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奏三:三声漏,久无睡意怎成眠
生命的季节在白昼的中重复轮回,夜晚的寂静,沉思,孤独掩埋掉的是表面的张狂。
在没有睡意的夜晚,杜甫高唱到: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转蓬行地远,攀桂仰天高。
而那个叫王建的诗人却这样写到: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当然无眠的夜里还有张九龄和他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夜里,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
夜里,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夜里,孤灯闻楚角,残月下章台。
但是,我总感觉这样的夜晚太过于平淡,太多于程式。
我始终相信人生的辉煌开始于某一个月夜。
于是就有了一场传奇的追赶。陈仓渡的意气飞扬,犹如昨日;井陉关红旗映照蓝天,犹在眼前;潍河岸水漫敌军,白浪滔天。然那一段过往的岁月啊,终究是渐行渐远。最后,总是定格于云梦泽边皇帝得意的笑脸。
他闭上双眼。耳边仿佛又响起垓下的楚歌,分外苍凉凄伤。
拜将坛今何在?乌江岸血未干。英雄应多出乱世,治世亦等闲。金戈铁马常入梦,尚思为国戍边关。只是,已经没有了他的用武之地。
他凄怆的想起白登之围。皇帝委婉的拒绝了自己随行的请求。然后……他也从此死心了。
热血,忠诚,名利,声名……这一生,到最后,还能剩下些什么?
傍晚迎接他(淮阴侯)回府的侍者见他伫立苍茫夜色痴痴想了很久 ,终于出声提醒道:“大人,该回去了。”
韩信睁开双目,笑了笑,道:“是该回去了,走罢。”
马车辚辚驶去,消失在越来越深重的暮色中。 公元前196年春,淮阴侯韩信谋反关中,夷三族。
那是一个真正的夜晚,一个决无睡意不成眠的夜晚。
一百年以后,在富庶,繁华,辉煌到顶点的长安。又一个夜晚重重的砸向今人。
冷风吹过,油灯下的他思考到了不知道生死。而更多的人在研究刑法。他的夜晚太短,他把苦痛都撇在一边。他用手推出散乱的历史,一直往前推,经过秦吞六国、经过春秋五霸、经过夏商周朝、经过先民朝拜的黄帝。
然而那陈旧的兵器阉割了他的心情。他吸了一口冷气,感到周身的疼痛,他从床沿站起,决心要把长安的真相揭开……。
太多的历史还在背井离乡啊!他用身体安排每一个人的归宿,而他自己呢?却无归去之路!
月落乌啼,谁吹灭了他的灯?他用自己的手取暖,激励每一行文字!城外已是火光冲天,他愤而推窗,独裁者在外面将他包围。
仿佛一个噩梦,一头白发顷刻在长安城里纷飞,他无意休眠的夜成为了永恒。
那个直立的背影连同那本叫《史记》的书都成了黑夜里最永恒的象征,无法删去!久无睡意怎成眠?
那是一个大气恢弘但伴随失眠和压抑的年代,茅舍外的长安细雨似乎连刘启的双颊也一并打湿了,他宁愿直接面对这天下,也绝没有勇气面对身后捧着毒酒的恩师晁错。
未央宫外的雾气让刘彻朦胧了,他更敢于正视这天下,但仍需看着忠良走向死亡。这一切,都由于那位双目失明却以心看世界的窦老太后。老庄和孔孟,传统与反传统,母子,祖孙,针锋。尖锐的对抗夹杂着真挚的亲情,使本该迸然而发的力量,变得柔软,变得收敛。最终,就像一顿午饭,自己慢慢消化了,最多剩下一个像饱嗝似的无奈。
对抗的力量或许消散了吧,但渐渐凝聚在我眼前的,是动人的孝道,是最大限度的理解与忍耐。此时,随历史一同释然了,一段足够令千万代后人景仰的时代的到来已经是必然。因为,它的创造者将国家稳稳的建在最朴素也最重要的道德之上,天大的事也不能动摇这个准绳。
若没有这一原则,武帝时代至多只能称为壮烈。但事实上,它公认的代称是,伟大。
那样的夜晚,有个人追求的及至,有人格魅力的极度展示,有水与火的交融,有公正的记录和遵守。有个人的孤独和苦闷,有集体的逆向回归。那样的夜晚不仅仅是没有睡意,而是一明到永恒。
就让我们回到失眠本身上来吧!
还记得那首叫《枫桥夜泊》的唐诗吗?我发现如果不是千年前那一次伟大的失眠,中国浩如烟海的诗歌丛林中就会少了一首绝品好诗。
它宛若音乐在耳边回旋,我窃以为唐人绝句论音律以此为最尊。读着让人目旋神驰,正如读登高泪不能禁,读老杜蜀中之作喜不自胜,读陈情表而不下泪者,是为不孝;读出师表而不下泪者,是为不忠。
那个叫张继的诗人在唐朝连出名都谈不上,但是他这首《枫桥夜泊》却是唐朝最出名的诗歌,所以说不是张继成就了《枫桥夜泊》,而是《枫桥夜泊》成就了张继。
假使没有《枫桥夜泊》,时光流转千年以后,没有人会知道张继是谁。还有谁会记得那个失眠的夜晚呢?
一个诗人,他写的诗比他的本人有名,这就是张继了,这在浪漫的唐朝是一个特例,这对张继来说是他做作为诗人最大的不幸,也是最大的幸运,一个人,一辈子,一首诗,已经足够。
终于放榜了。红榜面前已经围了很多人,人们对红榜上的名字指指点点。张继撩开人群,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到了榜单面前。心跳开始加速!
