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去丈母家，适逢大姨子在一本正经地批评教育她的儿子。大姨子与我同龄，却似乎老气横秋，方方面面都显得成熟老练。这不，连教子都引经据典，一咏三叹，平仄压韵，什么“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什么“小洞不补，大洞吃苦”，说得我这个科班出身的人都一楞一楞的。过了半晌，我终于听出点门道来。原来，我老婆的这个宝贝外甥干了件挺有创意的事情：烈日当空，实在无味，搞点饮料，开心快乐。于是，他趁大人都在外面干活的当口，把家里的二三十个雪碧瓶、可乐瓶装在一只袋子里，拎出去一卖了之。正当他有滋有味地喝着换来的一小瓶冰红茶时，却不料大人提前回来了，结果一切露馅。价格卖得低倒在其次，更重要的在于这些空瓶子本来是打算用来腌辣椒、腌豇豆的。所以，在丈母娘的叹气声里，才有了大姨子教子的那一幕。化废为宝，得偿所愿，这可是创造性思维。我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扑哧笑出声来，思绪更是飞到了小时候，为求连环画而费尽心机的林林总总来。

什么时候见到第一本连环画，又什么时候拥有了第一本连环画，我已然生疏模糊。只依稀记得小学二、三年级的辰光，是我追求谋取连环画的黄金时代。特别是“说岳系列”的购置，更是煞费心思，至今回忆起来，仍然觉得艰难不已。

岳飞精忠报国，岳云锤击不可一世的金弹子，八大锤大闹朱仙镇，昏暗的灯光下，有点文化的老辈人讲起岳家将，那是娓娓道来，让我心驰神往。而家境稍稍宽裕点的伙伴，则拿着厚厚薄薄、新新旧旧的连环画，神采飞扬地告诉我岳飞百步穿杨、岳云别家从军、牛皋气死兀术等等故事，当我两眼烁烁放光，打算凑过去一睹精彩画面的时候，对方却倏得一下收了回去，让我的心里更像猫挠了痒痒似的。然而我也清醒地知道，尽管供销社有各式各样的连环画供应，但在当时的情况下，父母起早贪黑，忙庄稼忙农活，有时还要挖点葛根搞点副业，方才谋得一饱穿得一暖，哪里还有闲钱给我买这种闲书呢？于是，把愿望埋在心底，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畅想一番坐在连环画堆里的景象。求之而不得，终究有点“辗转反侧，忧哉忧哉”的意思，颇具君子追“窈窕淑女”而未得的那种古韵。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动起了心思。那天傍晚，已然放学的我在学校附近的一家代销店里躲雨。这时，一位男子打着伞走进来，一边大声吆喝“拿包盐”，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两个鸡蛋。“新盐明天才送来呢？要不，别的看看！”戴着老花镜的代销店店主温和地说。“那算了，换钱好了！”看着那男子走出店门，我忽然想起家里也养了好多鸡，蛋还是不少的。更重要的，我知道蛋放在哪儿。这天晚上，我的饭就吃得有点心不在焉，总觉得连环画在眼前晃来晃去。第二天上学前，我趁大人注意力不是很集中的时候，溜到内堂，刚拉开抽屉，正在犹豫要不要拿时，母亲的一声吆喝让我一哆嗦，赶紧把抽屉关上，贼也似的窜出了家门。我终究没有抵挡得了连环画的诱惑，在两天后还是偷拿了一个鸡蛋，跑到代销店里换了8分钱。中午便兴致勃勃地走了3、4里路，到供销社里买了一本最薄的连环画，似乎是《比丘国怒打假国丈》，这还是儿童节期间打折的优惠，便宜了1分钱，要不还要空欢喜一场呢。至于“说岳系列”，光看横边就厚得很，定价恐怕不会低于2角，这个数字实在是太大了，于我而言简直是奢望。晚上回家时，新书的喜悦早已淡去，在饭桌上增添的惟有一丝忐忑，生怕大人察觉少了一个蛋，好在直到吃完也没人提起。此后数日，一时不敢再打鸡蛋的主意。又过了几天，受班上一位同学唾沫横飞大讲特讲岳云怒砸免战牌又戴罪立功的刺激，再兼偷拿鸡蛋后也波澜不惊，因此又斗胆觊觎起抽屉里满满的鸡蛋来。“一定要把那本《岳云》买过来，放在枕头底下美美地欣赏！”那种情景，那种心境，像极了阿累在《一面》中所描述的下班后懒懒地翻几页《铁流》、《毁灭》的状况。用现在的话来表述，兴许就是所谓的“品质生活”了。总之，在这种欲望的强烈驱使下，第二天我狠狠心，一家伙往书包袋了塞了三个鸡蛋。老实说，这是需要冒吃棍子的巨大风险的。怀揣着换来的2角4分钱，整个上午我都处在亢奋状态之中。稍稍遗憾的是，中午在供销社里，当售货员取出我渴盼已久的那本连环画时，明白无误地告诉我需要2角6分钱。短期内，到哪里去筹这不足的差额呢？无奈之下，我退而求其次，换了本1角8分钱的《风波亭》。“奇怪，这个人记性怎么越来越差了？刚才数了数，觉得抽屉里好像不止这几个鸡蛋啊？你们知道么？”母亲的几句话，让埋头吃晚饭的我大吃一惊，赶紧更快地划拉起来。想想还是心虚得很，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两旁，却见上五年级的二姐意味深长地冲我笑了笑。事后，当二姐理直气壮地让我给她写篇关于春天学雷锋的作文时，我才掂出“意味深长”的深刻含义。自此，以蛋换钱购书的路径完全废弃。一时之间，我十分怅然，用以后的话来喟叹，当是：得连环画之难，难于上青天。

