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媛情事·红笺寂
一 枝迎南北鸟 叶送往来风
那一年,我16岁,被剑南节度使韦皋召令侍酒赋诗,入了蜀中乐籍。我还未曾阅历太多的人世风霜,但已知家道骤贫的凄凉处境。
我随爹爹流寓于蜀中,他老人家早亡,我沦为歌妓,以此收入奉养我柔弱的娘。记得八岁那年,爹爹指着庭院中井边一株梧桐树,以“咏梧桐”为题,吟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令我试着续作,我应声作: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爹爹当时甚为不乐,长叹一声,似有不祥预兆。
我竟不知此诗成谶,这是预言,我会沦为一个迎来送往的风尘女子。
爹爹呀,这真的是宿命么?倘若你还尚在人间,我又岂会过早地坠落红尘的泥潭。可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不重要了,我得为我娘,傲然地活着。哪怕耗尽一生,我也心甘。
自是我出众的才貌,在蜀中广为传唱。且出身不俗,是官宦之后,才被节度使韦皋召入府中。
四月的成都,烟雨霏霏,如临雾境。我乘一辆宝红的香车在熙来攘往的街市穿行,撩起车帘,纷飞的飘絮裁得几许愁绪。我,一袭淡粉轻衫,淡粉纱裙,略施胭脂,挽长发结桃花髻,斜插一枝碧玉簪。端雅娇美,清丽动人。
走入红楼绿瓦的高院,那个身着华服,气度不凡的男子便是我要见的韦皋。我看到他的眼,坚毅又清澈,我给了他一个很浅的笑,若菊花般那样的浅。
入席,酒过三杯,他便要我即席赋诗一首。我低眉沉思片刻,在花笺上落笔写道:
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一路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尤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他取过去低吟,不禁大声称赞:此诗有愁旧怅古的深意,不似一般欢场女子的庸俗之作。在场的宾客无不叹服称绝,我面带喜色,心在叹息。我多么想有个绿绮别院,寻花倦了枕石眠,做着少女浪漫的清梦。
这些赞赏的目光,鲜亮的话语,不是我想要的。我身不由己,无法逃离。
我饮了好多酒,这是一个官妓必须学会的。酒虽苦涩,却可以让我飘然,我甚至在某个瞬间忘了自己是谁。
归来已是暮霭沉沉,看到娘心痛的眼神,我也不禁泪如雨下。
二 扫眉才子知多少 管领春风总不如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居住在成都城郊的浣花溪畔。那里遍栽翠竹,还有我最喜爱的菖蒲花。我在石桥上缓步,采撷绿色的芬芳。是那般的忘我,直至有一个俊郎的男子打身旁经过,柔风撩起我一缕发。我们几乎同时回眸,那是怎样的一双眼,似月光的清澈。在长久沉默的对视里,我忘了呼吸。醒来的时候我脸上还带着微笑,依稀还有男子风过时醇厚干净的气息。
我脸泛红晕,这一夜,挑灯不眠。
自我那次入韦皋府,得到他与客人的赞赏。此后,府中每有盛宴,韦皋必定召我前去侍宴赋诗。我成了韦府的常客,更被人们看成是蜀中的重大交际场合上不可缺少的人物。这样的花花世界,热闹繁华,我何曾有过向往。
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多么愿意去梦里的浣花溪畔居住,寻花觅句,清净自在。哪怕遇不见那个男子,哪怕一生没有爱情,只要有娘,我终不会寂寞。
只是红尘万丈,我已入深渊。然而氤氲的尘雾遮掩不住我旷世的才情,那些妙笔生花的诗句使得韦皋让我参与做幕僚们的案牍处理工作。
他欲上奏朝廷,令我做校书郎的官职。然有人从中劝阻,说我一蜀中乐妓,又怎可为官,倘若朝廷认为有失体统,倒连累的韦皋的清誉。即使侥幸获准,红裙入衙,难免有损官府尊严,易给不服者留下话柄。
这些浮华的虚名,我亦不过微微一笑。
