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序
门前就是小溪。
溪水清浅,终日微笑着,开磊落的胸膛泊一群娴静的白鹅,漾一群追逐的阳光,纳一群洗衣女人光润的脚踝。
最常见的是溪床的鹅卵石,把岁月躺成了悠远的历史,把龙钟的老人嬉戏成了无邪的童真。我,就是在这里偶然遇到这颗心的,这颗心型的鹅卵石。那一刻相遇的情景至今回忆起来还是历历在目,激动,兴奋,正像一个怀春的少女恰恰遇见她梦中的情人一样。
这颗心就在我的书案上,我用泉水滋养着它。
它干干净净的,微微粉红,和我自己的心是一样的。
但愿我的一生都如它的干净。
第一章
这几日心里颇不宁静,必须安静地独处一大块时间方能摆脱不良的情绪。
走到小溪旁,夕阳已经归隐,天边暗灰,远山青得发蓝。
敌人也正走到这条路上。
说起这个敌人,并不是日积月累型的,完全是因为好事的领导们把原本友好的我和他生硬地变作了正反两方。我们分歧的观点可不是小意思的观点,而是晋升而是金钱,这两大关乎面子关乎价值关乎影响力关乎家庭收入的东西,刺中我的心灵要害,使我非常疼痛而且懊恼。我是热切地需要它们的,他更是,因为他比我大了一打年龄。按照年龄观,这个待遇应该先给予他的,但是按照能力和我现时的成绩,是应该先给予我的,再加上领导和他之间形成的那种旷世仇恨,这个机会是完全握在我的手心里的。巨大的喜悦已经在前方呼唤我,可是我一点也不开心。这个敌人,我是要每天面对的,将来的日子我还要不要和他说话,他还要不要和我分享那个凝聚了他所有智慧的研究生儿子的成长故事,我们的同事生涯将怎样继续以往的和谐呢?
我不敢往前走了,我怕他一个回马枪,回头朝我面对面走过来,我没有勇气看他的眼睛。
我明白自己现在是领导手中的一把匕首,正扬在他的心口一个厘米的地方。
可是尴尬还是出现了!他的妻子正站在我的后面,我处在了峡谷之间!我努力地挤点笑容给敌妻。她霜色的脸庞比以往更加庞大,庞大的面颊上燃烧着发黑的火焰。据传,他们夫妻曾经在同事们面前坦诚地说过,他们这一辈子最崇拜的人就是我。我这个在他们眼中最崇拜的人,此时是他们最不齿的小丑了!
更不妙的是,我的敌人也完成了心事重重的散布旅途,他转过身来!
我只好僵直地站在路旁,看着潺潺的溪水,头脑一片浑浊。
第二章
我没有想到,人生的每一个细节都会成为故事。
真的,所有的点滴碎片其实都有它的归去来兮。
事情都已经过去二十多年,我一直不承认自己除了丈夫之外,心里还暗藏着另外一个男人。他的蓦然出现,完全激活了我所有的青春怀想,完全把我拉进了一个纯粹感性的心理世界之中。道德在我的门外滔滔不绝地演讲着它的内涵和外延,责任在我的枕前娓娓叙述着它的前因后果,哲学也在这个时候朝我疯狂的罂粟田园下着倾盆大雨。
然而,爱情的力量像海啸,摧枯拉朽,吞没一切,诱惑着我举起白旗向它投降。
而原始的案发现场仅仅是一瞥偶然的关心眼神,又仅仅是一句偶然的言语过失,竟然造就了两颗彼此苦恋的心灵。
我在幸福和痛苦的感觉里失明失聪。
直到被丈夫体察到这种危机。
很难叙述这种往事,向一个充满醋意的男人。很难准确招认现在的情感状态,向一个共枕了十几年的男人。我知道,这不能算是丑事,但又似乎绝对不是干干净净的事情,因为原本在一列轨道上行进的精神火车现在遭遇到交叉点,虽然还是朝着前面行驶,但另一条轨道上展示的风景开始挑撩我的想像。我像个罪犯一样站在了丈夫一个人设置的法庭之上,所有的词汇和语法都被我细心地揣摩过,使用过,可是我的解释依然逃脱不了嫌疑。心里若是澄澈,再少的解释都不必。法官若是走进一己之私的定理中,再多的解释也是徒然。
