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却有最便宜的午餐。这话我信。　

去年夏天，我从市中区搬迁到了郊外的小城。小城让我耳目一新，视听的感觉令人神清气爽，因为人口的密集度比原先住的地方要小得多。

虽然，依山傍水的小城不如大都市那样繁华、热闹，那样有气派，但好在什么都还有，宽阔的柏油路，林立的店铺，来来往往的公交车和出租车，商场、超市、农贸市场、酒店、餐馆、医院、学校……应有尽有，只是规模小一点，数量少一些。　

距离小城一、两公里的地方，是延绵不断、高高低低的农村菜地，到处绿油油的一片，很惹人喜爱。通往小城的石板路上，经常行走着不怕日晒雨淋的老农和村妇，他们肩上背着竹编背兜，背兜中装满了刚采摘的新鲜蔬菜，还有城里人非常稀罕，当作宝贝的野菜，马齿苋、侧耳根什么的。也有背着自家养的鸡鸭、自产自销的土鸡蛋，还有自己果园中摘下来的时令新鲜水果，红艳艳的橘子、黄澄澄的柚子和广柑；水灵灵的樱桃，酸甜甜的草莓和杨莓……偶尓可以看到仨仨俩俩结伴而行的农村小姑娘，脸蛋红红润润，挎着扁圆的篮子，篮子里摆放着素净的茉莉花，洁白的桅子花，还有浅黄的黄桷兰，清香四溢，香气袭人，姑娘们说说笑笑，一路走来一路香，悠闲轻盈地来到小城街边叫卖。　

小城远离商业繁荣、文化发达的市中区，乘公交车走高速路需要行驶半个多小时。上班的白领一般不在这里居家过日子，交通是一个因素，没有放松身心的娱乐场地和高档消闲处所，大概也是其中的重要原因。周围也没有高级花园洋房和单门独户的别墅，自然不是富人区。

小城居住的大多是当地的“农转非”，还有嫌市区太吵搬到这里来的中老年人以及他们的儿孙。日常生活似乎是单调了些，只适宜清静无为的人居住。当然，也有不少好处，远离熙熙攘攘的市区，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让人感到心情舒畅，生活消费水平又相对较低，人与人之间的贫富差别也不如大都市中那样悬殊，而且少了许多嫌贫爱富的陋习。　

住这样的小城，自然也有不大方便之处，为了办一件稍许特别的事，如购时尚的衣服和物品，身体遇到大的疾病或看疑难杂症，文化学习买专业书藉、找音像资料和电脑软件等等，就不得不费劲地跑城里一趟，幸好这种事情不是经常有的。　

不经常有的事终究还是来了。

最近一段时间，我就觉得颈椎不大舒服，时常胀疼得厉害，小医院难以确诊，早就想去大医院认真检查检查。

一天大早，我准备妥当，急急忙忙赶往市中心医院。挂号、看病、照片、检验、拿药，占去了半天的时间。走出医院大门，又忍不住去附近的书店浏览、逗留一番。等我匆忙赶回居住的小城时，中午已过，腹内空空，饥肠辘辘，早该补充能量了。往常进城，都是回家吃饭，一则卫生，二则省钱，今天却设有指望了。原因是“贤内助”昨天接到三岁小外孙打来的电话，电话里稚嫩的声音传来：外婆，我好想你哟！活泼可爱的小外孙的一句话，让当外婆的思念万千，整整一夜都没睡好觉。今天一早，她比我还积极，早饭没吃就去了女儿家。后勤主管不在家，午饭自然没有着落。我自已回家主厨做饭，又没有这个能耐和雅兴。怪只怪百无一用是书生，从小在翰墨书香中长大，虽然没进过私塾，却很听孔老夫子的话，子曰“君子远庖厨”的教诲，始终牢记在心，而且不遗余力，身体力行，对于厨房之事一直敬而远之。平时在家，权力下放，均由“贤内助”挂帅，一手包办厨房事务，独挡一面地承揽厨师之职，忙前忙后地起模范带头作用。自己虽懒，也算比较自觉，看不过意，便主动打点下手，稍作表现，也好避免耳朵遭受不必要的叨唠之苦。这样以来，日积月累，诸如端菜、洗碗、抹桌、扫地“收拾残局”之类的活倒是练出来了，还渐渐成了我的强项，后来又变成我的专利。除开这些杂活，厨房的其他重要事宜，我得坦白承认，统统爱莫能助。　

