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爹已经作古三年了，而他那条小河却时时勾起我对美好童年的回忆。

从九道拐的最高点往下看，一大片如玉镶嵌的田野，一年中，随农作物的四季生灭变幻着绚烂的色彩，中间一条蜿蜒的小河，绿得透彻，如一条飘舞的彩绸，灵动而鲜活。姨爹的家，就在小河旁边，在田野中间，房前屋后都被葱茏的竹林掩映着。——这是武陵山区深处最美丽的地方之一，重庆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的龙潭麻旺坝子，是一处真可以称为地灵人杰的地方。

儿时，去姨爹家，常常是一种美好的憧憬，主要就因为那条河。在孩子眼里，那就是一条大河，虽然许多地方可以赤脚淌过。每次去姨爹家，第一件事就是要他带我去河里玩，尤其夏天，一丝不挂躺在河里，可以全身心地接受水的拥抱，清澈而温柔的水，就像妈妈的抚摸，让我感觉亲切而有寄托。因此，每次玩水，都是满心快意而归。而每次下河，二姨爹都有惊喜给我。

——姨爹一身好水性，四里八乡远近闻名。我在玩水的时候，他就到河心里的石头缝里摸鱼。那么清亮的水，他一个猛子扎进去，能看到鱼群，然后把它们逼到三面是石头的地方，徒手擒拿。就这个方法，姨爹几乎没有失过手。记得有一天晚饭时分，都做好饭了，姨妈说，今天没有好菜给小客人吃，姨爹二话不说，返身出门，一会儿功夫，好大两条鱼，抓进屋了还活蹦乱跳呢。那个年代，什么作料都没有，只有盐，连油都不放，可那鱼的鲜香，至今怀念。

有一回我和姨爹去河里玩，看看天快黑了，他还在河湾里折腾，还要我配合他，用石头向他指的水面扔，帮他赶鱼。突然，他从水里冒了出来，胸前抱着个黑黑的东西就往岸上跑，我追过去，他兴奋地把战利品摔在河沙坝上：一条我从未见过的水里动物，有脚有手，黑褐色的皮肤，光滑柔嫩。姨爹告诉我，这就是娃娃鱼。武陵山区特有的地质条件，那些年，许多小河都生长繁衍珍稀的娃娃鱼（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而现在，捕一条娃娃鱼，警察就可以抓去坐牢了。

有一年冬天，我和姨妈淌水过河，滩上，河水特浅，正走着，不远处有几条鱼把黑黑的脊背露在外面，正艰难游动，见状，姨妈迅速取下背上的竹背篼，说时迟，那时快，冲过去就罩住一条，足有两斤多重。那夜，自然又是丰盛的晚餐。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大学毕业那年，我到姨爹家，徒手抓鱼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姨爹无奈地告诉我，河里只有少量的小鱼花儿了，想吃，明天我去炸。

前几年，我再去麻旺河的时候，连下水游泳的兴致都没有了，因为河水浑浊，甚至还有少量漂浮物。姨爹那条美丽的河，随着姨爹的老去也一天天老了，老得邋遢甚至有些龌龊。

三年前，姨爹去了。这个区域内此后至少100年不会产生出如他一样徒手抓鱼的高手了，因为这条河是属于姨爹的，是属于他那个时代的。那个饥荒年代，这条河以她滋养的鱼儿拯救了两岸的无数生命。而现在，工厂有了，城乡一体化了，人们不再需要河流了。小小的麻旺河，几条小鱼花儿，算得了什么！何况，娃娃鱼早已经在这条河里绝了种。

姨爹那条河，再往下，就是沈从文先生的《边城》，然后入洞庭入长江入东海。

沈先生写《边城》的年代，这条河多美呵，不然，怎会让一代文豪那样动情！而现在，我们这堪称《边城》河发祥地的地方，尚且如此，中游下游会好到哪儿去？

我想，无论从环保还是从自然美学的角度出发，要想让今天的麻旺河恢复为40年前的姨爹河，至少需要人们努力100年，而要恢复为《边城》河，定是200年以后或者更遥远的事情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