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相公殿路5号雪里寒梅

发表于-2009年06月10日 早上9:21评论-1条

蝉悠长的鸣叫里,我走进了嵊县城关镇相公殿路5号。

相公殿路5号,是一幢摇摇欲坠的简易木结构房子。那里,住着我的朋友兰儿。之前,它曾经在我黄颜色的牛皮信封高频率地作为通讯地址出现。在牛皮信封里面,我诉说我小小的哀愁,小小的快乐。

我一直以为,相公殿路5号,是一个非常诗意的名字,好像有越剧才子佳人的故事息在里面。当我踏着细碎的脚步胆怯地站在相公殿路5号,我愣了一下。

走进颓废的大门,是两张八仙桌大的院子,院子里一棵暄胖的泡桐树,从它身下走过的时候,一朵淡紫的花轻轻落在我的肩头。兰儿已在楼上的窗口望见了我,噔噔噔跑下来,我听见,楼梯吱呀吱呀的呻吟。

那是1986的夏天。那年,我在一家乡村中学念初三,而兰儿则在县城关中学读初三。兰儿原来也是在乡下读书,和我同班。我们在两年的光阴里,结下了深厚的同窗之谊,好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不过,我俩都是祝英台。

兰儿的母亲是知识青年,后来在她娘家人的共同努力下,返回了城里,到了汽车站上班。汽车站是一个让人很羡慕的工作单位,在那上班的工人可以免费乘车。所以兰儿的母亲几乎每个星期三都会乘又长又大的汽车来学校看望兰儿。公路通过校门口,她母亲就从校门口直接下车,回去时,又在那等车。

兰儿母亲来看她,总是带来一袋桂花糕。桂花糕有淡淡的桂香,浅浅的糯软,中间还点香艳的一缕红。等母亲上了车回去,兰儿必用小纸包包一些桂花糕给我。

暑假时,兰儿去了县城她母亲处。后来,她写信告诉我,说要转到城关中学读书。初三开学时,看见她坐过的课桌空荡荡的,有点怅然若失。此后的日子,我们总是不断地写信,她写信,我回信,我回信她又写信。

兰儿家的房子是车站里暂借来,两间。一个房间里面铺张床,中间用竹篱笆隔开了,外面摆煤气灶;另外一个房间也隔成两半,一半铺她的竹床,一半铺她姐姐的竹床。她告诉我,姐姐现在谈男朋友,晚上住外婆家,整个房间都归她了。而她母亲是极喜欢我的,早就盼望我去玩呢。

晚饭的时候,只有兰儿母亲,兰儿和我,她姐姐连饭也没回来吃。三个人吃了她母亲从食堂打回来的红烧肉,皮卷、炒蛋和糖瓷碗里的米饭。饭后,兰儿即拉了我去看电影,说是刘晓庆主演的《芙蓉镇》。

电影院在北直街,叫鹿山电影院。兰儿从小小的窗口递钱进去,又捏着票子出来。出来后,又跑向旁边的小卖部,捧来两块冰砖。厚实的冰砖,在1986年的小城,是价格最昂贵的冷饮,也许是兰儿积了几个星期的零用钱。随后,我看见许多穿喇叭裤,蓄长发的小伙子吹着口哨在电影院门口溜达。他们的喇叭裤真像喇叭,脚口绝对能扫出风来。还有一些城里姑娘,都穿了飘逸的乔其纱长裙。这让我的心里有了一点自卑,我身着一件洋布衫,一条土得掉渣的直筒裤。虽然,人家一定不会注意我,但城市和农村在我心里横着一条明显的沟壑。所以,此前,我一直不肯来兰儿家。

我就是从那时起,记住了刘晓庆。这个有着妩媚脸蛋,水灵眼睛的电影明星。她在电影里和跳“扫把舞”给她看的“秦书田”,像牲口一样活在芙蓉镇。那个晚上,我和兰儿一起记住了她的脸,她的眼睛。这以后,兰儿在北直街的书摊里给我淘了无数张她的明星片。

我在相公殿路5号一连住了6天。每次我说要回家,兰儿和她母亲总是说,再住两天,再住两天,而我,也真的就住下去了。相公殿路和我认识的崇仁镇别无二致,并且似乎比崇仁镇更饱经风霜。对面的小街有几家早餐店,豆浆油条店,还有几个卖小菜的摊位。早晨,最早醒来的总是那些叫卖声,湿漉漉,脆生生。

白天,兰儿陪我去江边走。相公殿路对面,就是流经千年的剡溪江。我们在剡溪的江畔像工人阶级一样散步。

兰儿说,姐呀姐,这边就是东圃村呢。东圃的农民都富得冒油,他们村里的土地被征用了,每年坐在家里可以分几万块钱,子女还可以安排到工厂里上班。我们沿着江畔走呀走,就走到了一块空地上。兰儿说,空地将来要造嵊县二中,嵊县二中的教育质量会比嵊县中学差一些,但比城关中学一定要好。兰儿说,姐呀姐,可惜还没造好,要不然,你中考时,就可以考嵊县二中了,我们就可以常常在一起。

在兰儿家的那些晚上,我们常常躲在被窝里漫无边际地说话,等我们回过神来,总有十二点多了。这时,窗外是一片纤尘不染的月光。我们说得兴起,就索性倚在窗前,有时,会有一阵突然的风,送来院子里泡桐的淡淡清香。

