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淹没了历史的河床。
这是时间的激流上曾经泛起的一朵浪花。
一、悲怆的上路
望着家乡渐渐模糊的高楼身影,杨曼的两行热泪禁不住奔涌而出。从此她将离别这生她养她的地方——美丽的故乡,是她第一的留恋。
从呱呱坠地到现在,她还没有出过远门。在这熙熙攘攘的城市里,她无忧无虑。从幼儿园到高中一年级,她愉快地学习,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要不是文化大革命,她早就跨进大学门槛深造了。为了保卫毛主[xi],她在文化革命中表现积极。但是,连做梦也没想到,伟大领袖毛主[xi]一声号召,她踏上了去到异乡的旅途。车轮在颠簸中前行,却砸不断她对故乡渐渐增长的思念,她茫然若失。在崎岖小马路上一个劲奔驰的汽车,让她的思绪向前延伸:这异乡是什么样子呢?是小桥,流水,人家吧?是苍翠如茵的高山、漫山开放的各色花朵?说不定,崖上挂着一帘瀑布,真的是天上银河飞落九天吧?也许山坡上,是牧童在牛背上悠扬短笛,漫游在西下的夕阳里,村口是姑娘端着木盆,倚着篱笆,向夕阳那边眺望吧……
她又在想,这“广阔天地”里,到底有什么作为呢?望着这连绵无际的莽莽群山,她无法想象,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子。
车轮嘎然而止,拉回她梦一般走远的思绪。经过近一天的颠簸,终于到了目的地——古山县玉龙公社崖山大队四队。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连绵的山梁,像一条深绿色的巨龙蜿蜒游弋在碧蓝碧蓝的天底下;一条轻盈、清澈的小溪在山下流过,像舞者手持的白练向天际飘去;小溪两旁,稀稀落落散布的茅屋,像是离群的羊儿在漫山遛达。她茫然地望着:这里莫不是我即将扎根的“第二故乡”?我真的“扎根”在这里了?
公社文书张玲是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姑娘,虽然没有城里姑娘的妩媚娇气,弱不禁风的模样,但是看上去很机灵,热情能干。她风风火火的对杨曼说:“你的住地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就是那间,原来是生产队的小保管室,是队里最好的房子,昨天才收拾出来,专门安排知青,很干净的。”她带杨曼进去,“再见,明天见!”
杨曼审视这间小屋:约有十多平米,里面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箱子、一个灶、灶上四五个碗和炊具,就是这间屋子未来主人的全部家当。为了方便解便,在屋檐下挖个坑,用高粱秆围起来,厕所问题也解决了。
一会儿,张玲又折返回来,吩咐:“杨曼,这样的铺排你满不满意?”
“还可以。不过,是简单了点。”
“是的。但是,上面拨下来的经费就那么点,买铺盖蚊帐、锅盆碗盏还不够。这个箱子还是公社贴钱买的。这里是山区,很穷,主要劳动力抢一天工分才一角多钱。你可要忍着点。”
“哦。”
“现在你来了,要吃他们的粮食,增加他们的负担,他们一定不乐意。”
“我可以干活呀!”
“你算什么?你能和他们比?我们山里人干活可不赖了,像你这样的十多岁的女孩子,上山打柴就是背将近两百斤,换了你,五六个人也背不回来。所以你才来,你不懂。不说了,呆会儿,我还要领你去见队长。这个队长可好了,真正的贫下中农,对人挺好的,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找他。”
“那,我能干活吗?”
“没关系,你是知青,下来锻炼的,他们不会叫你干重活,工分照样评。你是毛主[xi]派来的,他们很尊重你。这些山里人没有见过世面,看到你们都敬畏三分。”
“张玲姐,你走了,我一个人怪可怜的,你就不走吧?陪我两天。”说着,杨曼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不要害怕,我还有事,不能陪你,你安顿好了,到公社来玩。”
正说话间,队长来了,他提着一包东西,在外面喊:“张玲,知青在哪哦?”
她们迎出去,“在这。”张玲说。
“喔喔,你就是杨曼?大城市里来的知青,风味是还是不同,原来没有见过,挺洋盘的,嗯,不错,不错不错。欢迎欢迎。”队长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这么细腻的手,能干活呀?”说得杨曼满脸通红,很不好意思。然后,进屋坐下。
“队长您好,今后望您多关照了。”杨曼毕恭毕敬地站着,显得很拘束。
“没事。多大岁数了?”队长弓着背,把头往前伸,像长颈鹿一样,用有些贪婪的眼神死死的盯着她——认真地反复地从上到下巡视她洁白圆润的有些羞红的脸蛋和修长匀称有些婀娜的身材。
“十七岁。”杨曼只好低下羞红的脸。
“这么年轻,细皮嫩肉的,到这大山来,吃得消啊?你坐。”
杨曼检条板凳坐下,眼睛已经有些润湿了。
“她是知青,到这里来是锻炼的,不是叫你折磨她的。你要多帮她,找点轻活干,不要让她吃苦,不要懈怠了哈。”张玲给他交待说。
“晓得晓得,公社开会说了,他们是毛主[xi]派来的,毛主[xi]最信实知青了,对知青不好,就是对不起毛主[xi]。”
“这就对了,她是我的妹妹,出了什么事,傷了一根汗毛,我都找你算账。”她又对杨曼说,“你不要紧张,慢慢地就好了,把这儿当成你的家,休息几天再下地干活。队长是我的好朋友,不会让你吃苦的,如果干不了,就休息,反正由队上记工分。有什么困难你尽可能找他。”
“嗯。”
“那,我走了。有空到公社来找我,我下来也来看你。”
“那就谢谢了。张姐,您慢走。”
队长也起身,将手里提的一包东西递给张玲:“拿着,不成敬意。”
张玲推托:“这怎么好意思,每次都让您破费。”
“不观是,就几个红苕,还有两个蛋,不值几个钱。”
“太不好意思了,下次不要这样,啊?”张玲把东西接下。
“好好,好,下次不这样了。口袋放好,待公社开会我来拿。”队长回过头,“杨曼,再见,有什么事,各自说,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我能够帮忙的就帮忙,别不好意思。”
“要得,队长多帮忙啊?”