张继用急迫的目光在榜单上搜寻自己的名字,第一排没有,第二排也没有,第三排他看到了一个“张”字,他的心咯噔了一下,旋即他又失望了,因为下面的字不是“继”,而是一个同音字“绩”。
他心里凉了半截,他的情愫一落千丈,他落榜了。几家欢乐几家愁。人群散去,张继也该离开了。
步伐从来没有如此沉重,长安也依旧热闹,越热闹越寂寞,热闹的是长安,寂寞的是张继。原本以为可以“一日看尽长安花”,原本以为可以在琼林宴上把酒言欢,原本以为可以高头大马,衣锦还乡,然而这一切都将成为泡影,十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长安,已经不再属于他的城市,已经不再属于他的世界。
当天晚上,他所住的客栈,有一群人在为一个高中的人庆祝,每个人都喝得红光满面。这一夜,张继是寂寞的,没有人陪他,没有人为他排解心中的悲苦,他一个人,拿着一壶酒,一口一口的灌进嘴里,喝下去的是酒,流出来的是泪。
热闹是一群人的寂寞,独孤是一群人的狂欢。这一夜,张继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醒来,张继决定离开长安,离开这个令他伤心的城市。
他决定去天堂,去苏州,去天堂一般的城市苏州。
他也想回家,他也想念自己的父亲母亲,更想念自己的心上人王晓薇,但是他不能回去,他没有颜面回去,他不想让一群人因为他一个人而难过。
所有的苏州人民都应该庆幸,因为张继来到了苏州,因为张继成就了一座桥,成就了一座寺。此桥曰:枫桥。此寺曰:寒山寺。如果不是张继,枫桥也就是一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座石拱桥,寒山寺也不会跻身到中国四大名寺之列。
在此说说寒山寺。寒山寺原本不叫寒山寺,修建于梁朝,原名叫什么已经无人知晓了,只知道它原本是姑苏城外一座很普通很渺小的寺庙。到了唐朝的时候,一个叫寒山的僧人隐居在这座寺庙里,过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日子,也是一个诗人,诗兴大发的时候就把诗写刻在石壁上或者树木上。寒山的诗歌多为阐述佛理之作,之外就是山水风景诗居多,诗风冷峻,其中《杳杳寒山道》一首是寒山的代表作。
寒山住进了这座寺庙,天长日久,人们就把这座寺庙称作寒山寺了。但那时的寒山寺没有人知道,正如寒山写的诗那样,是一座幽静冷清的寺庙,直到我们的张继来到苏州,直到张继写下了那首千古绝唱,寒山寺的命运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张继来到了苏州,在枫江边租了一条乌逢船,顺江漂流,企图用沿途的美景来冲淡心中的愁苦。
时令已经是中秋,时刻已经是月上柳梢头,诗人都有悲秋情结,更何况张继还是一个“落魄江湖载酒行”的失意青年?
一阵凉风袭来,一种莫名的愁绪涌向心头。他在想,假使他已经高中,那么现在将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呢?他在想,天涯共此时,和他隔了千山万水的王晓薇她又在干什么呢?她一直在等我回去,可我去辜负了她。
枫江上游有枫桥。小船行至枫桥下,船夫说,公子,夜已深,该休息了。
是啊,夜已深,该休息了。船夫钻进船舱里,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然而,张继又怎么睡得着呢?今夜,对张继而言,注定是一个失眠夜。
现在整个世界就剩下张继一个人了,天地万物都已经入睡,已经看不见江边枫树火红的叶子,枫树也已经入睡,枫江呢也停止流淌,枫桥下的乌逢船也泊在水中一动也不动,它也睡了。只有张继一个人醒着,夜越深,越清醒,陪伴他的只有一盏永远也不需要睡眠的孤灯。
无边无际的夜,无边无际的寂静,无边无际的悲伤,无边无际的独孤。
现在应该是什么时候了呢?我看见月亮已经西斜了,我听见乌鸦凄凉的啼声,寒意一阵接一阵,想必已经霜华满天了吧。
前方星星点点的灯光是什么呢?是渔火吧。都快到半夜了,为什么渔火还在闪烁呢?难道船上住着一个和我一样无法入睡的游子?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远方的朋友,我敬你一杯酒吧,祝你来日一帆风顺,美梦成真。
已经三更半夜了,这时候不远处的一座寺庙里突然传来了撞击钟鼓的声音,这突兀而起的钟声划破寂静的夜空,直抵张继心灵深处最柔软的一隅,这在一个和尚看来再也普通不过的钟声传到张继的耳朵里就成了天籁,成了灵魂之音。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这奇特壮观的钟声占据了,这钟声又仿佛只为他一个人而敲,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在深夜里,伫立在船头。
张继被寒山寺的钟声震撼了,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用诗来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了,于是他情不自禁的吟道: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吟毕,两行泪水悄然滑落。第二天,张继离开了苏州,他去了长安,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从头再来。天宝十二年,张继中进士及第。然而那个为爱等待的女子,王晓薇,却没有等到这一天,她早已嫁做他人妇。
相信在得知这样的消息后,张继还有很多的不眠之夜,那样的夜晚,他会懊悔,他会自责,他会哭泣吗?
从盛世的汉朝到缤纷的诗歌年代,夜晚沉淀于西北的雪、南方的雨。仅仅在历史的着一小段里。我究竟在寻找的,是曾经失眠的他们,还是一个自己呢?
那些久无睡意不成眠的夜晚使我莫名的惬意。我时常满足于夜的静谧,夜的纯粹,夜的延绵。没有陷入了沉重、孤单和恐惧的夜是如此的轻松。
发黄的历史轻轻的合于班驳的书页里,里面的他们已经展开了竹简、绢帛,而我的漫漫长夜久无睡意怎成眠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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