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佛前的一盏青铜油灯,我不想成佛,不想修仙,只想安静度日。她是我命中的劫,我逃过,便可以远离是非红尘,若逃不过,我只能灰飞烟灭。
聊斋·佛前的灯
一 铜灯
我只是佛前的一盏青铜油灯,居住在人烟杳迹的浮云寺,历经了几百年的岁月,染尽了岁月的尘痕。岁岁年年都以同一种姿态遥挂在梁柱上,因为古旧,庙里的僧人早已不用我,我周身没有了温暖,只有锈迹和尘埃。火焰将我抛弃,僧人将我抛弃,佛也将我抛弃。于是,在许多个寂寞的日子里,我静心修炼。我的修炼,不是为了修佛,也不是为了成仙,只是为了打发这悠长的岁月,为了消度这无涯的光阴。
直到那一年,我邂逅了她,一位有着绝世姿容的女子,从此,一改往日清静无味的生活。那个春天至今回忆起来还是万种柔情,也许这句话不该是我这样一盏灯说的。世间的人会动情,灯也会,我的命运就是这样改变。
她穿着一件紫色长裙,绣着几朵素淡的莲花,外罩一件雪白的薄纱衫衣。一束柔软的流苏,斜插一支青莲玉簪,几缕发丝披在清瘦的肩上,绰约如仙子。轻踩莲步,摇曳生风,走在来寺庙的青石径上。这是人间的三月,所有的生灵都在滋长,有鸟儿在放生池的水上掠过。池中的还有残枯的莲梗,也在等待春风的滋润。
她身边只有一个丫鬟陪伴,丫鬟看上去也灵秀聪慧,提着一只竹篮,里面放着一些香烛。知道她是来拜佛的香客,看她虔诚地跪在佛前,这位南国佳丽,许的可是人间女子平凡的心愿,期待能找到一个如意郎君?还是保佑家宅平安?世人的心愿大抵如此,她也不会例外。
她只在寺院里走了一圈,临着池塘坐了一会儿,便淡淡离去了。
自这日以后,我就期待她的到来。我开始无心修炼,几次欲化作人身与她交谈,终究作罢。我深知,我只是佛前修炼的一盏灯妖,是无缘与人间的女子发生任何的故事,哪怕有,也不会有好的结局。自古以来,人妖殊途,我抵不过事实。
人有人的无奈,妖也有妖的悲哀。但我知,她是一个有慧根的女子,她来寺庙,可见她有善心。有善心的人,终有善果。
从此,我继续在佛前修炼,而她,也依旧每月来烧香。这样的安宁的日子,只怕也是一种奢侈。
二 尘缘
人情淡漠久,世事寻常过,深山的寺庙一如既往的平静。她依然携丫鬟来烧香祈愿,春去秋尽,辗转又是一年。
这年的春天多雨,寺庙只是沉浸在湿润的烟雾中,那条来山的小径更加的迷离。仿佛世间的人来这不只是祈愿,更多的是逃离纷乱,在莲花的净土里搁歇灵魂。她也许也是这样,看她一身的清雅,却不失高贵,若非官宦女子,也定出生富贵之家。
烟雨黄昏,落花满径。寺庙里正欲关门,却进来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他全身湿透,虽然有些狼狈,仍遮掩不住他的儒雅气质。仔细打量,一袭月白的宽袖长衫,发上束一根月白的丝带,他眉如三月杨柳,眼若湖水秋波。
他跟庙里的僧人说,是进京赶考的书生,途经此地,遭遇大雨,请求留宿几夜。原来真的是个赶考的书生,世间的人不及我们自由,总是有太多的俗事缠身,来去无法由己。而我们耗尽千百年的岁月,换来的又是些什么?
