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妈妈对我说你明天去钓鱼吧,三元愿意带你去。
听着愿意这个词,我心里闪过了一丝不屑。三元就是那个灵芝(见《插田》篇)的弟弟,在队里人称元癞子。其实也并非他长了什么癞子,因为他妈长期生病,家境比我家还差,因此常年就穿着一件结了痂的黄布衣服,有点邋遢,有点气味,也就慢慢地癞子了。但我的不屑,却是生发于他的学习。我那时的成绩极好,八岁就能替全队写书信了,而三元的学习成绩总是最差的,每次考试每个科目从未突破过10分。有一次他兴高采烈地拿着成绩通知书向他爸报喜说牙牙啊我考了57分咧,他爸抓过通知书便颤抖地看,看后就把那张纸撕得粉碎,并给了他一个粉碎性的嘴巴。原来,那个纸上并没有考试的分数,倒是老师把那个57写得很是醒目,似乎是嘲弄他排在全班最末的第57名。
孩子的虚荣心,总是源自父母对自己的夸赞和对外人的骄傲。现在妈妈的心里大有三元比我强的味道,我的味道就不是那么自然了,暗暗思忖明天定要满载而归......就这样枕着三元的醋和明天的梦才很晚睡着。
第二天是个初夏的晴朗的星期天的日子。因为是第一次钓鱼,我自然在床上赖不住。早早起来,先在屋后砍了一根小竹竿,又去抽屉里找了丝线。棉线是不行的,因为在水里很容易泡烂,但蜡线妈妈又是看得很重,好在这次我可以趾高气昂地去拿而不必结结巴巴地请示。没有鱼钩,我想出了一个极其聪明的办法,就是把爸爸做帐用(这一年爸爸任大队会计)的大头针弯成鱼钩的样子,很象,也很锋利,我当然更很陶醉。鱼食(饵)是必不可少的,我记得当时的唯一的鱼食就是蛔闪公(蚯蚓),房前屋后有潮湿的地方就有它,满满地一锄挖下去总有七八条,它们忽见天日,大都在害羞地扭曲着,还有被挖成两截的,竟然也是红红的血。就这样挖了几十锄,该有几百条吧,够钓几千条鱼了,就寻思该带什么去装鱼。家里有一个很大的笠公(一种葫芦状的竹编容器),足可装30斤鱼,因为没有其他更适合的,就笑呵呵地挎着它上路了。
三元早就坐在队屋坪里等我。刚瞥见那件黄布衣服,心里就生出隐隐的不满,暗暗说你怎么只知道在这傻等,就不能开个窍去我家叫一声?三元也看见了我,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朝我咧开大嘴呲了一笑,就转身朝前猛走。嘿嘿,我脑子里掠过一丝笑意,心想那天我们没帮你插田你还怀恨在心呐,可那个《闪闪的红星》我讲给你听了啊,真是小气鬼呢,便大步赶了上去。三元比我大两岁,可个子总也长不高,还瘦黑瘦黑的,只十数步就追到了,也闻到了他头上散发的肥皂味,去相亲啊,早上还洗了脑壳?我窃笑。
“去哪里啊?”半晌无话之后,我实在忍不住开腔了。
“到南湾湖去。”南湾湖是离我们这20里的部队驻地,对外叫南湾湖农场,内部番号是*****部队。“咯边港子的鱼都被戽光了毒光了。”他又说。又是茫茫的不再说话。
二十里路的累自然不敌初次钓鱼的新奇。到达南湾湖后,已是中午了,太阳辣辣的正好下钓。这是一条水清澈得不见底的小溪,时而有鱼在上面撒欢,荡起片片涟漪。三元说就这里了,由于我对钓鱼的陌生,自然是听他的。这时的三元,好象突然变得敏捷起来,他找了处有柳荫的地方,还有青青的草和紫紫的花伴着,我认识那是绿肥,也叫紫云英,另外的红红绿绿,就叫不出名字了,反正象是个写诗和钓鱼的地方,我说我听你的,实在是因为我对钓鱼一窍不通。
