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屯的村口,有一棵老榆树,那树身粗得要两个大人伸开胳臂合起来才能抱住。树根占了很大块地盘,那许多胳臂粗细的树根,弯弯曲曲,像游龙般鼓出地面,伸向四方,明显的凸处像是抹了层油,已被磨得发亮。厚厚的树皮皴裂得像拼起来的龟背,一块块,一条条,疙疙瘩瘩的,缝隙中,填满了灰尘、虫粪和说不明白的脏兮兮的东西。从树根往上一人多高,已经开裂出一个很大很宽的口子,坦露着已经糟烂得空空的树心,侧着身子可以钻进去一个人。树冠上的枝叶却依旧繁茂,一根根粗粗细细的树枝伸出好远,托着稠密的叶子,凌空架起一把硕大的翠伞。这里无疑成了村里人休憩、聊天的好地方。
听村里的老人讲,这棵老榆树最少有四百多年。如此推算,应该是在大清国康熙年间就有了它。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沧桑,不能不让人在对它刮目相看的同时也有了几分敬意。这棵老榆树成了方圆几十里的地面上最明显也最有代表性的标志,也成了以它命名的老榆屯全体村民的骄傲。
在老榆树下,聚集过义和团,枪杀过革命党,也砍过汉奸的头,栓过日本人的战马,斗过地主老财,也睡过八路军战士。老榆树的身上有隐约可见的刀伤、弹孔和烧痕。它就像一位历经沧桑和磨难的老人,默默地看着时代的风云和变迁,听着一代又一代人呼啸着呐喊着最后又归于平静。
老榆树知道也经历过很多很多的事情,但它不能说,它无法和人沟通——它悲哀也乐观自己是一棵树,一棵很苍老的又与世无争的树。它始终那样的平静深沉而又神秘,它知道上帝就让它这样,它别无选择。
哪个年头它记不太清楚,反正在它还不是很老的时候,有许多面黄肌瘦的人爬到它的身上选择新嫩的地方拨过他的皮,撸过它的叶子和一串串的榆树钱,然后把从它身上取下的这些和到什么面子里做成黑黑的馍馍香甜地吃。在它的树干上还吊死过好几个人。有的是被别人吊上去的,有的是在黑夜里自己栓上绳子悄悄吊上去的,都是伸长了舌头,很惨很惨的样子。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个小青年拎着锯爬到它的身上拉掉了它的一只牛鞅子般弯弯的胳膊做了推磨杆。小青年被屯里的老人骂了:小兔崽子,那棵老榆,你也敢动。老榆有点疼却也没很在意。百十条枝干,少了一个就当剪枝了,根本无伤大局。后来老榆就见那个小青年死了,被马车拉着在它脚下经过,满脸满身血糊糊的。老榆听大胡子队长说是在采石头时让炮蹦死的。也有人说他头两天才锯了老榆的枝,这么快就遭了报应。老榆气愤了:分明是你们不小心,人命关天呐,怎么能把这么大的罪扣到我的头上。
再后来就有很多的人跪在它的面前磕头、烧香,像对神一样求它保佑。有许多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老伯伯还跪着把一个个碗虔诚地举在头上,嘴里嘟嘟囔囔着像是乞求它给他们点什么。还有人在它的身上胳臂上系了许多红布条迎风招展。老榆树看着人们对它不断变换的态度觉得有些茫然和可笑。我一棵老树,又不是神,能帮你们什么呢?
现在真有人管它叫神了。在它脚下跪拜、烧香的人越来越多。有许多是从老远的地方开着车来的。老榆迎着风哗哗地笑了起来,也在问自己:我真的成了神了吗?随着缭绕的香烟渐渐腾起、扭曲、吹散,脚下的跪拜、祈祷声越来越大,简直就连成了一片,磕头的脑袋瓜此起彼伏。
老榆树依旧平静、深沉而又神秘,俯瞰着七上八下的脑袋瓜想:你们就拜吧,我有什么办法呢。
写于2004年4月29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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