我在为他人而活和为自己而活的思维中苦恼,憔悴,忧郁。
我在宁愿什么爱情也不想得到、什么婚姻也不愿意品味、什么幸福和痛苦都不愿意承受的想法中纠缠,折磨,孤独,冷寂。
这时候,多么渴望一颗心灵的完整和极其单一。
第三章
想起一朵荷花的情节。
冰心说,风雨来了,荷叶把盖子给予了荷花,于是荷花没有被暴雨击垮。我没有荷叶,一直在寻觅保护我的盖子。
母亲忙于经营他儿子的一生,她是她儿子的盖子;丈夫忙于经营一个男人的尊严,他是他自己的盖子;女儿的眼睛总是容纳蓝天的,她的盖子是奔着她将来的日子倾斜的。
是的,我清晰地总结出来,自己走到二十开外,就失去荷叶的庇护了。
生活的步子一刻也没有停歇过,风雨也一天没有休息下来。从求得一口饭吃到把饭吃饱,从只有片瓦安放劳累的身躯之地到宽敞明亮的三层三间高楼,从咿呀学语的小婴儿被自己培养成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从一辆老土的自行车到风驰电掣的时髦小轿车,最初的痛苦早已被实现了的各种虚荣和幸福所取代。按照一般的理解,我的内心早已不需要荷叶的覆盖,自己早已成为自己的保护伞,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张皇,可以失意,可以忧伤了。
可是,我的心还是如此孤独。那种在纷繁的热闹中沉淀下来的寂寞感,比思念一个情人的时候还空洞的寂寞,阴魂不散地萦绕在耳际,使我不断地失眠,眼光也不断地空虚和模糊。
我得研究自己的孤独根由,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我不能赏识现实的美丽。贪婪?这个词语首先跳出我的脑袋来到我的手心。我屏息观察这个东西的各个角度,甚至用尖尖的指甲划破表皮,深入内层去凝视它的结构,结果也是枉然:我并不是个贪婪的女人。苛求?第二个词语也跳到我的手心。思考身边所有的人和物,发现自己一直没有严格地要求他们,倒是对自己有些高标准了。那么,自己的标准在哪里?是个什么样的标准?于是,思考进入最原始最低级的阶段:我为什么活着?我作为人的意义在哪里?我将用什么样的死亡方式来回答生存的发芽和发展问题?
当问题回到这个从生下来就想弄明白而至今也没有弄明白的起跑线上时,我忽然悟道:我的人生一直缺少一条线索,一条让我能够跑到胜利的终点的线索。生和死之间,只有两个端点,我在起跑点上还没有考虑好自己的方向就冲出去了,混入芸芸众生之中,由着旁人的议论而不停地改变着自己奔跑的路径,所以跑到现在,还是没有发现自己区别于旁人的那条跑道。
所以,当发现自己的心被尘世的幸福盖子荫庇的时候,它还会因为没有找到自己独特的形象而孤独。
我的荷叶应该就是创造自己独特生命的意识形态,只有这种意识形态能够涵盖我一生的忧愁和无助,并使我感觉幸福地达到生命的终点。
尾声
我终于放弃了角逐。
第一场角逐的放弃是我主动向领导提出的:他大我12岁,他的机会没有了,而我还有很多机会。
从此,我的敌人和他的妻子向我行着崇敬的注目礼。
第二场角逐的放弃是岁月向我的丈夫证明的:我依旧兢兢业业地操劳着家务,兢兢业业地付出我对于一个家庭的所有真诚。
第三场自我角逐的结局是:我找到了涂染我生命的材料,我的生活一下子简单起来。
简单如书案上的鹅卵石,干干净净地落在清澈的泉水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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