“好说。”
“再见。”张玲起身,和队长一起出去。
听到城里来了个漂亮的知青姑娘,周围的人都来看稀奇。一位老大娘牵着她的手,上看下看,再看她的手,说:“呦呦,细皮嫩肉的,到这大山来干粗话,看不把人磨平了。你妈怎么舍得你哦?”说得杨曼两眼直冒泪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那些人渐渐散去,老大娘请她去吃了顿饭。她在这里有了第一个朋友和长辈。
回到了家,她望着这即将歇脚的人生的第二驿站,已经不能自己了,还未来得及干燥的眼眶又充满热泪。“这就是我走向独立生活的家吗?”她自语着,等得不耐烦的两眶泪水像小溪一样涌流着。油灯孤独的火焰在微风中跳跃,尽量表现出欢快的样子。
“杨曼妹妹,今儿晚上,我给你一起住,好不好?”说着,进来一个瘦瘦的年轻女人。杨曼冷不防吃了一惊。她是和队长一起来的,一进来她就拉着杨曼的手,显得非常亲热。
因为她第一次单独过夜,队长在邻近找一位寡妇与她做伴。
她姓但,单名但华,瘦小身材,眉清目秀的讨人喜欢,据说她是这个队里最美的人才。二十岁守寡,今年才二十三岁,大家都叫她“小寡妇”。队长介绍说:“她名叫但华,以后你就叫她但姐。你才来,不习惯,晚上她就给你做一段时间的伴,她人好,肯帮忙,爱打抱不平,你就放心吧。”
“谢谢但姐,谢谢队长。”
“不用,不客气。”但华说。
队长走了,但华和她坐在一起,问了她的情况,说些安慰话,觉得有些困了,连打哈欠,说:“杨曼,辛苦了一天,困了吧?困了就睡吧。”
“但姐你睡吧,我不想睡,还坐一会儿。”
“那你早点睡,啊?”说着,她脱下衣服,倒在床上,一会儿就是连天的呼噜。
坐在无言的油灯旁,痴痴的想。然后,她提起笔。她觉得有好多话要对爸爸妈妈说,还有弟妹们,他们一定在家中牵挂她。那些曾经和她朝夕相处的同学们,一定都下乡了,他们好吗?这些同学中有一位是她最珍爱的,叫柳荫,是她同班同学,她们两人一直很要好,在学习中互相帮助,建立了割舍不开的亲密感情。他也要下乡落户,只是迟走一段时间,那天她动身的时候,他来送行时,还叮嘱:“到了就先给我来信,以免我耽心。一定啊,一定。我在家里等你的消息。记住啊,曼,记住啊!”她在车上痴痴的看着他,想着原来朝夕相处的日子,禁不住泪眼模糊。车子徐徐离开,她也痴痴的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渺茫……不知道要在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自己的这位梦中情人。
在这山水相隔的远方,只有纸,才能把这扯心扯肝的思念,带回朝思暮想的故乡:
亲爱的爸妈,您们好:
您们最心爱的女儿向您们二老磕头,在遥远的异乡祝福二老身体健康。
这是女儿第一次在山水相隔的异乡,在洁白的纸上留下用泪水凝结成的满腹思念,用泪水撕碎的心,向您们倾诉。女儿想您们了。
二老知道女儿是怎样地想您们吗?这是平生第一次骨肉分离啊!女儿提笔写信的时候,简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本来一路上泪水已经流干,但是,不知为什么,那眼眶像开了闸似的,让泪水哗哗地像小溪一样不停地奔流。女儿的眼睛都哭肿了,爸妈您们知道吗?
爸妈,回想女儿在家的时候,处处受到二老的疼爱。从小到大,都是妈妈给女儿浆洗缝补,而且不论是风雪严寒,都从来不要女儿动手;每天放学迟了,回家揭开锅盖,饭菜香喷喷的味儿扑面而来,那是爸妈舍不得吃,特地给女儿留着;知道女儿爱吃蒸蛋,就单独给女儿蒸一碗,每个月国家供应的两个蛋,你们都让给女儿几个吃了,而自己,却偷偷吃我们剩下的蛋壳;知道女儿要吃粽子,就带着粮票,排长队给女儿买;天气冷了,就把衣服找出来,叮嘱女儿穿上;每年发了布票首先就是给女儿制新衣服,还说:“女孩子就是要打扮,才漂亮”;女儿到公园玩,爸妈总是跟在后面……
您们还记得吗?有一次,您们二老在厨房里偷偷吃蛋壳被女儿发现了,女儿实在忍不住泪水叫着:“爸爸,妈妈,不要这样,以后女儿把蛋给您们吃……”
可是,这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
今天,女儿来到这四野无人的穷山沟,一天到晚就是和地球过不去,收工回家,灶上冷冰冰的,再也没有热气腾腾的饭菜了,再也没有爸爸妈妈端来的刚刚蒸好又嫩又香的蒸蛋了,衣服脏了再也没有人来帮女儿洗,再也没有爸妈在身边嘘寒问暖了……那时还嫌爸妈絮叨,天天要女儿好好学习,给弟弟妹妹带个好头,现在觉得爸妈实在应该继续絮叨了,絮叨多少遍女儿都想听。但是现在环望四壁,昏暗的灯光映照下,形影相吊,女儿好孤单!女儿能不伤心吗?
