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在谈到“美”时说：“其山巍而嵯峨，其水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是言山、水和人因其条件的不同而各有各的“美”。“老贡井”说“东岳不拘而匠气”，是说坐落在贡井河街的东岳庙在贡井众多的寺庙中具有“别具一格的匠气”之美。余亦有此体验——

孩提时代好多好多的事，不是早已忘怀，就是因存入脑海太深太深而不能于轻易间翻捡出来，然而，解放前夕的一天，母亲带领培芳姊、信全弟和我去东岳庙的情景却时时呈现在眼前，特别是那“十二殿”的雕塑，仍凶神恶煞、活灵活现，形神依旧，历历在目。

东岳庙前临粼粼旭水河，后傍巍巍天池山。在我记忆中，它屋宇叠叠重重，神像神采奕奕，香客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闹闹麻麻，尤以“十二殿”雕塑（大都是泥塑）前为最。再现什么下油锅、上刀山、挖眼珠、割舌头、开胸膛、剖肚皮、灌臭水、过血河、履寒冰、推腰磨、刀锯、斧砍、铜铸、阿鼻等十八层地狱的雕塑，花朗气鼓，五彩缤纷，形象逼真，让人望而却步。受刑的人一个个愁眉苦脸，惨像环生。行于殿中，似闻惨叫嚎呼，哀乞求饶之声。而塑造的旁观者则摇头晃脑，比手画脚，指指戳戳，喜笑颜开，陶然自乐，似乎在谴责受刑者：报应！报应！哪个叫你生前不好好做人，做尽坏事呢？　

在这十八层地狱中，除塑有阎王、判官、鸡二神、吴二爷外，还错落塑着各形各态，怪模怪样，行凶像险的大鬼小鬼，真是把个十二殿的气氛制造得恐怖无朋了。

在当时，我是乜斜着眼睛牵着母亲的衣裳角角儿战战兢兢地走过这十二殿的。我既怕看，又想看。怕看，因为太恐怖了。想看，出于新奇。因为它五颜六色因为它活灵活现，俨如真人真事一般。尤以“推腰磨”特别逼真：一副巨大而齿利的石磨，几个怪头怪脑凶神恶煞的魑魅魍魉在不停地推着，磨孔中一个人赤身luo体地倒立着，他的脑壳已大半进入石磨孔中，双手在乱舞，双脚在乱蹬，磨下流淌着鲜红的血……

我问母亲：“这些人，都怎么啦？”

母亲说：“他们在生的时候，干下很多坏事！”

这时的我似乎一下子悟了，懂事了许多，懂得了母亲常常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个人活在世上，要扬善忌恶做好人”的含义。即便当时我并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阴间有地狱。

鲁迅先生说过：“看一件艺术品，表面上看是一幅画、一座雕塑，实际是艺术家人格的表现。”

对于这“十二殿”的雕塑的意义，怕不仅仅在于它雕塑的制作者“为善最乐，作恶难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最起码的然而也是最美的人格，更在于以三度空间来表现实体的它的艺术魅力和作者（匠师们）高尚的审美情趣和精湛的“匠气”罢！应该说，贡井东岳庙十二殿的雕塑具有较高的艺术和审美的含金量。

由此，我想起旭川中学校友，著名雕塑家王官乙教授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主持在大邑县地主庄园制作的名赫一时的大型泥塑《收租院》。

我认为，如果说《收租院》是一组朴实无华的现实主义泥塑佳作的话，即便《收租院》有“为市政图解”之嫌；那么，贡井东岳庙十二殿的雕塑则更具神韵空灵的浪漫主义色彩。从“十二殿”中，我们可以看出当年自贡雕塑艺术水平之一斑和自贡经济、文化乃至人生心态的一个侧面来。据说，这“十二殿”不仅仅在自贡的众多寺庙中独一无二，即使在川西南地区都是独一无二的。还据说，这“十二殿”是贡井民间“冥事法庭”进行教化的主要场所——说是，如果人与人之间发生纠葛了，先到茶馆里“喝茶”，双方陈述原委后又当地社会贤达、长者劝解、评判，如果双方服了，则纠葛化解；如果不服，就到“三生桥”（处东岳庙与五皇洞之间）赌咒。然而，在赌咒前，必须前往东岳庙“十二殿”过场，接受触及灵魂的教化……

东岳庙也就因此而名闻遐迩，香火日盛。

然而，时代的进步，科学的发展，终将驱走那些落后的不科学的东西。作为具有较强迷信色彩的东岳庙和它的“十二殿”，也就随那个时代的过去而过去了。不过，如果单纯从艺术的角度来看，“十二殿”的雕塑还是应该留存下来的，正如新都宝光寺的罗汉堂应该作为文物作为艺术品而保留下来一样。如若如斯，至少会给贡井的旅游业增加一个艺术审美的看点的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