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妍回来的那个黄昏,我正弯腰在田间锄地。
她还像平时那样,慢吞吞地走着,走在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不同的是,这次她是孤身一人,以往身后都跟着她的宝贝女儿。
“枣花落了吧?”她习惯了和我见面白搭话。
“嗯!”我停下握锄头的手。
“今个是端午节啊,你还那么抓紧?再怎么说也该给自己放一天假!”她对着我恬淡一笑。
“哪能跟你比?我要是敢歇息,那还不得喝西北风去!”从小到大,我们都是假装相互攻击的幽默语气。
“那,以后跟我混吧,有我吃的就饿不着你!”她又是莞尔一笑。不过,她的笑里分明夹杂着一丝苦涩。这种苦涩我太熟悉不过了。
第一次是她出嫁,结婚本是人生最幸福的事情,而呆滞的她坐在车里,不去理会新郎和其他人,却望着抬嫁妆的我。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了,亲朋好友都在说着祝福的话语,她笑着一一回应后,便在人群中继续搜索我的身影了。
她的笑实在令我心寒不已。替她捏一把汗的同时我不得不用忙碌逃避。因为那个男人坏习惯臭毛病集于一身!且不是她喜欢的,一点也谈不上。我曾劝过她为了爱情忍耐再等待,谁知她笑着回答说,跟不上她爱的人,跟谁还不都是一样?
第二次是她生孩子。那天我正好带着奶奶去医院看病,赶上她被家人搀扶着进产床。因时间紧迫,我唯有用眼睛示意她坚强一点,猜想着身疼心痛一定会折磨的她死去活来。然而她一反常态却又是笑,不是为生孩子而笑,是那种对婚姻无望透顶的笑……
第三次是她父亲去世。婚后没几年,她的父亲就意外而亡,紧接着患顽疾的孩子被医院告知治疗无效,加上老公花心,她生命的天地几乎倒塌。无数次靠近她,却没有勇气面对,再说劝慰也起不了大作用。唯恐触及她的伤疤,只好暗暗将这份期盼她愈合之心掩埋起来。
起灵欲下葬了,男女老少无不替她们孤儿寡母抹泪。她麻木地低倾着头,一滴泪也没有掉,就那样下跪在坟前。待那个高尖的土堆筑起时,她抓住我的铁锨忽地昂起头冷笑,而后是傻笑。我不顾众人的目光,紧抱住了她的双肩,劝她尽情哭出来……她的全身抖动着,那张凄惨的笑脸永远烙印在了我的心房里。
这次一见,她的笑又是那样的无奈,无奈的让我有点心酸悲哀。事实莫非真如母亲所说?我不敢也不能想下去,虽然我那么些年不计其数次希望她走出围城,但当今日的她到了不惑之年,我却宁愿相信那是母亲美丽的谎言。
三天前,母亲神秘地告诉我晓妍离婚的内幕。据在县城民政局的一个知情乡亲说,晓妍是和老公协议离婚的,除了女儿,她分文未要。详细情况说晓妍看上了一个老头,并和那个老头同居好长时间了,连离婚也是老头支持给她做后盾的。这个惊雷的消息霎时就传遍了我们小小的角落。
于是乡亲们纷纷议论起晓妍的长长短短。婶娘们说晓妍天生是城里的洋娃娃。弯弯的柳叶眉配上一汪清泉的眼睛,纤长柔嫩的玉手,飘逸顺滑的头发,白里透红的面庞,怎么看都不觉得像是农村的孩子。叔伯们说晓妍聪明伶俐,平时倒不怎么用心学习,但只要到紧急关头翻一遍书,考试保证年年得第一。更有甚者挖出当年算命先生的预言,说晓妍是鹤立鸡群,且是我们村里百十年来飞出去的一只金凤凰。
婶娘们还回忆说晓妍每到秋收麦芒时节,一但下地触碰到花草,皮肤过敏,要是不及时治疗,化脓直至溃烂。晓妍的父母也附和着大家伙说,模特身材的晓妍真是生错了地方,小姐身子丫环命哪!年老一点的爷爷奶奶追根溯源说,晓妍的出类拔萃是遗传了父亲的学识,母亲的美貌。那时候,晓妍的父亲一心想出国,结果没赶上好时代,再者家穷业薄,半生来不要说出国,连村子也没有出去过。刚说晓妍接替他完成心愿了,不曾想短命的他遭致灾祸,晓妍不得不辍学早早嫁人。要说起这孩子,唉,就两个字……命苦!
母亲说晓妍每年的端午都要回来,过几天要是见着了让我好好劝劝她,孩子都二十岁了,她哪里还有青春呢,任命吧!别想入非非说什么出去闯荡,外面的世界精彩又无奈,可不是她一个农村“老”女人好玩的。我顶撞母亲说晓妍不是三岁小孩,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路怎么走啊!母亲说晓妍是个好孩子,只是她这么善良的孩子怎么就那么苦命呢?又要操心母亲,还要照管弟妹,她的老公孩子更是她的责任和义务,她瘦弱的肩膀怎么挑得起生活的大梁呢?这孩子从小就沉默寡言,难免让人同情啊!