我终究还是担任起校书郎的工作,“女校书”的名声已远近流传。才子王建赠给我诗一首: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此后,我整日与当世名流吟诗论句,往来唱合。其间有庸碌疲倦的厌烦,也有懂情知心的感慰。
上天究竟是垂怜我还是考验我,在我成为蜀中风流人物时,韦皋因不悦我声高名亮,与高官才子纵情风雅,便将我贬往偏远的松州。聪明如我,这其间的缘由,我又怎会不明白。我只是从红尘中的一处迁到另一处,岁月没有安稳没有静好。
只是我娘,随我一路风尘赶赴战火纷飞的松州边境。历尽风霜,在荒凉凄苦的边城,她病倒了。我是多么的担心,我苦命的娘亲厌倦人世,跟随爹爹而去。
我裁纸研墨,含泪给韦皋写下十离诗。悼我凄惨际遇,柔弱情肠。
可是娘,我是这样被你宠爱着,你为何还忍心离我而去。你终于还是没能熬过这个月冷之夜,只来得及痛心地看我一眼。你的手渐渐冰冷,我世间唯一的爱被上苍夺走。
从此,我孤苦无依,飘零一叶。
我看到边城的烽烟战火,看到血流成河,流离失所。朱门府上的酒醉声乐仿佛还在昨天,人生真的如梦般虚幻。
三 不结同心人 空结同心草
当我回到成都,亦觉心冷。娘亲走了,我也好脱了乐籍,从此隐退梦里的西郊浣花溪,安静地过完一生。
我在院里自种翠竹,菖蒲满门,这是个清净无尘的世界。在露重花凉的夜,我也有不为人知的寂寞与情伤。凄清时,与花共诉衷肠。
去年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
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传情每问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
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同花说相思。
就这样吟诗写句,在浣花溪畔老去,并无什么不好。可我内心为何总是有难以言说的寂寥,梦里的那个男子再也没有出现,我此生又是否会一段有命定的情缘?
经年如水的平淡,不再过问人世的冷暖。我久居秀美的浣花溪,借诗遣怀。清闲无事,便想到自制诗笺,来临写自己的诗句。我采来乐山的胭脂木,浸泡捣拌成浆,加上云母粉,渗入玉津井的水,制成粉红色的精致纸张。纸面上呈现出不规则的松花纹路,煞是清雅别致。我给诗笺取名为:薛涛笺,将所有的诗句都誊在上面,好不欢喜。
我是这么寂寞地过着日子,直到那一年,始终记得,是唐宪宗元和四年春天。监察御史元稹出使蜀地,调查已故节度使严砺的违制擅权事件。虽然严砺已死,但倘若查出问题,辖下的七州刺史都脱不了干系。可这个不慕钱财的才子御史大人,只有佳人才能令他倾慕。当蜀中刺史找到我的时候,碍于与已故节度使严砺的交情,又久慕元稹的才名,便前往与他相会。
蜀中的春天烟轻雾绕,粉色的桃花落满我的衣裙。这一年,我四十,天资风韵不减当年。描眉,盘髻,插一枝梅花簪,淡施胭脂,皮肤依然白皙细腻。一袭雪纺白衫,淡蓝纱裙,素雅不失风韵。喧闹的街市,人流不息。我掀开车帘看窗外碧蓝的天空,看飞鸟在绿枝上掠过。
那是个桃李芬芳的繁华院落,回廊楼阁,长亭清池。那个男子在石桥边眺望,侧身,风拂过他潇洒的衣襟,生动而成熟。这个男子是元稹,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的,像梦里那个男子,那个曾经打我身边走过的男子。我还记得他干净的气息,记得那双如月的皓眸。他回过头来,我有些痴迷了。
他竟然让我如此的心动,在此之前,我还未曾得知爱情的滋味。在此之后,我怕我会为他沉沦。
长亭,我们把酒论诗。他渊博的才情与儒雅的风度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动,而我丰富的人生阅历与卓然的才情亦让他惊喜。春色满园,鸳鸯嬉戏,我们消融在彼此的情怀里。
明月推窗,红烛高烧,他深情地望着我,仿若一生都看不够。他将我拥入怀中,温暖干净的气息让我迷醉。风撩起我的发,他将唇印上。我就这样的爱上了他,即便是泥潭,沉一生一世也愿意。
