妈妈打来电话:
“媚儿,你礼拜天回来吧,妈想你了。”声音明显焦虑不安,她隐约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很快婆婆也知道了这件事,吴媚接连两个礼拜天在娘家和婆家逗留,反复说明,重复解释,声泪俱下,唇焦舌敝,两家老人们都坚信了自己女儿媳妇的解释,她终于释然了,毕竟还是通情达理的人多。回到学校,独自一人复又感到无边的孤独与悲凉,她拨通了卢宁的手机,严肃的责备了他,卢宁听说给吴媚酿成祸端,道歉不迭,对自己酒后失态深表懊悔,她长叹一声:
“到此结束吧,我有家庭,再不要和我联系了,祝你好运。”卢宁发誓诅咒,表示一定吸取教训,再不造次。这一夜她睡得很好,觉得这件事总算了结了,夜里还梦见了老公,笑吟吟的亲吻她。
又是忙碌的一天,吴媚心情转好,一天神采飞扬,课也讲得绘声绘色,下班后做好晚饭,静心着老公的归来,一边暗暗责备自己:也难怪他呀,那个男人没有尊严,老公大小也算个校领导,这个卢宁怎么也犯混了,发这样的信息。她只想着回来温存一番,好好解释解释,重回平静的过去,她就心满意足了。
直等到天黑,老公才醉醺醺回来,一进来就反锁房门,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她,半天一言不发。
“在哪喝酒了?回来这么晚,让人……”吴媚吓坏了,语无伦次地说着。
“我不回来你不更方便吗?装什么正人君,以为我是傻子?”老公恶狠狠的说。
“天哪,一件小事搞得两家大人都知道了,让我费了多少口舌,你还有完吗?”吴媚急的又流出眼泪,大声嚷嚷着。
“喊,喊,你还觉得人没有丢够。”老公失去理智了,一把掐住吴媚的脖子,“喊呀,为何不喊了?”
吴媚憋得透不过气来,双手用力掰开老公的手,大声咳嗽着,脸憋得血红。
“吴老师,吴老师,程志请我们去跳舞,在吗?”黄小莉在敲门,丈夫一个坚决的手势,吴媚哑然了,听着门外高跟鞋“蹬,蹬,蹬”远去的声音,顿时泪如泉涌。
“说,昨晚和谁通话半小时?都说什么暧昧话了?”老公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问。
面对酒后疯狂的老公,吴媚木然了,说实话吧?怎么能说得清呢?老公方才的举动确实让她心惊肉跳,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说和妈妈通话了。
“是吗?你可考虑好,别留下破绽。”老公一脸阴森,带着得意的冷笑。
“是的,不信你打电话问我妈。”吴媚硬着头皮说,自觉背上阵阵发凉。
“好啊,那你看这是什么?”一张话单,清晰的记录着昨晚八点后半小时通话时间,电话号码。
吴媚如雷轰顶,一下子昏厥过去。
误会,像毒蛇一样缠住了她,从此吴媚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她曾试图挣脱,但最终还是失败,她多次对丈夫说:你应该信任我,我没有错。回答总是冷冰冰的:你做了什么是你最明白,我可以原谅你,但无法信任你。
恶梦,像鬼魅一样揪住了她的灵魂,从此吴媚最怕黑夜,那漫长没有亮光的夜,失眠的痛苦将她折磨得精疲力尽,她常在噩梦中哭醒,面对越来越陌生的丈夫,她一言不发转身睡去,重新忍受着辗转反侧的痛苦……只一年时间,昔日那个光彩照人的美人便消失了,光洁的脸上布满黑斑,整日精神恍惚,脆弱易怒,哭笑无常,耳畔总萦绕着老公冷冷的警告:离男人远点,自重点。