女儿曾经想过,长大以后,要好好孝敬父母,以报答爸妈的养育之恩,所以每次考试都要争取头名,每次看到女儿的成绩通知书,爸爸妈妈都要为女儿高兴,常常在四邻面前夸耀女儿有出息。可是,现在不行了。女儿离别了您们,不能常在爸妈身边撒娇,不能为爸妈端茶送水、嘘寒问暖、逗爸妈欢心了。更不能跨进大学的校门,享受继续深造的乐趣,为含辛茹苦抚养女儿成人的爸爸妈妈争气了。弟妹还小,他们很调皮,有时不听话,跟爸妈增加额外的负担,还需要爸妈的关心和照顾。所以,请爸妈原谅女儿吧,原谅女儿不孝、不能为爸妈分忧、不能照顾好年幼的弟妹,不能在大学里深造,将来好好孝敬父母,为爸爸妈妈养老送终。相反,女儿在远方,还时时让爸妈为女儿担心。女儿只好说:对不起了,爸妈。
爸妈也别担心女儿了,女儿长大了,也应该独立了。女儿有志气,一定挺得住,一定做个好青年,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努力学习、锻炼、工作,为毛主[xi]他老人家交一份好答卷,为爸妈争气。请爸妈放心。
弟妹们都好吗?请爸妈转告他们,姐姐盼望他们努力学习,为党和国家、为家庭争气啊!
因为路途劳累,女儿也想休息了。有空女儿会经常给家里写信的。
请二老接受女儿
一拜!
女儿 曼儿敬书于
崖山四队茅屋内孤灯下
七二年三月五日
她梳理一下散乱的头发,舒展一下疲惫的身体,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又提笔为同学、自己最好的朋友和恋人柳荫写信:
柳荫哥你好:
感谢你来送我。今天,我突然孤身一人,真实的感受到什么是空虚。来到这寂寞的荒山野岭,享受人生的酸甜苦辣。这孤独的滋味、这天各一方的滋味都扑面而来,让我细细的品味。我终于知道,离别是多么的痛苦。
柳荫哥,你知道吗?刚进高中不久,你偷偷递给我一张纸条,我是多么紧张——因为,我第一次收到纸条,而且是男同学给的。我赶快低下头,满脸烧得不行,拿出镜子一照,看到一脸绯红。你说,不要紧张,不要被人发现了。我偷看四周,看看是不是有人在注意我们。然后,我低着头,跑到没人的地方,打开纸条,原来是你约我 星期天到你家玩。我是既紧张又激动而且很害怕。我想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大?犹豫再三,我还是来了。我第一次体会到,被爱是一种多么激动人心的事啊!
柳荫哥,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么幸福啊!初中开始,我们在同一个班,大概是老天爷有意安排,高中我们又在同一个班。即使在派性斗争的那些日子,我们都没有分离。我们憧憬着,我不要离开你,要永远在一起,要永远偎依在你炙热的怀抱里撒娇,直到走完人生的旅程。
有一天你突然问我,你想要孩子吗?羞得我连忙捂住脸,直嚷:羞羞羞,你真坏,不理你了!我从指缝里看你,发现你同样羞红的脸,怪不好意思的样子。其实,女孩子就是想做妈妈,小时候办家家酒,女孩子总是抱个洋娃娃。而且,我多么想,你就是我们孩子的爸爸。
柳荫哥,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在一起探讨人生,你说:“曼,如果你把一生交给党安排,我的一生就交给你安排。”我说:“见你的鬼吧,假惺惺的来拍马屁,不知道害噪,你以为能够编转我,没门儿!”其实我的心早就是你的了。
在恋爱的天空里,我们是一对刚刚离巢的小鸟,向着美好的未来飞翔――虽然翅膀还很稚嫩,不能凌空翱翔。可是,现在不同了,我们天各一方,只能各自以受伤的心情,在天的尽头向遥远和渺茫眺望,所有的憧憬都被揉碎……
记得在一次文娱晚会上,你吹奏悠扬的笛子,伴着我唱《农奴》的插曲:“阿哥,你何须说,何须说,且听我为你唱歌……”
我们的表演博得满堂喝彩。同学们都说,我们是金童玉女,天造地合的一双。我们憧憬着:将来我是歌唱家,你是演奏家,每次上台,都是你为我伴奏,书写美好的时光……
可是我们迎来的,是肥皂泡织就的希望。我们是牛郎织女,天各一方。我们只好把所有的憧憬忘掉,专心致志的打扮地球,把爱情的泪水,化作银河里的朵朵浪花,作永远漫无边际的漂流。在这荒旷的野地里,坐在昏暗的油灯旁,只有用相思的沉默,陪伴相思的泪水,流到地老天荒。
柳荫哥哥,你下乡之后,寄来音讯吧,我盼着。有时间一定来看我,我等着。你是我永远的依恋和寄托,书写不完的希望。
是的,寄托和希望。
你的最爱 曼妹
笔于崖山四队茅屋里
七二年三月五日
杨曼放下笔,把两封信轮流读着,边读边流泪,甚至哭出声来,把但华也惊醒了。
但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她病了。赶忙爬起来,摸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烧,才迷糊着双眼,劝她“妹妹,不要哭,有什么想不通,慢慢就好了。嗯。”
拉着但华的手,杨曼说:“但姐,我苦啊!”她一下子扑在但姐的怀里,放声大哭。
直到但华告诉她,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她才睡下。
二、初涉磨难
她睁开双眼一看,窗口已经射进一抹阳光,看闹钟指向八点,但姐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起床走了。她慌了神:“糟糕,第一天出工就迟到。”她慌慌忙忙的穿好衣服,抹了抹脸,扛起锄头往外跑。虽然没吃早饭,还是不觉得饿。
她向四周望去,居然空无一人,而沿着小溪伫立的每一座茅草屋顶,都是一缕炊烟伴着晨岚袅袅升起。她去问但华:“但姐,八点过了,还不出工?”