没见到她之前,我是不能够轻易下结论的。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这么盲目和轻率。以我对她的判断,离婚或许是真,但要说跟那个老头过活,那绝不是我心目中晓妍的所为。还有同居,简直是天方夜谭!在这个心浮气躁的社会,在这个以经济为利益的世界,也许有的女人游戏人生,但那却是年轻女孩的专利。而一没有资本二也无任何目的的晓妍又何必凑这份热闹置自己于死地呢?
她不保守但也不是随便和别人同居的女人,再说钱权对她来说,已经无足轻重了。我们两家是对门,她自小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长大。这么多年来,每隔几天她就来娘家,风雨无阻。我们由流着鼻涕玩泥巴到系着红领巾入学校,由小学毕业扛起锄头到沟壑柿圆枣林,再由她嫁我娶到孩子们的出生成长,而后又从眼睛到心里,由电话到手机,迄今为止都没有中断过联系。要是大家传播的那样,我怎会没有一点心灵感应呢?
她腼腆内敛不假,可她的灵魂从来骗不过我。我没和她吃一锅饭,也没和她同床共枕,但我却是她肚里的蛔虫,一直以来,由始至终都是。无情的命运又给了她这一劫吗?她被打得鼻青眼肿来找我帮她去法院起诉的时候,我不是替她抱不平吗?然而,懦弱的我一次复一次退缩了,写好后又撕扯掉,最后竟然对她说,为了孩子和娘家,为了顾全大局,闭眼一回又何妨!
晓妍听从了我的话,跟那个男人心如死灰地过活着。
当我看着昔日丰盈的她被那个男人逐渐折磨的不成人形时,我又问自己是否错了?晓妍的婚姻成了压在我心头的一块千斤巨石,为此我寝食难安。前几天,她打电话只说,母亲的身体安然无恙,妹妹的孩子上了幼儿园,弟弟和弟媳去了外地,家里一切如故。谁知她私下早做好了准备。为家庭变故她自杀过,为那个不成器的男人她的泪几乎流干,这下,通过法律渠道终于解脱了,也就是说她和过去永远画上了句号,而我怎不趁此为她欢呼高歌?怎不为她抱之以热烈的掌声呢?
晓妍,你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吗?你要离开我们大家,实现你多年梦寐以求的愿望吗?
胡思乱想间,她已走到渠边,只要双脚抬起,轻轻一跳,就近得我面前了。
“行!那你今晚先请客!”我的嘴巴一张就什么都出来了:“本人好打发,两元一碗的面皮就可以!”
“就这要求?”她歪着脑袋,很调皮地笑:“未免太低了!”
“你还不知道我的‘水平’?”我耸耸肩膀。
她半愣在那里了,我根本没有注意她的表情。只顾自己的嘴巴痛快:“当然,比起你的‘水平’可差远了!”
半天不见她的反应。落日的余晖轻洒在道路两旁的杨树叶上了,透过那一片云后的飞霞,我这才看清楚她的巨变。瀑布的披肩发不知何时扎了起来,一双乳白的高跟鞋衬托出她时尚的倩影。她的容貌本身极佳,再经过刻意的打扮,更显得婀娜多姿,妩媚动人。衣着也在我的预料之外,正规呆板的纯色装转换成流行的休闲服。
几多十年来,她的脸上,身上皆是淡淡的肥皂味。我原来还逗笑婚后的她和村中那些朴素的妇人没有什么两样。这刻的她却眉清目秀,嘴唇红润,全身散发着一股幽幽的香水味,爽心又刺鼻,我几乎被这种新玩意诱惑的要晕厥了。或许是我压根没有想到她这副“模样”吧,以至于刚才还故作油嘴滑舌状,此时尬气的竟然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太阳快落山了,你还指望老婆接班吗?”看我无所适从的样子,她抿嘴窃笑。
“今天豁出去了,舍命陪你这个‘假堂妹’!”我憨厚地笑。
“不,应该是陪你的‘梦中情人’!”她一句戳到了我的心窝:“都到这时候了,心爱归心爱,别不好意思承认!你什么都让我佩服,就是这副深沉状最不令我欣赏!”
尽管一路上我都说说笑笑,装作若无其事,但又怎能瞒得过细心的晓妍呢?好在坡上就是村子,不到十分钟家就呈现在我们面前了。
“又是你父亲守门,索性来我家吃饭吧!”看她从包里掏钥匙,我连忙说。
“估计大妈没有做好。这样吧,你先回去洗脸,我给父亲上柱香就上来!”她指着直通云端的青烟道。
“那你快点,我们等你……”我瞟斜了她一眼,又将锄头搭在肩上了。
“不会耽搁太久!”她扭头在笑。哎,多想她是纯美的笑意啊!