我们也谈巴金的《家》《春》《秋》,偶然也谈谈鲁迅的《呐喊》《彷徨》,我们谈不了其它的文学作品,因为我们所有的阅读经验都来自这些为数不多的书。

兰儿常常给我烤面包吃。面包是她母亲从食堂买回。她母亲从食堂买来早餐时,我们也许醒来了,也许还在沉睡中,但一定是在床上。我们即使醒着,也一定要躺在床上说话。等到肚子真饿了,兰儿就烤面包给我吃。面包切成薄薄的片,用油一片片烤至焦黄,再在两边涂上蜂蜜,这味道,透着香,透着甜,我称它“兰兰包”。

后来,我在崇仁上高中,兰儿在城关中学上高中。放假的时候,她仍然热情洋溢地邀请我到相公殿路5号。相公殿路5号,在我们渐渐成长的岁月里,越来越寂寞,一户人家搬走了,又一户人家搬走,最后,只剩下兰儿她们一家。

作为住在城里的人,兰儿一点没有变,衣着、口音仍然是乡下读书的样子。我们也仍然谈各自学校里一些好笑的事情,有时也谈一些诸如《茶花女》《珍妮姑娘》之类的外国文学作品。

我给兰儿描述我高中的语文老师,我说,蛤蟆镜,青蛙眼,尖嘴猴腮,光秃秃亮脑门。我这样损语文老师,原因是他在讲课时,竟然被我的提问难住了,然后,我又看不惯他每次讲课时,总要忆苦思甜地说,今天你们能坐在这个宽敞明亮的教室读书,是中国共[chan*]党给予你们的,你们要感谢国家感谢党。真酸!兰儿谈得最多的却是她的同学,她的男同学女同学。在兰儿的叙述里,我闻到了她们校园里蠢蠢欲动的青涩情怀。

高二时,我们迷琼瑶,高三时,我们迷席慕蓉。兰儿的零用钱大概都花在买她们的书上。她给我寄琼瑶的《窗外》,席慕蓉的《七里香》,后来,还用笔记本把席慕蓉的诗一首首抄下来,再寄给我。当然,那些邮件的始发点,就是相公殿路5号。

临近高考时,我们的书信少了。兰儿说,姐呀姐,你一定要考上大学。但我知道要考上大学,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我早已因为看不起我们的语文老师,开展了一个人的罢课运动。

再去相公殿路5号,是在高考后的第四个月。那时,我们在各自家里无所事事地渡过了100多天。这100多个日子里,我们晃悠的身子,让父母彻底厌烦了。我的母亲说,高中三年,真是让你白念了,人家初中没毕业的人帮家里挣了多少钱!有时,看着我在灯下翻书,母亲也会不悦,说,书家不像书家,仙家不像仙家。母亲是看见我和书,就超烦。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到兰儿家里,她的母亲也正唠叨她,也许,所有的母亲都一样吧,当她们的希望破灭后,她们就不再宠爱我们,纵容我们。我和兰儿说,原来娘也是势利的!那次去相公殿路5号,连空气里都透着紧张。一会,兰儿母亲说,要不,你们俩去卖棒冰算了;过一会,她又说,要不你们也去开早餐店;再一会她又说,你们看你们看,那家油条店生意多好。

我们怎么会去摆摊卖早点呢?她也不想想,摆摊做小生意,是多么难堪的事情!

后来,在人家的介绍下,兰儿进了一家个私企业糊纸箱,是临时工。我去看过她,夹在一大堆工人面前,兰儿很不显眼。但她扎了马尾松辫子,还穿上高腰萝卜裤,是琼瑶电影里《昨夜星辰》的女主公人的装饰。兰儿的身上,有了一点城市的味道。而我竟然没有太多高兴的成分,我想我是该为兰儿高兴的,高兴她找到了工作,高兴她变洋气了。

我们的信渐渐少了。

第二年的夏天,我去城里找另外的朋友,拐道去相公殿路5号。我看见院子里的泡桐树开得花枝灿烂,流淌着满院的香,兰儿家的门锁着。就在我转身返回的当儿,一辆天蓝色的自行车闯进我的视线:骑自行车的是个阳光的男孩,车架后座,兰儿正穿着一件白底碎花的长裙,长发飘飘,衣裙飘飘。她的手臂,水草一样缠着男孩的腰。

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点难过。我没有叫住兰儿,我们已有好久没写信了,关于这男孩的信息,我也一无所知。

夏天的阳光下,兰儿和那辆天蓝色的自行车像一只远去的蝴蝶。

再过一年,我从广东打工回来。拎了两袋南国的芒果和洋桃,雀跃着去相公殿路5号,门却已经锁死,楼梯的过道里,结满了蜘蛛网。

问旁边那幢房子的人,说,早搬走了。说,房子马上要拆掉了。再问,有没看到那个扎马尾松的相公殿路5号的女孩。答,私奔,跟人跑了。

几个月后,房子拆除,从此没有相公殿路5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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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如今快速发展的城市建设,
让多少老屋不复存在了,
也让多少旧街路于视线中消失,
许多旧的故事和这些景致一样,
成为记忆中的美好。

文章评论共[1]个
文清-评论

老街旧屋,总给我们留下太多的回忆。at:2009年06月10日 中午1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