“昨天忘了说,还早,还有个把钟头。”
“这么迟啊?那不中午了?”
“我们这是山区,大家起得迟,出工就迟。”
“那我回去做饭。”
“就在这里吃吧,一个人做麻烦。”
“不了,我回去自个儿随便做点。”
她只好又回去,作了点饭,梳洗之后,才听到漫山遍野回荡的锣声和吆喝声:“哐,哐哐,喔,出工嘞,哐哐……”看时间,已经九点半。她第一天的劳动生活从此开始。她抬起头,天上一个白胖白胖的太阳一丝不挂的已经来到了离天顶不远的地方,明晃晃的。它洒下一缕缕鲜艳的光芒,一个劲的照耀着这群还伸着懒腰、打着呵欠的半醒不醒的公社社员们,想必是为他们祈祷,祝他们早安。
到了中午收工,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那肚儿可是有意见,一个劲的叫。要不是早
上回头做了点饭,这半天还不知道怎样才能熬过来。
饭后,一头倒在床上,美美的睡了一觉。她从来没有这么疲倦过,也没有睡得这么昏沉过。听到下午出工锣响已经是五点半了。她又扛起锄头,默默地来到地里。
像是机械一般,她两只手不停的重复同一个动作。大家休息她也休息,大家聊天她在旁边默默的听,不去插嘴,最多低头笑笑。
每天的重复劳动,每天都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她看着手上一串串的血泡,两行泪水止不住的又在奔流,双眼痴痴的望着黑不隆冬的墙壁发愣,每次倒在床上总是想,“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那些山里的妇女可不一般,开玩笑荤素都来。其中最具风范的要数但华和一位三十左右的叫“大风”的妇女。她也是寡妇,高大结实,一张盘子脸,黑里透红的显得很健康很鲜亮。她的丈夫因为上山打柴从崖上摔下来,死了,现在听说暂时没有主儿,还闲置着,等待有人领取。
大风问但华:“昨晚你到哪里去了?”
“在知青家里。”
杨曼一听也没有准备,没有想到她们是在开玩笑,就急急的说:“昨晚她没来。”
“难怪,我到你家来玩儿,听到里面嘻嘻哈哈的,知道里面有人,一敲门,里面又没有声音了。”
但华一听,顿时满脸通红,答不上来。
杨曼知道说错了话,红着脸赶忙申辩:“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大风盯了盯但华,慢吞吞地说:“小寡妇,这回没话说吧?老实交代,是不是大山来了?”
“去去去!大山到你那去了。你妈妈的。”
“人家大山是童子军,还是上了你的床。你是过婚嫂,去勾搭人家没有尝过鲜的童子男人。用什么法子把他给哄转了?”
“你妈妈的,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撕嘴?小寡妇谁不喜欢?”
她的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寡妇对寡妇,一对儿,一对儿,友谊赛。”
“这叫做‘处吃处,铜锤吃码股’”……
但华站起来说:“你也是寡妇。你这骚货,看我不把你按了。”说着,一下子跑过去。大风躲闪不及,被但华一下子摁在地上,学着男人的姿势,骑在她身上玩。大风也将就她,在下面搂着她,让她玩。
杨曼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野蛮的玩笑,只好满脸羞红,把脸扭过去。
玩了一会,但华气喘吁吁的说:“怎么样,老娘有没有男人味儿?”
大风问:“大山教你的?”
