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盲就是不识字的人。建国前出生和建国初出生的农民多数是文盲，由于贫穷和饥荒，他们没有条件进学校（那时候叫进书房）读书，不识字的农民乡亲日常生活确实痛苦，错把布票当粮票、请人代写书信是常有的事。在那个非常年月还不自觉地导致“犯罪”，没办法他们只好认命。我这里讲几个小故事现在年轻人就会感到离奇了。

狼子野心

我们村里本来有个小脚寡妇婶，丈夫原来是保长，在建国前就去世了，自己带着一个遗腹子艰难过日子，住的草房很低矮，屋檐高男子手都摸得到。其实她人特别好，经常为邻居免费服务针线活。那知她一天犯了“罪”，被公安局逮捕了。兴许她真的不知道那是犯罪，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判了二年徒刑。

当时家家堂屋正中都贴领袖像，她家当然也不例外。这位寡妇婶眼睛老花，那做活的针太细经常掉到地上找不到，她就穿上一根长线戳在墙上的画画上，哪知这样就犯了大罪，领袖的脸上戳的都是眼子。被生产队的一位想吃她豆腐的无赖光棍看到了，没有给他面子他就仇恨在心，正好找到理由，向造反派举报，说这位寡妇婶狼子野心，想变天复辟，为死去的男人复仇，痛恨伟大领袖。寡妇婶有理说不清，在“事实“面前只好低头请罪。没有几天就被铐走了。我们当时也对寡妇婶恨之入骨，原来平常寡妇的善良可亲都是伪装的，哪知还真是一个有狼子野心的阶级敌人呢。

寡妇的儿子十四岁就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算是一个苦劳动力，他妈被逮捕后，他也要天天在人家向领袖请示的时候跪着认罪，说他是狗崽子。我们从此也不敢接近他。

月圆不圆

村里有一个小伙子二十五岁，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媳妇，过几天就要结婚。这一天起了一个冒失早，徒步四十里，跑到县城去替未过门的小媳妇买新房里的妆奁小件头，进城首要的事情就是先请了一尊石膏领袖像。中午吃了一点饼干粮，跳着担子急急忙忙往家赶，还是坐的是十一号小汽车，情愿多吃一点苦，也舍不得多花一分钱。

那知天有不测风云，眼看一场雨就要来了，妆奁小件放在化肥口袋里不怕雨淋，就是那伟大的石膏领袖像却引他犯难了，地方放不好会容易碰破，一旦下上雨那石膏不化了才怪呢。事急无君子，正好担子的一头是个新买的干马桶，他想放在里面特别安全。

天快黑了，脚上磨了几个疱，显得特别累总算才回到家。担子里的东西也没有收拾就倒在床上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家里来了几个干部，是来向他“贺喜”的，意思是想到他家潮潮嘴，敲他一顿饭。小伙子这时候才把担子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收拾下来，当从马桶里把领袖像拿出来的时候，横祸飞来了，两个造反派小家伙立即同他较起真来，那时候正在严打排查现行反革命，他们正愁没机会请功呢，这下了得，现行反革命就在身边，他居然把伟大领袖放进马桶，口号一喊，谁反对伟大领袖就砸烂谁的狗头，现场就开起了批判会，小伙子跪在领袖像前请罪，嘴里念叨着，我有罪我罪该万死。

新房还没有进，就被绳子捆得严严实实送进了公安局，没有多少天，布告出来了，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进了高墙铁窗，受罪不算，小媳妇还愿意做反革命家属吗，很自然地拜拜而去，出狱后，罪名在身，再找对象就更难了，后来竟打了一辈子光棍。　

口语失误

第三个故事主人翁的罪没有上面两个人重，没有进大牢，只在地方上每天接受批斗，戴高帽挂牌子游乡，高帽里面有铁丝，牌子是一块大木板，上面写着打倒“某某某”，名字上还有个红叉子，那个滋味也不好受。

其实这个事情更显得简单，每天早上全队男女老少都集中到队场上去做“早请示”，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大家队排好了，在最前面是妇女队长手捧着那镜框领袖像，让大家顶礼膜拜。这一次妇女队长把领袖像捧得低了一点，这位小伙子平时嘴快，就喜欢说玩笑话，这时候他嘴里没有关栏棒，又说起趣话来，我们这位大嫂子把领袖像应该请高一点，放这么低都叫领袖喝你奶了。这下子又不得了，那妇女队长脸一红，望他说你刚才说的什么话，再说一遍。先大家还没有介意，被这一提醒，话里还真有了点骨子。

小伙子也立即醒悟到了，知道自己说漏了嘴，立即像息了气的皮球瘪了，随时扑通在地上一跪，连连认罪，我该死我该死，罪该万死。事后，那个妇女队长的男人同妇女队长吵了，说人家同你说半句笑话，你就这样坑人家。你心里还说得过去，这个干部没有当头，太自私了，真要斗私呢。妇女队长男人找这小伙子赔礼，小伙子把嘴巴子打了几下，说不怨人，都怪我这张臭嘴。就这样以后，这位小伙子性格迥然改变，现在老了，更是沉默寡言。

哎，那可真是个特殊年代，不识字的农民毕竟缺少一点文化素养，这可真是一种文盲“犯罪”啊，其实就是那一件小事，一句玩笑的错话又能称之为犯罪吗？后来我找到他们，问问他们的心理感受，他们说得好，天不怪地不怪，都怪我们肚里没有半点墨水，头脑不做主，一头脑面糊浆子。他们没有怪那个非常岁月，没有认为那是荒唐可笑，反而自认倒霉。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一个村发生的三件事仍然让我记忆犹新，好像那种背景搅乱了好多事，吃亏的还是愚昧的文盲农民，年老了，我现在越来越发现自己也已经变成社会文盲了，或者叫做时代的文盲，对一些事物很难看得清楚，像“亲情、友情、人情、风情”，“世象、世故、世态、世界”都看得不很清楚，思想境界严重落伍，做事出行也都常常碰壁，我担心自己不会也堕落成文盲“犯罪”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