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记忆像时间珍藏的小小秘密。像夕阳湖畔一朵朵濒危的野菊,片片花瓣洒满金色波澜的湖面。那些孩子,手拿一杯装满冰块的饮料,在夏天的街头,扬长而去。玻璃器皿里冰块琐碎的敲击,是夏天最动听的声响。在湮没的时光中,我也曾是这样的孩子,我拿着一根冰棍,在遥远的街头,在夏的迫击中,在记忆的沙漏,走过。尘土飞扬的往事,像一束收拢飞翔的翅膀,它们安静地望着我的影子,被沉默的阳光拉长。
那些老人还在。在夏天的中午,他们忧伤地进入睡眠。一场老去,是年轮无法抗拒的宿命,他们在我的记忆里沉睡。多年后,我可以从容地想起他们的一些笑容,像菊花褶皱的刀纹,一些时间的秘密,简洁而深刻,逼向无可避免的死亡。可是那时他们还在,在长满岁月故事的大树下,讲着使我好奇的故事。故事里有那么多的从前,在清扬的星光下,北斗七星,随着摇光星的驱动,缓慢地指着遥远的方向,一些年轮、历史的秘密从容生长。
老人们仰头看着天,细数清明、谷雨、端午。孩子们望着老人稀疏的胡须出神。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远方的海固执地拍打着古老的礁石,在记忆的背后,时间是顽固的种子,使一些消失,一些成长。老人们告诉我,阳气在每天晚上十时五十九分六十秒时起缓慢地滋生,在达到一个顶点后,与阴气完成一个循环,然后在次日上午十一时○分归于无。世界里那些秘密,刻在时间上,像二十四节气里,风调雨顺的斑斓。后来的许多深夜,我只想静坐,在时间的深海里,以心体会水的那种微妙变化,像夜间绚烂开放的优昙花,它们在绽开后,若无其事的固守一份平静。
而我终究是无法宁静于心,在半睡眠状态下似是而非地遁入渺小的梦境。一些人在我的眼前出现,她们在光的影子里,轻声对我说些什么,譬如深爱的女孩,在关上窗帘的黑暗房间里,掰开一些秘密,在花朵上游移。那些死去的或健在的亲人,他们说话的声音远比一切真实。在时间的刻度上,远古的先民,钻木取火,仰视天文,俯察地理,太阴历由此敷衍华夏五千年图腾。
在时间静止的时刻,一些秘密或许可以豁然开朗。可是它无法静止,因此人有了时刻运动的思考。它们在躯体暧昧的光圈下,沉沦、飞翔或者无可抑制地寂静。
二十多年前的孩子,随着时光的剥离。逐步像树一样的沉默。
在早年间,沉闷的小镇车站。衰老的公共汽车喘着粗气,消失在泥泞的乡镇公路上。正如母亲在回忆中的说起。一个瘦弱的男孩,那就是我,带着泪水,往车消失的方向,紧紧地奔跑。母亲在车的里面,注视着这一切,她留下了泪水,关于生存,其实在遥远以后,我的看法,只不过是亲人在一辆急速奔跑的车里,而孩子在车外冰冷的空地上急速地迈动步子。在距离越来越长后,孩子放声大哭。某一个下午,母亲从容地提起这一些,我默然不语,身边的儿子,正认真地在地上拼凑一张打乱的拼图。他的神情很执著。一些阳光照着他的脸,细细的汗珠渗下,很久过后,我会记住这个瞬间,一张拼图与一个孩童的蒙昧时光。它象光圈,逐步笼罩空旷的四野。
人生无非是一张打乱的拼图,在无形的作用下,它们四散飞溅。而我们一生的过程就是把这张拼图完整地拼凑好,然后在自己的时位上,等着遥远的逼近。
有时候会想起一些温暖的瞬间。像少年时,在父母的怂恿下,喝下一杯一生里最纯净的啤酒。在夏天家中对面木纹凸显的杂货店柜台边,站着,仰着头,冰凉的带着涩味的液体,顺着喉咙管道进入体内,在陌生的面前,仿佛还听见,后山坡,一棵茂盛的树,蝉鸣像远方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涌来,甚至看见街面老人带着善意的笑。