他住在西边的厢房里,是夜,点灯秉读,雨后的寺院更加的清净。回风敲窗,冷月初起,这种意境很会让人痴迷。比如此刻,我听书生读书,便想起了她。世间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个书生是否也会期待有一个如玉的女子,可以温情缱绻,长相厮守。
我有种感觉,虽然我的法力不够,我感觉在这书生身上会有一个故事发生。这个故事让我心里隐隐地慌,但愿我的感觉只是虚幻一场。
就在书生来的第三日,她又如往常一样烧香来了。一袭白色的纱衣,没有任何的花纹,只是如雪的白,她发上那支青莲玉簪一直没有离开过,容颜愈发的美了。
这样美的她,我害怕会让书生遇见。然而,一切都已注定,她同每次一样烧完香后,在寺院游赏时,遇着了正在漫步的书生。人间的情事也不过如此,我能想到他们眼睛对望时那一刻的心颤。
他们恋上了,我痴心守侯一年的女子,就这样邂逅了一个赶考的书生,动了芳心。一切都是情理之中,一切都是这么的自然。那个书生唤她为云骨,她唤书生为伯寒。我知道,他们从此会不离不弃,会续一段美丽的尘缘。
我只是佛前的一盏青铜油灯,我做着无意义的修炼,就这样无始终下去。
三 云骨心
书生没有离开寺庙,离秋考还有好几个月,他不走,我知道,是为了云骨。而云骨原本只是一月来一次寺庙,可因为书生,她来的频繁。而且后来的日子,她只是独自的到来,不带丫鬟,想必她的出门也需要费一番周折。
而他们每次都是匆忙地离开,在后山的竹林里小坐。我默默地窥视这一切,看着他们的柔情,有时又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无趣。
我试着推测他们的将来,可终究法力太浅,无法预知祸福。
三春已过,夏荷初妍。我知道人间的情爱与我无关,伯寒终究会博得功名,到时他与云骨便会双宿双栖。这一生,他们都不会知道我的存在,不会注视到佛前这盏残损的油灯。
我决定潜心修炼,不为成佛,不为修仙,只为静心度日。我开始漠视他们的存在,那个叫云骨的女子,我只能慢慢地将她忘记。她就像我命中的劫,我逃过,便可以远离是非红尘,若逃不过,怕此生终有一天会灰飞烟灭。
那日,云骨的到来让我感到不安。她一身白衣,飘逸如仙子,只是神情憔悴,脸上还拂有未干的泪痕。
我追随他们去了后山,也听到他们的谈话。
“寒,昨日仲北王爷来到我府中,爹爹要我抚琴献歌,还舞了一曲云骨心,这是我自小编的歌舞,委婉动听,摄人心魄。原本打算嫁你时唱与你听,为你而舞,可爹爹他……我不能拒绝,我不能拒绝,寒。”云骨边说边拭泪,我有不好的预感。云骨心,这该是怎样的曲子,我仿佛看到云骨舞着翩翩的碟衣,清歌婉转,美艳倾城。
“骨,仲北王爷的心被你摄去了,是么?”伯寒问得很急切,看得出来他和我的预感一样。
“是的,直到昨日,我才知道,爹爹一直在等待时机,他等待王爷的到来,就是要将我献给他做妃子。你知道么?爹爹早就不甘心当这个知府,直到昨日,我才知道爹爹的野心,而我成了他的筹码。”云骨悲极而泣,原来她有着这样一个知府的父亲。
“骨,跟我走吧,功名皆云烟,抵不过你我的真情,我们逃走。”伯寒果真是值得云骨爱的男子,我虽有失落,却又感到安慰。
“我不能,我不能丢下爹爹不顾。今日我是逃出来与你一见,恐怕日后要相见无期了。寒,你好生珍重,他日簪花夺冠,忘了我。”云骨偎依在伯寒的怀里,只是落泪。
她取下发髻上那支青莲玉簪,交给伯寒:“这是我娘亲临终前交给我的,追随我已有十年。而今送给你,就当留做纪念。”
还未等伯寒再开口,云骨便往山下匆忙走去。
仿佛悲剧已是必然。
四 消亡
知府的女儿要嫁给仲北王爷,整个秦城已传得沸沸扬扬。寺庙里还收到知府大人五百两银子的香油钱。
伯寒没有去应考,而是整日跪在蒲团上一语不发,恍如行尸走肉。