小米稀饭,一碟油炸的花生米,白豆腐拌青葱,西红柿炒鸡蛋,就是我们丰盛的晚餐了。她边吃边啧啧称赞,说母亲的厨艺保持的很好,还说乡下的饭菜既简单清爽又实惠,不像城市那样复杂又混杂,后面那句她真舍不得没有说出来……我和母亲反倒有点不自在了。母亲好几次想张口问个究竟,都被我用眼睛瞪了回去。
夜幕完全笼罩了大地,一轮弯月很知趣了露出了半边笑脸。洗刷完毕,我们迎着嗖嗖的风照旧爬坡越崖去儿时的乐园,那里,也是我们每次的倾诉地。
露珠清醒着,草儿还没有倦意,星星适时地出来作伴了。我和她并排坐在窑洞顶端上的碾麦场里,出神地望着远处的灯火。旱塬地的麦子已收完,光秃秃的原野照耀着我们深邃的灵魂。在这温情似火的夜里,我们的心恐怕和身边这颗即将枯干的老榆树不相上下了。
“记得吗?十三岁的端午节,我们就是这样的姿势?”她开始打开她的话匣子了。
“你当时问我你会走出去吗?我说会的,你问我会不会和你一起走?我说不会,不抱希望的你就伤心地哭了,即刻问我为什么不会?我说只有女孩才能走出去,男孩生下来就命定了父辈的路。你撅着小嘴踢了我一脚,还捶打着我的胸脯,说我骗你!”我接住了她的话题。
“你没有骗我,是我忘了问你,所有的女孩难道都是靠婚姻才走出去的吗?你知道的一清二楚,就是没有及早告诉我。”她偎依在榆树的枝干上,无不幽怨我几分。
“我很想告诉你,走出去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靠完成学业,可你已离开了校园……”点燃一根烟,光亮忽闪的一刹那,我看到她脸上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今日的我才知道,除了婚姻和校园,只要有热血和决心,也一样可以走出去!”她说:“我今天回来就是为了再次走出去,重新圆一次自己理想的梦!”
“为你还是为你父亲?无必要了,听我一句劝,现在的你应该以他和孩子为主……”没有充足的理由和原因,我是不赞成她的想法和做法的。
“孩子高考后,再有一个多月就要走了,你不会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她哀叹了一声:“为什么你和他们一样,用他和孩子做我的挡箭牌呢?为什么你一定要我屈服于命运的安排呢?”
“你如今过活的很好,他体贴孩子又乖巧,你前几年不是很渴望这一幕画面吗?喜好平静的你是最容易知足的人,怎么说风就见雨了?你不觉得你现时的举动有点让人琢磨不透吗?”我说的话犹如我的烟,吸到一半就停住了。
“日子从一贫如洗过到小康水平,孩子好学懂事,也算对得起他们了,自认为我走的心安理得。难道他们要拖垮我一生才善罢甘休?抑或要我守住家庭这块阵地所有人才肯满意?”她的笑总是令我揪心:“就算不为我个人,为国家为人们,为社会为孩子为咱们农村女人这个弱势群体我也该走出来!”
“这不是你的风范!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也许‘他’是真正主宰你命运的那个人!”费劲地说出那个老头,不等她的表情发作,我的脸首先红了。
“你错了,他并非是我的救世主,他只是起到引路的作用,关键还是在乎自己怎么走,自己的命运终归要自己把握!”她的笑如皎洁的月。
“那你再深思熟虑一下吧!”除此而外,我就不知说什么了。
“我专意回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她双手抱膝,深深吸了口气:“你一边让我挣脱束缚,一边又把我往火坑推,人常说成就自我的人都是在矛盾中生活的,此话一点不假。”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就不要回头了!”和她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心里顿时有了底。
“我不但决定了,且还……上了三个月的班!”有史以来,她先斩后奏,并隐瞒了我。只要是甜美温馨的隐瞒,又有何不能释怀的呢?
“感谢你陪我度过那段青涩的岁月,说实话,我也很想平庸,可骨子里总觉得外界的什么东西在召唤我,迫使心烦意乱的我不得不走出去瞧瞧……这一好奇的瞧瞧,就瞧出了眉目,且一发不可收拾了。在一瞬间忽然发现了真实的自己,在认清了自己的面目后,对人生也有了更深刻的见解。如果让我就此荒废下去,我会不甘心的,哪怕磕碰的头破血流,也绝不怨天尤人。”
“添上我的一份吧,希望你‘不辱使命’!”我那颗火热激昂的心早已狂跳不止了,不外露历来是我的致命弱点。
“不愧是我懂我解我的宝哥哥,对你我从没有失望过!再次谢谢你的祝福!”她无比动情地向我的脸庞靠拢,“吧嗒!吧嗒”留下两个响亮且暖我心扉的香吻!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拍拍屁股的土起身,并庄严地站立在榆树边,举目远眺村庄以外的世界。风静止不动了,月儿笑弯了腰,连草儿都羞涩地低下了头,大地的丰收还未淡去,她在我超负荷的心灵上又增加了一份沉甸甸的喜悦。
“不管以后的路有多苦,我都会坚定地走下去……”她的笑转为泪眼婆娑。
让我那句迟了晚了的话语烂在肚子吧,让我改为任何时候都不晚不迟。扭过头,她一言不发的专注神情感染着小村子,感染着周边的一切,似有顿悟的我不由自主伫立在她的身后,也相跟着她的动作,不出声地哽咽着眺望再眺望……
-全文完-
▷ 进入等你的365天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