在通电灯的夜晚,在外婆老屋的饭桌上,看着门外的暮色渐渐轻笼屋檐,在春天的夜空中,一只老燕子划过水质的空气,安详地落在檐下小小的窝。我开始学着读书看字,就着连环画上明媚的画面,一字一顿地轻声念出声。小舅带着温暖的笑。那样的笑容,在他离开的那年,像敲开壳的核桃仁,闪着新鲜的光,我终于不可抑制地感伤。
像那个炎热烦躁的夏夜,在父母工作的一个海边乡村。大人不在,表姐带着我们睡觉。在半夜里,突然醒来,看见她一脸惊慌地关紧窗户,蚊香刺鼻的怪味,弥漫小小的房间。在好奇中,我张嘴不语,她在黑暗里睁大的眼睛,像一枚小小的果实,摇曳在我幼时的天空。她在害怕着什么,乡村的夜,故老相传的鬼神传说,总在童年的心灵留下恐怖的痕迹。然而那时,我不怕,因为比我大的表姐害怕。
多年后,想说这样的一句话,在面对恐惧的对比中,紧紧盯着最先恐惧的人,心灵终是无畏的。表姐依然穿梭着小镇的街道,她似乎找到她真正可靠的男人,那个沉默老实一脸黝黑的渔民,在一个夜晚,拘谨地坐在我面前,在城市五彩的灯光下,茫无所措,而我感到温暖。
人生的一些陈述,沉默是最好的表达。在径直进入的停顿后,秘密是湖畔的芦苇,在清晨的寒气中,等着水流在平静后的波动。那些亲人,他们剖析着岁月的秘密,在你的身边,刚刚坐下,人生或许在无数次的重复后,也刚刚开始。
孩子们依旧穿着鲜艳的队服,他们在红旗下庄严地宣誓,灿烂的笑容开满六月的天空。恍若置身在空荡荡的走廊,空气暧昧而充满怜惜,在走廊的两头,门与窗户紧紧地关闭,没有人会注意现实之外的行走,剥开时间之核,是弹指刹那,在弹指刹那之前,时间是高深莫测的零点,在弹指刹那之后,世界开始丰盈。孩子们望着课本上世界是物质的字眼,风驰电掣地走向一生。在失去信仰的土壤,一切的说教,只不过是墙角边的塑料花,它物质般的立于一隅。少人问津。
在光里,感受到灼热与冰凉;在声波里,喧闹或呢喃,交错成音。
不知想说些什么,仿佛一切已落地成局。少年的往事似是蒙上一层厚重的色彩。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场出生,天空下着滂沱大雨,在父亲不在母亲的身边,我安然地来到人世,我第一次睁开眼,世界满是雨的声音,煤油灯照晃下,温馨的世界。在那个夜里,世界是个小小的秘密;刚出生的我也是个小小的秘密,在时光疯长的背后,秘密像黑暗的种子,它们仍在爬行。
出生前应该是个小小的伏曦先天八卦吧,出生后这八卦似乎转变成文王的后天八卦。正如许多个夜晚,独自对着《周易》,总会胡言乱想,乾坎震坤八卦也是小小的秘密,它们刻在你右手的指节上,在天地日月雷风水泽中,与世界深刻地发生着秘密。无从追究,但浅藏默化地发生作用,世界开满了鲜艳的花朵,很多人,许多事,便是你一生中的天地日月雷风水泽,在错综复杂的纽构中,其实可以放声大笑,尽管不懂。
在居住的小城一隅,有时候起得早,我会静静地来到海边,静静地看着熟稔的空气中散发着往事的芬芳。周围的行人很少,有一些花香,在稀疏的枝桠上游荡,天空很蓝,干净地等待鸟儿的飞过。
很多年前我曾经坐在黑暗的海边,从鼓囊囊的口袋掏出一只烟,在明灭的烟火中,看着前方的海水,沉默敲打着古老的礁石。灯光在黑暗的海面明明灭灭,沿着灯光,许多航船平静地经过。
譬如一生,这样的灯火也是必要的,它们是一枚小小的秘密。在层层剥开之后,满纸的烟云洒满心的湖面。众鸟落下。
-全文完-
▷ 进入我爱刘洋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