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肯动笔,害怕再次撕裂内心那未曾愈合的伤口。
还是从今年的清明节说起吧。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医院回到家中,刚坐下,儿子就拿着作业本怯怯地来到我身边:“爸爸,老师要我们写篇作文《我的清明节》,可是我不知道该写点什么。”
这才注意到,因为一家人都在忙着照料他重病的外公,昔日在家中占据中心地位的儿子已经倍受冷落许久了。他妈妈除了上班就呆在医院,年迈的外婆既要做饭还要去医院送饭,而我又远在垫江忙单位的事情,真不知道放学后那些寂寞孤独的时光他是怎么捱过的。
我的心不由一酸,在这本该属于孩子踏青的节日,却不得不让他面对与他幼小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重话题:“清明节,是一个体现孝道的节日。这一天,我们都要去给过世的亲人扫墓。”
看到儿子不解的样子,我提醒他:“你记得不,我们回到四川老家,都要给你的祖祖,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烧纸、磕头。清明节这天,就是专门做这样的事情。”
儿子突然仰起头:“爸爸,我不想过清明节,我也不想今后在这天给外公烧纸、磕头,”话还没有说完,晶莹的泪珠已经顺着他消瘦了几分的小脸淌下,“因为,我不想外公死。呜呜……”
此时此景,我克制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自2000年孩子出生后,岳父、岳母就与我们一起生活,准确地说是帮我们照看孩子,从襁褓摇篮,到蹒跚学步,到满地乱跑,再到送入学堂,孩子一天比一天茁壮,岳父母却一天比一天衰老。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岂止孩子有感情,就是我与妻子也巴不得二老从今以后能在一家子特别是孩子的欢笑声中安度晚年。先后搬家两次,岳父母都跟随着我们,女儿女婿是他们的牵挂,外孙更是他们的牵挂,而老人也早已成为我们家庭不可缺少的重要成员。连我自己的父母都训示我要善待两位老人,并迟迟不肯搬来同住,害怕岳父母失去家的感觉。
真的很想对岳父母再好点、更好点,看到无时不刻不惦记着外孙的他们就仿佛看到我自己的外公外婆。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外婆还用人工呼吸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也享受了他们不尽的疼爱,本想等到自己哪天出息了将他们从农村接出来好好尽番孝道,可谁知他们已经化作一抔矮矮的土堆,外公外婆在里头,而我在外头。这就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何等的痛楚,何等的无奈!清楚地记得,娘舅家山风呼啸的狮子山垭口,高大的银杏树下,长眠着我的外公外婆。春天,满树的新绿是他们对外孙的千万思念;秋日,漫天的金黄是外孙对他们的万千依恋。
实在是愧疚无比。岳父70岁那年罹患癌症,我与妻子擦干眼泪强作欢颜劝他积极与病魔做斗争,而豁达乐观的岳父生活习惯照旧:早上千呼万唤外孙起来穿衣、洗漱、吃饭直到送上校车,下午翘首期盼接回外孙然后招呼晚餐、作业、洗漱直到送入梦乡,乐此不疲。在忙工作的同时,我们对老人的习惯已至熟视无睹的地步。命运再次不公,2007年底,岳父突然因脑溢血送进324医院急救,虽然是与死神擦肩而过,但右上下肢瘫痪,生活完全失去自理。正是他最需要亲人在身边陪伴、服侍之际,我又接到组织一纸任命到垫江监狱工作。岳父看出我的矛盾和不舍,反过来做我的思想工作:“难得组织对你的信任,也难得有这样一个锻炼的机会,你放心去吧,我会慢慢站起来的,我还想好了哪天到你的新单位去看看呢。”为了减轻我们的负担,岳父硬是凭借顽强的毅力在我走之后慢慢拄着拐杖站起来了,我回到家时甚至坚拒牵扶专门亲自到我房间叫我用饭,直到今年3月癌细胞扩散方才万般无力地躺下。
想到辛酸往事,想到岳父躺在医院痛苦地等待生命最后时刻的今日光景,怎不让人痛彻心肺。
孩子的问题其实也正是我需要面对的问题,回答他,也就是回答我自己:“这个清明节,你可以写这样。一是祝福,祝愿外公早日康复,回到我们身边。二是感恩,要感谢和报答外公、外婆对你的疼爱、呵护,然后你要想到对其他所有爱你的人感恩。三是珍惜,珍惜这种情分,有外公外婆、有爸爸妈妈的爱,哪怕是打和骂都是幸福的,以后对外公外婆再也不能喝来唤去,对他们要好些;珍惜生命,要像外公那样,无论任何困难都要不放弃,你要学会健康快乐地读书、生活。四是纪念,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甚至爸爸妈妈都会变老,在以后的将来总有一天会离开你,你一定要记住我们,长大了还要让你的孩子记住我们,清明节扫墓就是一种纪念形式。”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边抹泪一边去写他的作文。我也不想再给他灌输更多,毕竟,等他长大后就会明白这些道理的。此刻,窗外正有一树一树的槐花静静地盛开着,洁白的花簇上有无数玲珑剔透的露珠在闪烁。
孩子的作文还无暇检查,随之而来的便是岳父的噩耗。
4月8日凌晨,在单位办公室里,睡梦中的我觉得心口痛得厉害,宛如刀割,又仿佛有谁在呼唤我,长声更短声。还不容易挣扎醒来,妻子给我的电话正在响起。