“你这臭婆娘真有点骚,你喜欢大山,好久我叫大山来治治你。”
“你舍得?舍得就把大山据开,我们一人一半。”
“好好,一人一半……”
“一人一半咯,一人一半……”大伙儿也齐声吆喝,漫山遍野回荡着公社社员欢快的笑声。
“不耽搁了,干活。”小组长喊了一声,大家又安静下来,懒懒的拿起锄头,在地上有气无力的刨着,刚才那阵轻松愉快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干了几天,缓过劲来之后杨曼发现,这活其实不重。集体的活,也没划范围,只要人到了,干多干少一个样。大家是“一锄一尺(吃)几,一锄一丈(站)几。但是,即使这点活,对这位大城市的小姐来说,已经是够累的了。看着满手疼得钻心的血泡,伸展着酸痛难忍的腰肢,每天都想美美的睡它一觉,再也不想起来。
她天天盼着,家里会带回什么音讯,哪怕只有只言半语;不知道柳荫怎么样了,他现在生活好好吗?不知道他现在下乡没有?我不在,没有人疼他,他能够习惯吗?莫非他把我忘了,莫非他另有新欢?这么久了还没有来信……不可能的,他不是那种人,他的心里只有我,我是他唯一最亲近的人……
她本想再给家里和柳荫写信,但是,手疼得不听使唤,而且实在懒得动,只好打消念头。她觉得自己想累了,应该好好休息,因为明天还要干活,自己是下来锻炼的,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只能好好干,不要想多了。
她刚要睡觉,大风和但华敲门。
“谁?”“凤姐,但姐。”
进屋之后,大风问:“累不累?”
“累死了,腰酸臂疼的,连翻身也疼。”
“干这种活也累?集体的活,只要人到了,干多干少一个样。”但华说。“以后你就不要亡命的干,不要硬拼,年轻骨嫩的,要注意身子。”
“那不行,我是响应毛主[xi]号召,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要认真干才行。”
“管他什么再教育个屁,干得再多也没有人表扬你,那些当官的没有一个人会怜悯你。有什么必要去争?去比?”
“跟你比?人家城里的姑娘,千金小姐,细皮嫩肉的,走路都怕踩死蚂蚁。哪像你,力大如牛,经常背床又抱人?”
“你才背床抱人呢!坏家伙,不害噪,人家杨曼还没结婚,你检点点吧我的姑奶奶。”但华又对杨曼说,“你烧点热水,洗个澡,让血脉流通,浑身就舒服了。”
“我来烧水。”大风赶忙把水烧好。杨曼洗了澡,果然舒服了许多。
大风说:“每个人开始都是这样,过几天就好了。”
“对,慢慢就好了,”但华在杨曼背上柔,一边说。
“是不是呦?我觉得全身像散了架似的。”
“是的,过几天你就没事了。”大风说,“莫非你大风姐和但姐还骗你不成?”
一天晚上,两个寡妇又来了。大风说:“明天带你上山打柴,去不去?”
“这里还不是山吗?”
“不是,沟对面才是山。”大风说。
“这里是山脚下,离山梁子还很远,还要爬几十里才到。”但华说。
“那,山上好不好玩儿?”
“好玩儿,到处是悬崖峭壁,漫山青枝绿叶。”但华说,“到山茶花开的时候,绿色中到处点缀点点鲜红色彩,让人清新舒服。女人们都要去摘几朵戴上,美滋滋的味儿。那些茶花像碟子那么大,怪逗人的。”
“山上有些地方草深林密的,有时人也不敢进去,因为怕钻进去迷路出不来。”大风说。
“山上有没有野兽?”
“有,上面山羊、野猪多的是。那些男人们经常上山安夹子,弄些野味儿回来。有一次在山上,我还见到老虎。”但华说。
“老虎不吃人?”
“怎么不吃?它在对面山上,离我们远。我们听见几声长啸,把山梁子都震动了。我们看见对面林子里有老虎的斑纹,当场吓得尿都从裤裆里直往下流,两只脚直打颤,差点回不来。那次我们柴也不要,怎样回的家,到现在也不知道。回来之后我几天吃不下饭,肉放进嘴里,像嚼死人肉,直打呕。你想有多难受。”大风的故事让杨曼不寒而栗。
“我回来见到人,想说,可是声音都哑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像是害了一场大病。还是我们大山请医生,吃了几副安神药,才定了心。”但华说。
“这么吓人,我才不去呢。”
“不怕,我们人多,白天老虎轻易不敢出来。”但华说,“我们大山也去,我要他注意照顾你。”
“呦呦,我们大山,好亲热呦让人心里痒痒的。这小寡妇,大山真是你的了?”大风过来抱住但华亲。
“以为我不知道,你勾引的那位刘大哥。”但华也抱着大风,两个人嘻嘻哈哈的玩个不停。
第二天,天蒙蒙亮,他们就来了。那大山哥看上去三十来岁,一张“国”字大方脸上,布满络腮胡;浓眉下面,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高大的身子,站在门口,宽阔得像一堵墙。可是,他见人却腼腆得不敢抬头,羞羞答答的红着脸,像个大姑娘。
开始路还不陡,但是越往上走越是崎岖。她觉得累极了,坐下来歇一会儿。缓口气之后,抬头望了望那天空,觉得宽阔了一些。但是,低头往下看,浓浓的雾气像巨大的波涛,来回翻滚着,根本见不到下面是什么。再看看山上,根本望不到顶。照这样走上去,什么时候才能到呢?
