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事发生时，我才十五岁（小说）

李韦陀

我有十年没有见过我亲生父亲了，前天，母亲打电话来告诉我，说父亲病得厉害，想见见我，尽管我心里有些想他，但我还在犹豫着；因为他在十年前对我犯下了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行。

十年前，我才十五岁，那时我读初三。青春的岁月将我雕塑得挺挺玉立，让我美艳得像一朵盛开的鲜花。班上的许多男孩都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连老师们都在背后议论我很有性感。（这样的议论是我的好友一次遇然的机会偷听到的）然而，我的让人羡慕的娇艳长相并没有使我高兴，因为我家里很穷，穷得无法给我交学费。于是，我没有读高中。初中毕业那年，尽管老师说我考重点高中是班里最有希望的一个，但我还是辍学了，并被我那禽兽般的父亲送到临县一家美容院打工。

说我父亲是禽兽般的父亲，我觉得一点也不过分。因为他知道那家美容院是火坑他还要将我往里推。那件让我终生难以磨灭的事，就发生在我进店后的第三十五天的一个夜晚。

那店的招牌叫“随意玩美容院”，看到这招牌的第一瞬间我的心就一颤。老板是位男性，姓巩，叫巩武平。他三十出头的样子，方脸大耳，长得挺有派头，很有气质。巩老板对我很热情，他说与我父亲是朋友。

几天后我就发现那美容院是挂羊头卖狗肉的，说是美容院，其实就是鸡店。当我明白真相后，我便出不来了。进店七天后的一个凌晨，我从后门悄悄的溜出来企图逃跑，被巩老板的手下发现了。巩老板便派人看住了我，说这样做是我父亲的意思，他要对我父亲负责。从那天起，我在心里认定我父亲是禽兽，我要恨他一辈子。

随意玩美容院当街的店面只有二十多平方米，可里面却是“宅院深深”，里面有十间偌大包厢，还有厨房浴室等，装修也相当豪华，是我所见到的房子当中最漂亮的。里面的“职工”大多是年轻女性，有两个中年男人，一个叫邵小勇，一个叫赵元根，两个都是彪形大汉。后来我才知道，这女工三天两头更换，原来就是鸡，这两个男人就是打手。这美容院是集修脚按摩卖淫为一体一条龙式服务的。我是美容院里一个特殊的职工，我不用接客。巩老板给我的具体工作是管理十间包箱的卫生以及供嫖客们使唤拿拿东西。我猜想我得到这特殊的待遇可能是因为我的年龄太小，但我又看到有许多“女工”跟我年龄相仿。我便整天忧心忡忡，担心哪天我会被逼为鸡。我在心里诅咒着巩武平，痛恨着我那禽兽般的父亲。我就这样在随意玩美容院里挨着日子，就像是癌症病人，死是肯定的，就看能挨多久，我被逼为鸡是肯定的，就看能挨到哪一天了。到了那一天，我就以死抗争：我常这样想着。

终于，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天晚上约九点来钟，我被3号包箱的一个嫖客叫去帮他买香烟。当我把香烟送到包箱的时候，那人一把拉住我并对我动手动脚。我赶紧往外跑，却被他一把揪住并将我按到床上并在我的脸上胡乱啃咬，我使尽全身力气挣脱了他，然后跑出来坐到店面喘粗气。我心有余悸地坐在那里发呆，此时，彩云和月凤打扮得花技招展的坐在店门口招揽客人，她们用鹰一样的眼盯着街道上的行人，搜索着目标。

“看呀，那个男的在看我们呢！”彩云说。

“快过去把她拉过来呀！”月凤说。

我不由自主地朝外看了一眼，果然见一男人站在那里鬼鬼祟祟。“肯定又是一无聊嫖客”，我在心里判断着。我从心里厌恶这种男人，正想起身离开，彩云却与那男的已拉拉扯扯进了点，月凤也连忙起身挽着那人的手臂。

“别动手动脚的，我自己会走！”那男人一声吼叫。

那一声吼，吸引了我的眼球。那男人中等身材，端庄秀气的脸上镶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四十来岁，要不是闻到他身上飘出来的一股酒气，我简直就认为他是个有层次的文化人。

那男人还是被彩云和月凤緾进了六号包箱。我当时就想，没有不吃腥的猫。可是，约二十分钟后，阿妖（阿妖是我在随意玩美容院期间唯一的朋友）过来告诉我：刚才进来的那个男人是个少见的怪人，彩云和月凤轮番勾引他都遭到拒绝。

我觉得好生奇怪，这可是我进这店以来头一回见到的男人啊，便问：“那他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呢？”

“是啊，我也正纳闷呢！可能是喝了点酒吧，或者就是彩云硬拉进来的吧。”阿娇疑疑惑惑地说。

我和阿娇正说着话，邵小勇走过来对我说：“老板叫你呢！”我没有理睬邵小勇，一会儿后，巩武平便过来，对我说：“小田呀，三号房的客人请你过去一下呢！”

我一听“三号房的客人”，知道事情不妙，头“嗡”地一下膨胀得像有一间房间那样大，吓得两脚发软，两手发抖，像一个木头人一样钉在那里。

“小田呀，快过去呀，这可是你的机会呢，要好好把握，那人是个大人物呢！”巩武平又说，“你父亲就是想让你抓住这种机会呢！”

我故作镇静地说：“三号房没什么可拿吧，我已跟他买了香烟呢！”

“不是叫你送什么东西，人家点名要你！你快去！”巩武平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凶相毕露。