刚过完74岁生日的岳父去了,走得很平和、很安详、很坦然,所有疾病的苦痛和尘世的牵念全部随着生命的终结戛然而止。
一路抛洒泪滴,一路苦苦追忆,一路梗咽倾诉,连夜手忙脚乱、凄惶无措地赶回重庆,赶到石桥铺,赶到老人家在人世最后的歇脚地,才发觉生命如梦如幻、来去匆匆,就恰似一个黑夜与黎明的交接般迅忽。
妻子对文字没有什么喜好,但她为岳父选定的挽联却很贴切,大意是“清白传家,宽厚待人”,这无疑是老人家一生的真实写照。岳父参加工作40余年,1995年退休前是主任科员、一级警督,除此之外没有担任过一官半职,哪怕是副中队长(现在的副分监区长),是再平凡普通不过的基层监狱民警了。可是,他却曾被当时监狱的省级主管机关四川省公安厅荣记个人三等功一次,不仅凤毛麟角,而且相当不易,由此可见他工作的兢兢业业。为此,他还被组织选送到外地参观疗养,这也是他一辈子唯一的一次出远门,照片中无论警服还是西装,都英姿飒爽,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是典型的帅哥美男一个。如今,不再伟岸的身躯静静地躺在花环簇拥、哀乐弥漫的灵堂,再也无法守护他钟爱的监狱事业和他疼爱的满堂儿孙。而在他所居的“客栈”外,一树又一树粉紫的梧桐花、洁白的槐树花正寂寂地开、寂寂地落。
望着他冲淡的遗像,我一直在想,岳父一定有什么话要给我讲。这一辈子,除了我这个女婿,他没有与其他县处级领导共过餐、碰过杯。10年前我亲眼看见,当监狱主要领导路过他所在的分监区(退休后城里没有住房只好呆在山上工作过的地方)主动去握他的手时,他的手在剧烈颤抖,口中除了激动的“谢谢,谢谢领导”之外再无多话,而心中定然有一股巨大的暖流淌过。监狱局谢政委亲自到病房去看望他时,病危的他已经说不出话了,还再三挣扎试图坐起来,眼眶分明有豆大的泪滴溢出,手一握住竟然十多分钟不肯放开。后来听妻子说,老人家幸福、满足的表情一个整天都写在脸上。对此我深信不疑,因为他是最知足的人、最豁达的人、最善良的人,他从没抱怨过组织,抱怨过领导,抱怨过其他任何人,抱怨过工资、住房、职级待遇,哪怕是私下的、不经意的。可能是顾及我的自尊心,他很少对我的工作指点什么,但从他的目光可以看出,他很关心我——关心我的成长进步、关心我的喜怒哀乐,也很担心我——担心我的身体健康、担心我的耿直豪爽。岳父啊,尽管您没有说出口,但我都明白。我没来得及告诉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女婿无法照顾好您,但我将照顾好我们单位的老干部老同志,让他们的满意多一分、遗憾少一点,不仅为他们是单位的财富和功臣,还为他们其实就是您啊!而今,陪护您的三天,权当是女婿与你三生三世缘分的浓缩吧!
四月的天,飘飞着丝丝点点的细雨,那是我们这些失去亲人的凡尘中人的眼泪啊。没有俗务缠身,我终于可以专心致志地追忆岳父的一生,进而思考生命的真谛。与成分不好的岳母相濡以沫厮守一生,不容易;抚养大六个子女,还为解决子女城镇户口从弹子石主城区监狱调到永川茶山直到退休,不容易;工作一辈子平凡但不平庸,不容易;历经世事变迁依然保持农家子弟本色,不容易;既没有交往很深的故友也没有隙缝很深的私敌,不容易……这一连串的不容易,他却十分平常地做到了。生命的本来面目或许就应该是这样:平平淡淡,真真切切;澹泊宁静,来去无碍。
作为无神论者,我知道生命在时空长河中不过是小小的浪花一朵。我不甘心的是:生命既然有迹可循的,那么,是否有永恒的东西存在呢?“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是生和死的表现形式,我从岳父身上看到了静美,却没能明晰地见到绚烂,难道他与生俱来的只是一枚无花果?如果他也有自己的花蕾,试问花期安在?岳父不答,我也无语。
岳父火化这天,我早早地醒来。诺大的园子除了有哀乐声、哭号声、鸟鸣声,还有汽车的喇叭声——那是一早从其他安乐堂送来报到的,来时是一大车厢,走时就一小盒子。除此之外,满园依旧是一树树粉紫的桐花和洁白的槐花兀自开落,像花环,像泪花。站在树下,有花瓣轻轻地飘落,好些落在了我的身上。冥冥中,我听到了一种声响:是花落的声音,接着是花开的声音,很细微,但这些声音客观存在。花开,花谢,这难道不是生命的过程么?花谢,再花开,“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难道不是生命的轮回么? 既然可以轮回,这难道不是生命的永恒么?
告别仪式上,我紧紧抱住儿子,父子的泪水交融在一起,然后我又怜爱地抹去儿子满脸泪痕,轻声地安慰儿子:“只要你记得外公,外公就永远陪伴在你身边,就永远活在你心中。”是的,经历生离死别,儿子会一天天长大,会一天天坚强,会一天天成熟——事后,听他外婆欣慰地谈起,孩子从此懂事多了。一次送他去医院看病后,他竟坚持要先送外婆回家后再上学,说外婆岁数大,而他已经是男子汉,应该由他照顾外婆。当然,外婆没有同意。此是后话。
告别仪式上,我握住妻子的手,心里暗暗与她约定:让我们一道珍惜今生今世的缘分永不分离,一道完成赡养老人抚养孩子的义务,一道完成我们各自所承担的工作吧!
告别仪式上,我郑重地举起右手,向岳父,向一个老监狱民警致以崇高的敬礼:岳父,您安息吧!您的生命就是一朵花,而花期便是您的一生。只要血脉在延续,只要亲情在延续,只要品格在延续,只要事业在延续,您的往生就是您的新生和永生。
而外面的世界,繁花还在心如止水地开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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