我虽沦为风尘女子,但洁身自好,chu夜就这样给了这个叫元稹的男子,连同这颗历经世情风霜的心。这一夜,哪怕灰飞烟灭,亦不后悔。我在诗笺上落笔题下: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他亦留诗一首: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 月夜咏花怜暗淡,雨期题柳为歌欹。
在这繁华雅致的别院里,他每日为我沐浴更衣,为我画眉挽髻。我们在院里赏花联句,我喜欢他环着我的腰,让我幸福安然。可眉间还是会有轻愁,我知道这美好的日子并不会长久,我知道他终究会离我而去。他对我盟誓,对我这般的宠爱,我又怎么可以不知足。
我每夜在他的臂弯睡着,只愿永远不要醒来。
可我终究还是醒来了,在梦里醒来。他要回长安,无论我多么的心痛,多么的不舍,可不得不,不得不挥泪别离。我取出一叠“薛涛笺”相赠,那一日飘洒着漫天的烟雨,似樱花轻轻打落在我会疼的心上。
他说过会来接我,他说过的。为了这句话,我愿意痴等。回到浣花溪畔,我的生命只有相思和期盼。
就在他入京后不久,我收到他捎来的一首诗:
锦江滑腻峨嵋秀,生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似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葛蒲花发五云高。
我日夜捧读他给我的诗句,期待重逢的那一天。然而,我竟不知这是他给我最后的诀别,
我不知呵。迟暮之龄的我,已倾尽一生深重的爱恋。
在清霜的月夜,我研墨写下四首春望词: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革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簪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推窗望月,回首一年来的朝朝暮暮,而今良人远去,我独自泪垂。这一夜,静坐到天明。
四 独坐黄昏谁作伴 怎教红粉不成灰
春去春又回,他音信杳却,旧欢如梦。我的良人,他终究还是背弃了我,曾经的誓言已随风而散,换来的只是永远的叹息。
我在锦江楼畔遥遥相望,他在浙西与年轻貌美的刘采春爱得欲仙欲死。是呵,我不过是一个飘零半生的乐妓,他又何曾想过要与我长相厮守?我不怨他,这是情劫,是宿命,我不该对这人世投入太多的真心。
我知道,我的容颜会随着岁月慢慢消退,我的风华也会随着年轮慢慢沉寂,我对他的牵怀亦会渐渐地疏离淡漠。平淡如水的日子,我已不再等待,其实我早该阅尽人世,早该寡淡漠然。
我老了,日子越过越窄,所有的浮华都落幕。我在浣花溪畔建了一座吟诗楼,着女道士冠服,洗尽铅华,从此悲也漠漠,喜也漠漠。
我制作深红小笺,裁书供吟,风行千载。独居碧坊,赋诗读经,尽管寂寞,可是安稳平静。我的一生行将落幕,连同那段短暂的爱情。
我的良人离开了人世,得到这消息时,浣花溪飘起了纷飞的雪,在白色的世界里,心被掏空。彻底的空了,我忘了他的背弃。他一生行色匆匆,宦海沉浮,居无定所,难免有离情别绪的悲凉,我理解他的无奈。
我做了一个梦,和多年前的那个梦一样。只是那个男子,终究与我擦肩而过,无力挽留,空了一世的等待。
真的是病了,是该回去了。我躺在寒榻上,气若游丝,桌上有一碗已凉却的药,一盏昏暗的孤灯,微弱地照着我的归程。
我的身子缓缓地变凉,我的眼睛开始渐渐地模糊。我想努力地睁开眼,再看看院外陪伴我多年的风景。可是我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
我的游魂在寂寞地飘荡,我努力想去寻找你。在石桥边,我等待梦里的男子,可是错过了今生,也错过了来世。我知道,回不去了。冰凉的墓地里,我感到冷。
只是,元稹,为何我始终无法忘记梦里石桥边那个男子如月般清澈的眼睛,无法忘记他温暖干净的气息。那个人,真的是你么?是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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