“不行,我实在走不动了,我要下去。”
大风说:“不怕不怕,我们在这儿陪着呢。”
杨曼说:“不行,待会儿不要说背柴,就是空手走下去我也没胆量。”说着,就坐下去,一级一级慢慢往下移,并说,“风姐、但姐,我在下面等你们。”
大风和但华一起过来拉住她,把她夹在中间,说:“不怕不怕,上去就好了,嗯,不怕。”一边说,一边硬拽着她,几乎是抬着上去。但华安慰说,“我第一次上山,也像你这样,吓得不敢站起来。但是现在我一点都不怕,待会儿你看,我还要背一百多斤回去呢。别看我把儿小,挺结实的。有一次我背一背回去,你猜多重?两百零七斤!连我自己都吓一跳,以为称错了。”
“还是你行,待会儿把你大山哥也搭在肩上。”大风又在逗但华乐。
“你妈妈的,羡慕了?让他背你吧。”
杨曼被拖上了山顶,大家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
雾气渐渐散去。辽阔的蓝天底下,大山像起伏不断的波涛,向地平线那边涌去。远处的山峦,有的只有馒头一般大小,群山由近到远排列有序,由深绿逐渐到浅绿,由浓浓的到嫩绿得脆生生的,都像是被水洗过一样,不染纤尘。连辽阔的天空,也被掩映成湛蓝色。
眺望群山之间,农舍星星点点、稀稀疏疏的散布其间,像是点点白帆在绿浪里飘荡。
她回头再看,山坳那边,还有山峰。她问:“那山峰过了,就下山了吗?”
“不,还远着呢。翻过这匹山梁,后面山梁更高,一层一层的,再过去就是苗寨了。”大风介绍说。
“哦,苗族人待人怎样?”
“待人好极了,只要相信你,什么都愿意拿出来,但是脾气怪,讲义气,喜欢动刀子,千万不能惹毛他。”但华说着,一把拉住大山,“走,到那边林子去。”一下子就钻了进去。杨曼也站起来想一道进去,被大风拉住,说:“你不要去,以免坏了他们的好事。”
“什么好事?”
“你姑娘家不懂,就不要问了。”大风说。
大风带杨曼检柴,给她指导,哪些是干柴,哪些是上了水的,哪些质地硬。检柴要检干的质地硬的才好烧、熬灶;那些疏松的会黑火、上水棒棒太重,又不好烧,而且运送回去要多费力气……
她帮助杨曼把柴找好捆好,才检自己的。杨曼就在旁边陪她。大风边检边说:“不要跟他们一路,那两个骚货,一天到晚不知道要干什么名堂,你去岔眉岔眼的,不好。”
大风还给她介绍了不少种类的树:“这是梧桐,不好烧,会黑火,但是它结的籽粒可以煎来吃,也可以榨桐油,用桐油涂过的水桶不漏水,造船的船板上全部要涂上桐油才行,才不漏水而且坚固耐腐蚀;这是猫斑,小的又叫魔铁消,比铁还硬,但是很有韧性,打石头的碊子把都要用它,做家具,是最好的料子,又重又硬又绵,用它做的床坚固耐用,而且连蛀虫也奈何不了它;这是香樟,做箱子很轻巧、透气,最大的优点是可以防虫蛀;这是猪黑子,生的很脆,但是干的很硬,也可以做家具,当然,它比不上猫斑;这是漆树,有些人见了会长疮,所以,一般人不去碰它……
杨曼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种类的树,也没有听过这么多关于树的故事,她专心的听着,仿佛走进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未知世界。
柴禾检好后,没见但华他们回来。“我们去走走,看看这大山的景色。”大风拉着杨曼,很高兴地到处走动。杨曼这时也忘记了疲劳,很有兴致的欣赏大山的美丽风光。
走了一段,看到了办好的柴禾。大风知道这是但华他们的。
走着,杨曼听到了娇滴滴的声音从密林深处飘渺而来:“你龟儿,馋嘴猫,一会儿也离不得。回去再来,啊?”
“这里清净,”
“省着点,呆会儿还要用力呢。”
“不怕,我有的是力气。”
里面,传来他们喘粗气的声音。
杨曼听着,脸色绯红。大风拉她走开,边走边愤愤的说:“我早就料定,这两家伙不会干好事,死泥鳅离不开饿老鸮。”走了一会,杨曼气喘吁吁的说:“凤姐,慢点。”大风放慢脚步,说:“幸好没看见,不然倒霉了。”并且叮嘱杨曼,“今天下山要踩稳,要小心。”
“为什么?”
“见了这种事不吉利,所以要耽心。”
这时,但华她们过来了。她脸色绯红,满脸汗涔涔的,像一朵带露的芙蓉,真的有些惹眼。还没等到大家问她,她就连忙说:“那边柴不好找,所以来迟了。”
“是不好找,”大风接过话茬,“男人好找。假正经,瞒我。你不担心大山哥力气用完了吧?”
但华的脸一下红到耳根:“你家伙真坏,跑来偷听。”扑在大风身上,玩了一会儿。
大风提醒她:“以后要注意背躲,人家杨曼还是姑娘家,见不得那些邪气。”
杨曼听了羞红着脸,低头妞怩的说:“姐姐,不说了吧。”
大风过来抱着杨曼说:“风姐是在教训她。”
大山说:“下山了吧?”
