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在父亲和母亲尚未出世的某一天,面具城发生了一场大火。那时的面具城还不是这个名字,不过,这个名字也与那场火脱不了干系。那一场火烧了整整一天,几乎毁掉了城市的三分之一。不过,也正是那一场火,改变了当时尚属年轻的爷爷奶奶的一生,或者该说是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甚至是那座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城的一生。
在那场火中,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不仅仅是那座城,也有我那尚属于风华正茂的爷爷。那一段时间,他是陷于完全崩溃的境地的。他把自己完全的封闭起来,甚至是奶奶也难得见上他一面。可是,突然有一天,爷爷再度站到了阳光下面,脸上却多了一副白色的面具。那是面具城的第一副面具,是一副充满了魔性的面具。于是,那些受伤的城民也戴上了面具。当面具城的一大半百姓都戴上各式各样的面具之后,那剩余的另外一部分人似乎也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然后,向爷爷订购面具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是那些达官贵人,都把拥有面具的多少作为了财富与地位的象征。从此,面具城就叫面具城了,只有几少数的人还记得,在极南的某一个地方有一个城叫“澈之城”。
三十五年前,我的父母终于出世了。那时的面具城除了小孩的脸以外,已经找不到一张真实而鲜活的脸了。但是,无论如何,这些孩子是适应的非常快的。因为,他们要过早的承担家庭的重担。于是,父亲是在十八岁的时候见到那副白色的传世面具的。那时,爷爷已经好几年不再戴它了,至于为什么,是没有人说的清楚的。反正,就是在那一天,父亲自愿戴上了爷爷为他准备的面具。然后,谁都不能看到那张面具下面的真实的脸,除了那几位重要的人,父母,妻子,以及子女。但是,很多时候,面对这几位重要的人,也是要戴起面具来的。
五年后,我出生了。那是父母最高兴的时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父母真实的脸,以后,这种机会就极少出现了。出生后的第三天,父母竟发现我有“特殊的能力”。他们都说刚出生的孩子是不会认人的,可是我却能够正确的认出父母。我非常清楚那不是“神迹”,我只是在一堆冰冷的面具里面找到了唯一的两张带有温暖的表情鲜活的脸罢了。不过,我也相信在面具城是有“神迹”的,至少,父母会在孩子刚出生的那段时间里冒险暴露自己真实的脸。对面具城的城民来说,暴露自己真实的脸就等于是将生命交托于别人,是不可为的。但是,很多父母为了孩子的成长,还是愿意做出这种牺牲的。
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不戴面具的人越来越少,小孩也必须在十岁左右戴上面具。而我今年正好十岁。我知道他们已经在为我准备我人生中的第一副面具,然后我会有更多的面具可供替换。如今,已经不是爷爷那个面具作为珍贵宝物的年代,因此,每个人至少有两副面具:快乐与悲伤。欲富贵者,欲夺权者,甚至愿意倾家荡产添购各种面具,这样他们就可以在不同的场合替换不同的表情。反倒是那些真正富贵的,真正夺了权的,他们只会戴一种面具:藏青色的鬼王面具。
其实,对于我的第一副面具,我是没有太多想象的。但是,同龄的伙伴确实为这个仪式一直兴奋着的。我问他们为什么想戴面具,他们却只是说,因为所有人都戴了面具。看来,他们的渴望表示出于对面具本身的渴望,反倒是为了一种潮流。十岁的我。不可预料的,竟对他们产生了嗤之以鼻的想法。
那个被注定好了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一家之长的父亲打开了那个被锁了好几十年的柜子,然后恭敬地取出了那副被称为“传世面具”的白色面具。向面具致以最真诚的信服,这是我们家的传统。当孩子成长到足以戴第一副面具时,他必须向神圣的面具起誓,保证愿意永远佩带,至死也不能暴露自己。当年,父亲就是这样过来的,如今,他也要求自己的孩子仿效自己当年的行为。
此刻,我本应该把手放在“传世面具”之上的,可是,我却犹豫了,那是一种不明原因的犹豫。父亲说:快把手放上去!我不动。显然,父亲是等得不耐烦了,径直抓起了我的手就要放到面具之上。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竟使我挣脱了父亲的手,逃了出去……我知道,这一年我是安全了。因为这一年不会再有第二个注定好的日子,但是明年了,后年了……也许,我想的太远,很可能我再也躲不过第二年的那场仪式……那一年的最后几天,我的同伴都戴上了面具。然后,我竟成为了他们当中怪物似的人物。慢慢地,我就意识到,我被疏远了,甚至是被整个城疏远。有一天晚上我问母亲,是不是所有人都必须戴面具?面具城以外的地方也这样吗?母亲说,没有人会傻得暴露真实的自己的。那晚,我彻底无眠。难道我真的逃不过了吗?
越接近注定好的日子,父亲就愈发的紧张。大概他是怕我又跑了吧?可是为什么连母亲都是慌慌张张的呢?
那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了一张世界地图。也许是爷爷藏起来的吧。因为从爷爷那一代开始,面具城就没有外面世界的任何相关东西了。那一天,我第一次发现,我自以为非常大的面具城在那张地图上竟连一个点也找不到。然后,我开始渴望着面具城外的世界。
注定好的日子就在明天。我知道我再也躲不过了,因为父亲已经在大门上加了一道锁。大概他是以为我又会夺门而逃吧。我开始收拾东西。我已经决定要去面具城的外面。我抱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到一个没有人戴面具的地方。我跨出大门,轻轻地把它合上。可是,我尚未跨出第一个城门,就被警卫抓了回来。
我见到了至高无上的城主。如果是在其它时候,我会为我的幸运欢呼的,可是,这一次不是我的幸运,相反地,却是厄运。城主说:你这张没有遮盖的脸看了真是碍眼!生为面具世家的一员竟可笑的拒绝面具,无论是你,还是身为面具师却纵容孩子的你的父亲,你们的所作所为简直是对面具的亵渎,是对我的不服从!我决定了,你的仪式必须由我亲自监督!然后父亲来了,令我意外的是父亲竟然脱下了面具,或者该说他是匆忙地忘记了那副面具。他乞求城主宽恕我的无知,并允许他亲自为我进行仪式。因为他非常了解城主所理解的仪式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惩罚,至今都无人敢反抗城主的原因也正是忌惮这种惩罚。城主因为父亲的恐惧“哈哈”大笑。他说:面具师,你竟然舍弃了面具,想必你是有了死的觉悟了!,听了这句话,父亲的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看透了生死的了然。这是我从来都不理解的一种表情,却成为我以后的记忆中父亲永远的表情。
注定的那一天,我被迫戴上了面具,并且,我也接受了另外一个身份。透过肩头、手臂、脚上的银线,我被城主完全操纵了。我的另一个身份,也许是永远的身份。我是面具城的第一个“扯线木偶”。不过,我不会是唯一一个,也许某一天,“扯线木偶”也成为了一种潮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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