三元突然对我说,你带了些什么?我很自豪地把鱼杆、鱼丝、鱼钩、鱼食、鱼篓显摆了一下,还谦虚地笑了笑。三元却说:“你昨晚该去我家问问啊,你带的东西,一点用也没有。”我说是吗?他说,现在夏天了,鲫鱼没长成,其他鱼不肯上钓,最俏的是游鱼(一种手指长短扁平的鱼),你那钩不恰当钓游鱼;你带的蛔闪公游鱼也不喜欢,它们喜欢有香味的东西。说着把他带来的酒糟给我看了看,果然醇香扑鼻。又说,你怎么用蜡线呢?应该用蚕丝啊,蚕丝才是钓鱼的,还说,我用四十多个炮筒子(另一个故事才能说清炮筒子)才换了两派蚕丝呢。我不以为然。三元说,要不你先看我怎么钓的吧。
这个是自然的。我正好不知道怎么下手呢。只见三元把酒糟朝水里撒了个圆弧,边说,你看你好些看,游鱼就要来了。
果然,才片刻功夫,那些挤密吖密的游鱼乌云般地拥来了,条条是黑黑的头,轻盈的身子,太可爱了。这时,只见三元很有节奏地把钓竿打向鱼群,每一次起落,总有一尾游鱼被钓上来,甩向岸上的青草丛中。三元大声地对我说,快!把它们捡起来装进我的笠公。
我才不呢!我也是来钓鱼的,为啥给你捡鱼啊?这时我已经了解了钓鱼的诀窍,就自己找了一块风水好的地方,把钓下了下去。
今天就不怕说丑话了,那一天那一刻,当我把钓甩下去的时候,真是度刻如年啊。因为,竟然有整整大半个时辰,我的丝线一直是纹丝不动。眼看着三元的身旁已是尸横遍野了,我反正是一片鳞甲也没见着。
三元也见着了,哈哈大笑说,书呆子啊,你那鱼钩是光滑的,钓上了鱼也溜了;你那鱼食是钓鲫鱼的,今天哪有鲫鱼啊?还是来给我捡鱼算了呐。
我是下定决心不去给三元捡鱼的,因此就自己苦苦地硬撑着。我向溪里吐过唾沫,心想鱼啊,你真是有眼无珍珠啊,怎么就不知道与智者同行呢?我也向钓竿运过真气,心想钓竿啊,你若有知,也该保持起码的公平了。可是,那个钓竿,那天始终没给我带来有鱼恋上它的喜悦。后来,我就不知疲倦地频繁起落钓竿,最后的结果,就是我的钓尖竟钓上了溪边顽强的野草,再也扯不动了。我大怒,就费尽平生的力气和怨气,大喝一声,于是钓竿、丝线全都在此刻断为两截。
我悻悻地走到三元旁边,说,我肚子痛,回去吧。三元说,你去那边拉稀就好了。我又说我
的鱼钩是别针,太滑了,钓不着鱼。他说你天生就不是钓鱼的,别怪鱼钓,我就是有鱼钩多也不会借给你的,糟蹋啊。我便继续说,我认为钓鱼没意思,纯粹是体力劳动,还不如去睡觉。他瞟着我说,你给我捡鱼吧,都晒干了呢。一看,确实漫草遍地都是他钓的鱼在呻吟或奄奄一息着。我想了想,心一横,说;钓鱼太靠运气了,我累了,先睡会,回去的时候叫我啊!
当三元叫醒我的时候,太阳已经离开柳梢了。我瞟了一眼他的笠公,竟是堪堪的有一大半呢,该有五、六斤重吧。望望自己空空的大笠公,我的羡慕和羞愧和无奈交织着。心一横,就默默地跟着他回家了。
到大队部的时候,我特地扯了很多野草放进我那个硕大的笠公里,心想即使有人来看我钓的鱼,我也可以悠然搪塞。果然,没多久就遇上了队里的树叔,他硬要看我的鱼,我说,三元那里钓了20斤呢。我知道,制造轰动,才能引开他啊。
到队屋的时候,我和三元该分手了。我想,今天一天的浪漫,分手时也该潇洒些吧,哪怕收获和结果是那样的令我尴尬令他笑,但这些只是人生插曲啊。当我做出一副很洒脱的笑脸正要和三元道别时,却见三元一把把我拉住了。
他一把把我拉住了,并且还一股脑地把鱼朝我的笠公里塞,边说,一人一半......我呆了,说,这哪要啊?他嗫嚅说:有福同享......我又说:那次电影呢?他嘿嘿道:小气......我继续说:你家等你的鱼呢......他不再嘿嘿,走了。
后来呢......
后来,我看了金庸大师的《天龙八部》,突然知道他为何以“渔樵耕读”来排名段王爷的四大家将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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