“我死也不会去！”我咬牙切齿地说。

“你爸把你交给我，让我作主。你来了这里，这事迟早要做的。”巩武平说着上前拉我。

我誓死不从，拼命挣扎。

巩武平一拍桌子，吼了起来：“这也由不得你！阿勇，阿根，把小田送到三号房去！”

邵小勇和赵元根这两条狗一起向我扑来。就在这时，一个宏亮而坚定的声音传入我的耳鼓：“你们不能逼良为娼，何况她还是个孩子！”

这人正是六号包箱的。

邵小勇放下我，揪住那人，厉声说：“你少管闲事！否则老子对你不客气！”

那人甩脱邵小勇的手，坚定地说：“这事我管定了！”

这时，巩武平拉着彩云过来，指着那人说：“赖账的是他吗？”

彩云说：“就是他，他玩了我不给钱！”

那人指着彩云说：“你血口喷人，我在街上走我的路，你强行把我拉了过来，然后又勾引我，我因为喝了点酒，起初有点稀里糊涂，但我没干那事……”

巩武平说：“朋友，你这话就荒唐啦，哪有来了不干那事的男人呢，没钱就不要来嘛，！阿勇、阿根，你收一下这位朋友的钱！”

邵小勇和赵元根便逼着那人要交出六百元钱，那人坚持说他没干那事不给钱，语气坚硬毫不含糊。

巩武平说：“阿勇呀，你俩带这位朋友下去！开导开导他，开个票，六百元一个子不能少！”

那人被“带下去开导”去了。

我当时就知道那人的后果不堪设想，因为我发现这个店处理与客人的矛盾就是由这两只狗“带下去开导”的，而那人又这样犟。接着传出来的一声声惨叫，证明了我的猜想。一阵惨叫以后便听不到了什么声音。

我虽然害怕，但还是因祸得福，没人管我去三号房的事了。可是，约半个小时后，几个公安全副武装地闯了进来。又约过了个把小时，几个公安又出去了，巩武平送公安，都没说一句话。

巩武平送走公安，对我说：“你回你的房睡觉去！就待在你房里不准出来！”

我的卧室小得可怜，铺一张床后就只剩下勉强走路的地方。这那是什么房间，其实就是靠“开导室”一间不到五平方米的工具间。老板要我一人住这，可能是不要我与鸡们互通信息。我回到我的卧室，庆幸自己能死里逃生，正要睡下，忽听得“开导室”里传来说话声：

“自己跳窗，畏罪潜逃。”是巩武平的声音。

“从一楼的窗台跳下去会致死，人家会怀疑吗？”邵小勇的声音。

“没什么怀疑的，你忘了，那窗台离地面有三米多高呢！”赵元根说。

“不要想这么多了，谁叫你们出手太重，”巩武平说，“就按毕局说的做吧，你们赶快把他抬过去处理一下。”

我蹑手蹑脚走到我的房门边，发现有人抬着一个人从“开导室”出来，抬人的正是邵小勇和赵元根，巩武平也跟着出了“开导室”……我赶紧拉灭了灯，蹲在地上不敢出声。直等到没有了动静，我才悄悄地躺到床上……

第二天上午八点多钟，随意玩美容院来了很多警察和公安，门口围满了人，停了很多警车，不久，从随意玩屋后抬出一具尸休。

人们议论纷纷，我听出的眉目大意如下：县公安局昨夜接到群众举报，说随意玩美容院有人嫖娼，公安局接到举报后立即出动，一嫖客慌不择路，企图从院后窗台逃窗逃跑，第二天，才被人发现跳窗者身亡。

也有群众怀疑美容院老板是杀人凶手。

当天中午，随意玩美容院被公安局封门。

我趁一片混乱之际与阿娇一起逃离了随意玩美容院。

虽然逃出了魔窟，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面前时而晃动着那“端庄秀气的脸”，那“炯炯有神的眼”，时而又晃动着那“从院后抬出的那具尸体”，耳畔有时响着“你们不能逼良为娼，何况她还是个孩子”的声音，有时又响着“自己跳窗，畏罪潜逃”的声音，时而又响起“就按毕局说的做吧”……我几乎要崩溃了。突然，我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我要去公安局，替那无辜的死者说句话。我把我的想法说给阿娇听。阿娇阻止了我。她说：

“你不要惹火烧身了，难道就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吗?他们会相信你说的吗？你知道那个毕局是谁吗？他就是县公安局副局长毕天柱，巩武平的合伙人！”

听了阿娇的话，我懵了。我打消了去公安局的念头。后来，看到一张登载了那消息的都市报，文章大意是这样的：s县三中一姓吴的化学教师误入随意玩美容院，有人报告有公安搜查，吴老师伧促之中从院后窗台跳窗跳跑，不幸身亡。目前县公安正立案侦察。据三中老师反映，吴老师没有嫖娼恶习，人缘尚可，详情待日后查明。

我揣着一肚子的气愤离开了s县，后来听阿娇说，那事一直不了了之，永久的悬案，那毕局长调j县去了，还当副公安局长，巩老板不久便又在j县办了一个“君心开美容院”，邵小勇、赵元根也跟着去了“君心开美容院”。

我离开s县后就一直没有回家，那件事成了我的一个心结，六号房的那个人在我脑子里一直挥之不去，我恨死了我那禽兽般的父亲。最近，听母亲说父亲快不行了，母亲劝我原谅父亲，她说，父亲当年也是被逼无奈，父亲是与巩武辜辜约法三章的，一般情况要保证我的身体安全的。母亲还说，这些年来，父亲常唸叨我。

听了母亲的话，我泪流满面，我很想回一趟老家，但一想起十年前那件事，想起六号房的那个人，我又犹犹豫豫起来。

（2009-06-08草于家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