杨曼背上虽然只有四、五十斤,但是,一背起来就摇摇晃晃。她怯生生的慢慢移动脚步,有树木、石头的地方就用手扶着。这样一步一步的捱下去。他们三人却一路小跑,一会儿就不见了。
看着他们渐渐消失的背影,杨曼既紧张又害怕:“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天黑了怎么办?”她越想越急,眼泪不知道怎么夺眶而出。想着想着,她终于顾不上这么多了,索性坐在地上,一边擦眼泪和汗水,一边喘气。
不一会儿,他们三人又从下面冒了出来。大山帮她背背兜,大风但华她们扶着她下山。直到太阳下山了,他们才到家。
下乡后第一次有了这么惊险的经历:爬这样险峻的高山,经历这种从未有过的磨难,想起来真的有些害怕。原来学校干点劳动只不过是扫扫地,抹抹桌凳,连抹门窗都是男同学的事;回家吃现成,连衣服也没洗几件。她望着窗外飘洒而来的月光,想着这艰辛的日子才刚刚开始,越想越心酸: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她又流泪了。还是点燃油灯,提起笔,跟爸妈倾诉吧。
三、失色的倾诉
几天之后,接到家里来信,是妹妹写的:
姐姐您好:
您的来信我们收到了。我是哭着把信唸给爸爸妈妈听的。我哽咽着,几乎没有读出一句完整的话。妈妈听着,也哭出声来。他们说,没想到您在乡下这么苦,受这么多的折磨。姐姐啊,您吃得消吗?如果受不了,爸爸妈妈都说,您就回来吧,不要干了。好吗?爸爸妈妈说,养了您十七年,那么苦都过来了,莫非现在还养不活您吗?何必去受那么多苦,而且让家里天天担惊受怕呢?
我们全家都盼您回家。您就回家吧,啊?那些荒山野岭,不是您生活的地方。我们想您啊,姐姐,您回来吧,您马上回来吧。妈妈说,我们宁愿少吃点、吃清淡点,也不想您去吃那份苦……
她捧着信,读着,两行泪水在清瘦的脸蛋上尽情的流淌着,她想,自己对不起二老。
刚刚长大就离开他们,不但没有担负起女儿的责任,还平白无故的让老人提心吊胆的为自己挂念。实在对不起二位老人家。想着,又扑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这时,大风和但华走进来,看见她哭成泪人,赶忙抱着杨曼安慰:“不哭,女孩子家要高兴才对。”“乖,有什么委屈跟姐姐们说”。
“姐姐,我心里好苦哇……”
一天傍晚,夕阳渐渐挣脱枝头的羁绊,从山崖上滑落下去,它留下漫天彩霞的笑靥,欢送雀鸟归巢。收工的锣声响了,杨曼他们急匆匆的告别晚霞,回到了家。她点了火,开始做晚饭。正在这时,想起敲门声。
“谁呀?”
没有人回答。莫非是她们两个来了,故意不出声?
她轻轻拉开门闩,不禁吃了一惊:“啊,是你?”
进来的人是柳荫。他已经收到信,当时就想赶来看看,只是因为有事耽误,才拖到现在。
他也下乡落户了,所以赶来陪陪她。
他站在门口,扫视一遍屋内:“这是贵小姐的闺房?”
“人家愁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然后拉他坐下,一把抱住他,“怎么今天才来?把我忘了吧?”她站起来,给柳荫倒杯茶,递到他手中。
“怎么会忘了呢?全校同学中,天天想你的,只有我。”
“花媚闹嘴的,尽说些好听话来骗人。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不在,你就天天想别人。是不是啊,柳荫哥?”
“我被你逮着,敢想别人吗?”
“你敢,我就打扁你。”
“我悄悄的想,不行吗?”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杨曼一边说,一边把拳头打在柳荫身上。
柳荫紧紧抱住杨曼,把耳朵贴在杨曼胸口,聆听杨曼的心跳和呼吸。
“你这家伙,”杨曼说,“不是因为你死皮赖脸的盯着我,我才不要你呢!瞧你这瘪三的样子,不要你吧,又觉得怪可怜的。”
“我就希望小姐一脚踢了我,我那里还有很多人排着队呢!”
“你这家伙,几天不见,就花心了。不要你了!”说着又是一串老拳。
“可惜,本少爷有色心无色胆。”
“你敢吗?”
“不敢,不敢。当着小姐的面。”
“谅你也没有那个胆儿。”
“那天,接到你的信,我就心急如焚,巴望能立刻飞到你身边。我知道你受苦了,这鬼地方,连做鬼都觉得太荒凉,哪是人过的。一路上看到的全是高耸入云、连绵无际的山梁,我不能想象,像你这样花容月貌的城市小姐,如此娇嫩的身体,可能一天也熬不下去。”
“开头那段时间确实难熬,现在慢慢的适应了。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哭鼻子,一有空就流泪。每天回到家里,就是默默的想,就是想家,就是想你。只要脑海里浮现你们的身影,那眼泪就像决堤一样,情不自禁的往下流。我一个人在这里,只有大风和但华两位姐姐有空时来安慰我。其余的时间里,就我一个人,孤独的‘享受’生活。所以,我天天盼你来。”
“我这不是来了吗?”
“这么久不来。我不稀罕你来。”她伏在柳荫身上,用手轻轻敲打柳荫的胸脯,眼泪也跟着流下来。
柳荫给她擦眼泪:“曼,不要哭了,你哭让我也止不住要流泪。”说着,柳荫的泪水也流下来。
他擦了擦泪水,突然发现,桌上有一本毛主[xi]著作,感到奇怪:“你还有心思看这个?”