如今“贤内助”不在，“后补外援”上不了场（能干的女儿不可能突然出现），自“炊”自“擂”的技术又不济，无奈之下，决定在外用餐，先解决肚子遇到的实际问题再说。主意已定，一摸口袋，大事不妙！在书店徜徉之间，看上了几本好书，一时兴起，全部买下，口袋里的余额聊聊无几。

说到理财，我的确是外行，纯属感情冲动型消费者，只知道凭兴趣盲目地支出，有多少用多少，压根未想到“钱到用时方恨少”，竟然忘了留出足够的金额以应付突发事件的产生。

这下可难堪了，口袋之内仅剩三张一元的钞票，何去何从，必须当机立断：吃碗麻辣小面，这种实力和资格倒是有的，可我又偏偏是纯南方人种，对面食向来不感兴趣，加之不争气的胃溃疡作祟，每每吃完面食之后，常有反胃、吐酸水的毛病。虽然吃碗面能填饱肚子，却存在着引发胃溃疡的危险，相衡之下，弊大于利，故不能为之。别无选择，摆在面前的道路只有一条——吃米饭。

方针既定，开始行动。我睁大眼睛，四处寻找理想的目标。大的酒楼，菜贵得吓人，是万万去不得的；中档餐厅，菜价大概也需十来元一份，望菜莫及；小排档，固然价廉，但小吃居多，对青少年很有吸引力，我则看不上眼。最终只剩下小餐馆才是唯一选择的对象。逛来逛去，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家不起眼的餐馆门前竖立着一块广告牌，上面手书歪歪扭扭八个大字：经济实惠，大众炒菜。下面是几个“招牌菜”的菜价。不看还好，一看心头“咯咚”一下，凉了半截：荦菜一份均需六、七元以上，素菜三元一份。倘若光点一份素菜，口袋里三张钞票倒是刚够，只要米饭不花钱免费供应，则大事可成矣！我心存一线希望，小心翼翼地（着实没有多少底气，有生以来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作“财大气粗”）试探着问老板——一个四十来岁，满睑陪笑，看上去并不十分讨厌的中年男子：“饭，收不收费？”他干脆得像木板钉钉，没商量地回答：“五毛钱一碗！”　我心里刚升起的希望，被他斩钉截铁的话击得粉碎。正在踌躇之时，老板是何等精明的人，一眼看出我的经济实力顶多只是一个够得上最低消费的主，于是，他大大方方地为我出了个极体面的主意：“来碗蛋炒饭，怎么样？”　我心有余悸，怕再次遭受打击，问话时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好多钱一碗？”“三块，还带一碗汤，泡菜不要钱。”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喜出望外，不由暗暗赞叹，“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实在是一首绝妙好诗。顿时，心头像被熨斗熨过一样温暖舒适。然而，君子须自重，我矜持着对老板说道：“那就来碗蛋炒饭，不要放咸了。”“要得！”老板响亮地应答一声，车转身去忙着张罗了。　

我静静地坐在桌旁开始等候。手里捏着筷子打量着店堂四周，周围空无一人，自己觉得有些好笑，三元钱还堂堂皇皇地坐餐馆，而且包下了整个餐厅。区区三元钱，要是在洋快餐店，只够买支蛋卷冰琪凌，连一小袋炸薯条都买不到的。　

不一会功夫，热腾腾的蛋炒饭端上来了，油光滑亮的白米饭中掺合着大大小小的金黄色蛋屑，好大一盘“金镶玉”！这里人实在，原先我估计一份蛋炒饭比寻常家里的一碗饭或许稍多一点，没想到竟会是满满的一大盘。老板还端来一碗菠菜汤，一碟自制的泡菜。我迫不及待地端着盘子，饥不择食，就着正宗川味泡咸菜，狼吞虎咽地扒着饭，又喝了许多汤……盘子里的饭仅仅消灭了一半，便感到胃的容积已经被全部填满了，再也撑不下去，我打着饱嗝（虽属正常生理反应，但仍有辱斯文，幸好周围无人），两眼望着面前余下的米饭，忽然间心底里生出许多感慨来：同样是吃饭，竟然有着天壤之别！想起当年，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地走出国门，与外商一起在异国情调的酒店，在灯火辉煌的餐厅，不知吃过多少山珍海味、美味佳肴：法国奶油焗蝸牛、意大利鱼子酱、日本生鱼片、泰国海鲜大餐……一顿饭的价值相当于今日的千百倍。那时，虽然有种经风雨、见世面，品尝美食的新奇感，却全然没在今天强烈食欲后得到的满足感！俗话说“饱汉不知饿汉饥”，确实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