我不能看着心爱的女子一生不幸福,我得救她,可是我只是一盏油灯,浅显的法力,又如何能抵得过权倾朝野的王爷。
临近云骨成亲的日子,我心绪浮乱。想现身与伯寒商量对策,可他整日心神不定,况又是个文弱书生,怎会有什么好的办法。
凤冠霞帔,珠宝绸缎,我看着云骨做上了花轿,那日的她,美得让人心痛。然而,这一去,从此便无了幸福,与伯寒只怕真的是相见无期。而我,想要见她也恐不能长久,因为,在我还未修炼到一定法力的时候,是不能离开寺庙太长的时间,否则身形俱消。
我跟随云骨来到王府,因为我始终无法割舍这个让我动心的女子。
整个王府一片喜庆,彩灯流溢,宾客如云。而屋内的云骨,看到的只是月圆人缺,红烛滴泪。
只见她从怀里揣出三尺白绫,我已明白,云骨要殉情,为伯寒,为那个书生。我知道,是该我拯救她的时候了。
我将自己化为一个俊郎的书生,我想让云骨今生亦能记得我,摇身一变,站在他面前。
“你是何人?”云骨见我有些惊讶,而后又马上回归平静。一个求死的人,此刻想必也不会怕什么妖魔鬼怪的。
“我是佛前的一盏青铜油灯,也许你从未注视我的存在。可我已陪伴你一年之多,看着你在寺院里烧香祈愿,看着你与伯寒相恋,也看着你而今遭遇的变故。”我如实地说,用很平和的语气。
“哦,一盏油灯,就是挂在殿堂梁檐的那一盏古旧的青铜油灯。”云骨若有所思地说。
“你看见过我?”我很讶异。
“是的,我看见过。打我进寺庙的时候就注视到它的存在,它是那样的古旧,却遥挂在佛前。每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就心生一种莫名的感觉。感觉它在某处轻轻地、悄悄地注视我,有时候我总想,是否一盏油灯也会有生命。不曾料到你竟是它,不曾料到……”云骨的话让我感动不已,原来她也注视过我的存在,原来我并不一直寂寞。
“这也算是一种缘分,今日你有难,我理应帮你,以报答你的知遇之恩。”我对云骨这样说,心里的确充满了感恩,不只是感恩,更多的是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你如何能帮我?”我看到云骨的眼中带有希望,我可以给她希望,我很满足。
“伯寒在庙里等你,你走后他整日消沉,似乎已无求生之意。所以,你必须得走。既然你已嫁到王府,若此时在王府失踪,那么仲北王爷也拿你爹爹奈何不了。”我很坚定地说,我知道说这话我需要勇气,因为凭我的法力,根本不可能将她从这戒备森严的王府带走。
“你有法力,将我带走是么?”云骨显然很兴奋,她很相信我。
“不,我法力还不够。但是,我可以答应你一个心愿,在佛前修炼的生灵,因为听久了禅音梵唱,浸染了太多的香烟烛光,所以有了灵气。便具有这样一个特殊的法力,就是可以完成人的一个心愿。而你的心愿就是离开这里,与伯寒从此隐名埋姓,过上最普通的夫妻生活。”这是云骨的心愿,我知道。
“是的,这是我唯一的心愿。倘若你能帮助我,来生我会结草衔环报答你。”云骨的话让我好一阵心痛。
“好,你去吧。”我使出法力,云骨在我眼前慢慢地消失,一身的红衣,如血流去。
来生,我还会有来生么?
我只是佛前的一盏青铜油灯,我不想成佛,不想修仙,只想安静度日。她是我命中的劫,我逃过,便可以远离是非红尘,若逃不过,我只能灰飞烟灭。
是的,我只能灰飞烟灭。云骨她不知道,我虽有法力可以答应人的一个心愿,但是这个心愿,我要用生命去交换。我答应了云骨的心愿,我便会消亡。
我已无力飘到浮云寺,看着云骨远去的身影,最后一缕清香也已散尽。我的身子越来越虚,我知道我在渐渐地消亡,渐渐地消亡。只是云骨,你是否还会记得佛前那一盏古旧的青铜油灯,我已没有了来生,你知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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