“不是,因为队长通知,说公社过几天要召开知青学习毛主[xi]著作动员大会,指定要我发言,说我在农村表现很好,受到公社领导的重视,所以要我讲自己学习毛主[xi]著作的心得体会。因为要作准备,所以才读它。”
“打算写点什么?”
“当然是写下乡之后,认真学习了毛主[xi]著作,在毛泽东思想指引下,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克服困难,战天斗地,受到锻炼和考练,由弱不禁风的城市小姐成长为新农村的新型农民的体会。”
“还很感动人的。”
“是的,王婆卖瓜,自己不吹捧自己,难道叫别人吹?”杨曼满脸的忧伤渐渐消失了。
“现在发行量最大的就是毛主[xi]著作。每家每户,每一个人,不管是大学生还是文盲、是大人还是婴儿,都人手一册,不知道这算不算亵渎神明?”
“这叫顶礼膜拜,毛主[xi],神了。谁敢反对他,就打倒谁。我家毛主[xi]著作都装一大萝。我爸是工人、文盲,除了大二和钱以外,他与字概无交往。把大二上的字移到别处,他居然不认识。但是,他是学习毛主[xi]著作的积极分子。每评上一次,就奖励一套《毛选》,这次下乡,街道、学校和父亲厂里又各自赠送一套《毛选》和一本语录,到了公社又发。可以开书店,专营毛主[xi]著作了。”
“肚子闹饥荒了,饭好了吗?”
“好了,吃吧,”杨曼端上红苕和咸菜,“穷了,就这。”
柳荫端起碗,说:“伟大领袖毛主[xi],我们向您老人家汇报,我肚子不乖,想吃饭。”接着,吧红苕一个劲的往嘴里塞。
杨曼看着:“你这家伙,还是那么淘气,我要向毛主[xi]反映。毛主[xi]啊,您看他是从牢里放出来的,违背党的政策,多吃多胀,谁也养活不了他,您老人家就不要跟他娶媳妇,让她打一辈子光棍吧。”
柳荫抹了抹嘴,说:“比咱城里的饭好吃。”
“是这样,”杨曼接过话,“那些农民说,我们山区是楠木水,刮油。饭吃多也不觉得饱,肉再肥也不闷人。城里的姑娘怕发胖,我们这儿就不担心了。你看,这里的人都瘦精精的。”
“我下乡干脆也到这。”
“去去去,我才不要你呢,既懒又馋,”杨曼说,“今晚你睡这儿。”
“你呢?”
“睡但姐那儿,她是寡妇,一个人冷清。平常都是她来陪我。”
“那你去打招呼,回来再说会儿。”
杨曼回来后,柳荫说“曼,我们出去走走,看看这里的夜景。”
“好吧,山区的生活很艰苦,但是山区的景色很迷人。她像一位淡妆的姑娘,让你看不够。这里夜景也很好,特别是有月亮的夜晚。”可是,今夜没有月亮。
她俩手拉着手,漫步在无边的夜色中,远处山的黑影若隐若现,像巨龙在夜幕下蜿蜒潜行;银河在天上徜徉,那些星星像一颗颗宝石,镶嵌在黑色但是没有微尘的天幕上;溪边茅屋里漏出的稀稀落落的灯光辉映在夜色里,让人误以为是天上掉下来几颗星星。
她俩来到小溪旁,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仰望星空。银河在蓝宝石般的点点繁星中横穿过了整个夜空,让人有了无限的遐想。
杨曼倚在柳荫的肩上:“柳荫哥,你指给我看,娜是牛郎,哪是织女?”
“那是织女。她是天上最亮的一颗星。听老人们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可以听到织女哭泣、呼唤。旁边那颗昏星,就是王母娘娘,她拉着织女。织女回过头,向河对岸眺望、挣扎。对岸三颗星排成一字,中间是牛郎,两边是他们的孩子。”
“这故事怪揪心的。上山下乡运动不知道扯开多少牛郎织女。”
“比如我和你。”
“你好坏!你这家伙尽欺负人,谁跟你是牛郎织女?谁跟你是牛郎织女……”一阵不加修饰的拳头之后,杨曼索性倒在柳荫的怀里,边戳他的腋窝边说,“老是想欺负本小姐,不跟你好了。”
白浪翻滚的银河岸边,点点繁星挤眉弄眼,向下瞭望,他们似乎有些羡慕这对多情而纯洁的情侣。
蛙鸣还在继续,要想打断沉睡的夜色。
“看来,这辈子只有在这荒旷的深山里流尽最后一滴血了,什么青春、什么憧憬,都是为了铭刻将来的墓碑。失望,是希望的终点。所以,读了范仲淹,我才知道,范仲淹被贬他乡,还有俸禄糊口,而我们,还不能有范仲淹那‘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穿越古今的飘逸的慨叹,只有这样默默无闻的客死他乡了。”杨曼鼻子一酸,又黯然泪下。
柳荫给她擦泪“不会的,天不绝无路之人,会好起来的。曼,会有那么一天,我们会跳出‘农门’,毛主[xi]号召我们下乡,只是要我们接受再教育,没有说,让我们永远呆在农村。或许,我们有回城的那一天。”他说着,两行泪也不禁涌出来,热热的滴到杨曼的脸上。
“柳荫哥,你哭了?”
“没有啊,没,没有……”他赶快抹眼泪,却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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