回想起来，六十年代严重的三年自然灾害（不能全怪天老爷，人祸也占了好几分）时期，全国百分之九十的国民都尝到了饿的滋味。不少人饿得心里发慌，四肢无力，面黄肌瘦；有的身患浮肿，病卧在床；更为甚者，饿得只剩一把骨头，饿死的也大有人在！　

当时，中国大陆也许只有三类人员没有挨饿：一是七级以上的高级干部，他们权高位重，重任在肩，理所当然地享受国家特殊待遇；二是野战部队官兵，为了随时警惕北边“苏修”、海峡对面的“老蒋”，野战部队的指战员们必须时刻保持充足的战斗力，不吃饱饭是打不成仗的；三是各个食堂的炊事员，且不说多吃多占，哪怕是剩饭剩菜也能管饱，这就是所谓的“饿不死的伙头军”。除此之外，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都统统挣扎在忍饥挨饿之中，概莫能免啊！　

岁月悠悠，往事难忘。饥饿的经历让我刻骨铭心，此时此刻自己再也无法平静，年青时的激情、豪气、胆量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身上。

我放下碗筷，招呼老板：“买单！”　听到“买单”，老板动作异常敏捷，三步并作两步窜到面前。我吩咐他：“拿个饭盒来，打包！”老板一愣，话冲口而出：“你也太节省了吧！”语气中充满挖苦和讽刺。我不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激动得几乎失态：“这是什么话！平白无故倒掉这么多饭，你懂不懂，没有菜人可以活，没有饭谁也活不成！”我义正词严地顶了回去。他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迟疑一会，可能想起了“顾客就是上帝”的格言，乖乖地照我的吩咐将剩饭装入饭盒中，规规矩矩地递到我手里。

晚上，“贤内助”满面春风地回来了。

做饭时，我特意嘱咐她：

“你把中午剩下的蛋炒饭热透了给我吃。”

“你中午自己弄的蛋炒饭？”她有些惊讶，原因是开天辟地以末我似乎从未上过灶台。

“不是，我从餐馆带回来的。”

“你上餐馆了？”

我便将中午发生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原想得到她的口头表扬。

未曾料到，迎来的竟是一顿严厉的批评，她没好气地冲我嚷：

“没见过你这样没出息的，亏你想得出！”　说完，仍不解恨，余怒未消地抛出一句令我更加震惊的话：

“你做给谁看，丢人！”　

冤枉，天大的冤枉！她竟敢指责我是在做秀，是在做给别人看。

也难怪，现今社会上最流行、最时尚的节目就是做秀。有些当官的会做秀，大庭广众之下，信誓旦旦，郑重其事地高喊“反腐倡廉”，装模作样欺骗民众，暗地里不知干了多少贪赃枉法的勾当，背地里不知收受了多少好处；还有某些明星、公众人也擅长做秀，得了便宜仍未忘记卖乖。出场一次，广告一回，六、七位数到手，还不时向媒体和周围的人诉苦：“当名人真难！”其实，难受的不是当名人，难受的是不当名人，没了名人的招牌，捞钱岂能如此容易！对于这种喜欢做秀的人，其实早有定论，骨头最硬、嫉恶如仇的鲁迅先生痛斥道：既要当b*子，又要立牌坊。可谓一针见血！　

至于我这样一个与世无争、安分守己之人，一不图名，二不贪利，平头百姓，草民一介，哪里会出什么风头，做什么秀？　

“吃饭了，还不来端菜！”

厨房中传来“贤内助”的号令，骤然打断了我的思绪。看着端上来的蛋炒饭，我激昂的情绪才渐渐平息下来。仔细一想，“贤内助”的指责和数落，或许是看不惯我这样一个大男人竟如此的“小气”，或许误以为我有意做作，显示自己的思想好，这些都情有可原。可为什么就忘了“须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连小孩子都知道的古训？你也是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年代的人，怎么就不理解我的这片苦心呢？

扪心自问，问心无愧，花三元钱吃餐饭，实属形势所逼的无奈之举，“打包”也绝非小气，并不丢人，更不是做秀给别人看的。　

蛋炒饭已经摆在了桌子上，“贤内助”发挥她出色的厨艺，在炒饭上又撒了些葱花和黑胡椒粉，更显色香味俱全，热气腾腾，餐桌上飘来阵阵勾人食欲的香气。

这份来之不易的最便宜的午饭，现在又成了我可口的晚餐，端起这碗令人回味的剩饭，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原先心头所有的郁闷和不快，竟不知不觉地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