昔日喜爱无比的手机也成了心理负担,只要一听见铃声她就神经质地一惊,然后再看是谁的电话,多半是老公的,自那次以后手机成了他的监控器,随时电话检查,而吴媚呢?也每天两次座机回电,雷打不动,像一个被软禁的囚犯,她时刻处在严密的监控之下,一举一动,也似有老公如影随形。慢慢地她麻木了,总怨自己命不好,愤恨那条害了她的信息,有时会拿起笔,接连在纸上写:你在逼我,你在逼我……
在这所乡中五十多名教师中,吴媚是一朵美丽的花朵,一米七的身材,挺拔匀称,三十多岁成熟女人的风韵,犹如花的芬芳,溢香流彩,顾盼频频,又能歌善舞,人缘颇好,全校不论男女老幼,都以能和她相随相伴,一道工作为荣,可自那次风波后,吴媚一下子疏远了大家,难免在学校引起纷纷议论,指指点点,更有好事者添盐加醋,说吴媚傍上了某位副县长,提拔在即了,正和老公闹离婚……吴媚明显感到,昔日友好和献媚的眼光正在悄悄变冷,常看见同事们正在指手画脚地谈论,一看见她立即嘎然而止,客客气气地打声招呼,眼神分明在催她赶快离开,除了要好的黄小莉,几乎没有人到她房间来了,吴媚每天所感到的,只有无尽的孤寂与幻灭。
老公依旧恪尽职守,兢兢业业,除了时时警戒,每每提醒,日子过得还算平淡客气,可吴媚的心理却在慢慢起变化,感觉以往敬佩深爱的丈夫与她渐行渐远,多次在灯下注视着他熟睡的面庞,只感 觉陌生,再没有了以往的冲动和激情,脑海里却时时浮现卢宁那棱角分明的脸,心里常常默念:你此刻在干什么?你可知害得我多惨?你是在报复我吗?
偶然从一个同学处得知,卢宁依然在作乡镇党委书记,至今依然孤身一人,并且告诉了他的电话和qq号,她的心再次狂跳起来:这个犟人,太认真,何苦呢?
寂静的夜,校园一片安详,判完当日的作业已是午夜时分,老公今夜没有回家,吴媚打开电脑,屏住气息,加了卢宁的qq:曾巩,人贵直,诗贵曲,不能像作诗那样做人,不能像做人那样作诗。
一段颇具特色的文字跃然眼前,他在线,吴媚禁不住狂喜。
“你好,你是哪里的朋友?这么晚还不休息?”他问。
“长夜漫漫,失眠最苦,想和朋友聊聊,不知可否?”她说。
“失眠是神经衰弱所致,但病因多为精神因素,朋友有何难言之隐?”一句中的,她禁不住左右环顾,心怦怦地跳。
“丈夫猜忌,离心离德,没有了基本的信任和尊严,甚至自由,那个女人能受得了?”吴媚忽然想到那天丈夫掐他脖子的情景,禁不住泪流满面。
沉默,似乎在思考。
“那你还爱他吗?”
“够了,我已经不认识他了,他是疯子,神经病。”泪水顺着面颊汨汨滑下,浸湿了大片胸衣。
“哦,对不起,还是和你家人商量商量,慎重考虑后决定吧,主意要你拿的。”他犹豫了,显然准备下线了。
“请告诉我,为何叫曾巩?崇拜他吗?”吴媚急切地问。
“曾巩一生,政事不得意,文章很好,我很喜欢他的文章风格,但取网名仅仅为了一首字谜:僧人独去,江帆半扬,晚安。”他下了,和已往一样明快决绝,没有丝毫婉语。
吴媚颓然倒在床上,心里默念着:僧人独去,江帆半扬。这不是他生平的真实写照吗?她开始痛 悔当初了,仅仅为了一个卑微的职业,她走错了人生最关键的一步,也深深伤害了唯一进入她心中的卢宁,他又想到了丈夫卑夷狐疑的神色,想到今后艰难的几十年,难道就这样委屈一生吗?不。
又是一个失眠夜,吴媚认真权衡,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回那失去的幸福。大清早,她叫来要好的
黄小莉,说出了自己的决定,这个对她深表同情的小妹妹,立即抱着她哭出了声:
“去吧,吴姐,带回自己心中的太阳,我们等着你。”
吴媚毅然决然拨通了卢宁的电话,黄小莉将她送出校门时,火红的太阳刚刚升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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