此后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我正站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数着邻居屋顶的椽子，却见堂哥气宇轩昂地背着箩筐经过。“走，捡笋壳去！”不待我开口，堂哥已发出邀请。“什么用？”“晒干换钱，买棒冰吃！”听到钱字，我的心里一动，压抑的对连环画的渴望又无可遏止地迸发出来。我们两人走了半个小时的山路，又爬了半个小时的坡，终于到得一片竹林，随后便分左右方向，起劲地捡起来。不一会儿，我的小箩筐就塞满了。当我告诉堂哥时，他笑了：“才这么点？连根棒冰的棍子都不够！压紧了，还别弄破！要不，收购站不收！”当我背着压得紧紧的笋壳跟着堂哥回家时，心里美滋滋的，就连笋壳的毛灰沾满整个脖子都浑然不觉。后来，又陆续捡了几次，摊得屋角满地都是。为更有把握，我就利用午睡时间，趁老师不注意，偷偷地跑到收购站了解了一下价格，得知3分一斤。那天才一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地称起笋壳来。才5斤！我的心里一凉：费了那么大的劲，差距还这么大！好在我问过收购站，晒干的金银花也收，而且3块一斤。于是，我马上调整心态，转换思路，改到小溪边采花。如此一连几日，却收获不大，不由很是郁闷。后来，还是读书出色却因文理偏科而终于没有考上高中的大姐看不下去了，在干活之余采了些来“赞助”我，终于凑得1两。那个星期六下午，拎着金银花、挑着笋壳的我神采飞扬，感觉天都格外瓦蓝，云都格外洁白，风都格外轻柔，山都格外苍翠，人都格外亲切。

“守得云开见月明”，《岳云》终于如愿到手。此后，连买带讨顺送，我积攒的新旧连环画越来越多，高峰时达200余册，不自觉地成了周围的小小文化中心。那时，我把它们铺在睡觉的席子底下，有事没事都掀开席子看看，顺便露出些许得意的微笑。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兴趣点渐渐转移，连环画自身的市场也越来越小，所以“无可奈何花落去”，失宠成为必然。到后来，给的给，丢的丢，借的借，连环画什么时候退出我的视线都已然模糊了。

感谢我大姨子的这个宝贝儿子，居然勾起了我这样的一段难忘回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