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子忙的焦头烂额，心里也颇不宁静。今天从黄昏到夜幕降临总算把已经有打了骨朵的小葱栽上了。就在将要栽完的时候小侄趿拉着船一样的拖鞋来了。起初他隔着栅栏看着我。我说：进来呀，埋汰不了你的脚。他腼腆地笑笑说：知道。于是，他从院子外面的水泥路上绕过来，走上平台走下台阶站在红砖铺就的甬路上，看着我把小葱一棵一棵均匀地摆好。他拿起甬路上蒲草递给我说：等你栽完葱咱俩上大河呀？你看月亮都那么高了。我接过蒲草抬头望天，果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虽不是满月但是金黄的也很亮。在这金黄的月亮下，牤牛河面该是怎样的风景呢？我把蒲草顺着垄沟放下，然后盖上土踩实大功就算告成。收拾农具的时候小侄问：你放蒲草是管啥的？栽葱也需要避邪吗？我笑着说：你可真能联系，你以为端午节的艾叶蒲草避邪，栽葱也用避邪啊？小侄不以为然地说：那你放它干嘛？我故意卖弄地说：作用有二，一是它腐烂了能当肥料，二是因了它的异香葱不生蛆。这回小侄笑了：还挺环保的呢。

路上静悄悄的，全没有了白天的人来人往和奔驰的机动车。月亮升得更高，周围还有了一圈黄黄的晕。如今笔直的水泥大路早已经取代了昔日的羊肠小道，虽少了些情趣但也确实是近便好走了。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说起来也算公平。

路的两侧都是田地，从只有拳头粗细的杨柳之间望过去，白日里绿油油的禾苗在月光下黑幽幽的一片，这一种情境如果是我一人也许会生些许的骇然，然而，有一位马上就要高考二十岁的棒小伙在身旁，那感觉就是不一样。柳树与柳树之间今春村里派人新栽了一些迎春花之类的小灌木花，结果是全体被农药熏死了。农药现在不仅仅是用在农事上，就连当院里长了草人们都使用农药对付，你说现在这农药是不是可“真好”？

月光下被要死的小灌木并没有减消我的兴致，我俩慢慢踱着，一直走到了牤牛河大桥上才停住脚。这一段路，这条河，这个夜晚仿佛就是我俩的。平静的河水被月光照得像一面逆光的镜子，虽是亮亮的但也幽幽着。

这座桥与桥下的水坝是一体的，由于还有没插完秧的农田，于是水坝的闸门被关上了。这样坝上的水就丰盈宽阔起来。我爱山，也爱水，时时刻刻都在按捺着想走遍万水千山的想法，不然真怕自己一去不归，上了故乡的心。面对此刻的牤牛河，不禁想起在儿时的夏天，哪天不在河水里泡到人静野凫眠呢？像今天晚上，我和小侄站在桥上谈文学国学与哲学，谈我上学时的精神放松与物质匮乏，谈现时的分身乏术与无可奈何，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小侄向桥的北头踱去，而我站在那里一动未动。看着满撒者月光的牤牛河还是像白天那样波澜不惊，不禁想到自己何时能渡尽劫波？而渡尽劫波之后那兄弟还是否尚在？而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在某处邂逅相逢会不会潇洒地彼此给一个笑容？而笑过之后真的一切悲欢离合恨怨情仇就都与今夜的月光融进田野融进河水一样若有却无了么？

小侄走到桥头折回来了，我也把无聊的念想打住，继续和他在融融的月光下高谈他的求学之路，阔论他的人生设想。悠悠的来一阵风，青嫩的禾苗春草的香气掺和着牤牛河的清新被我嗅到了。天气虽有些干旱，但是此刻站在桥上，站在月光下，真的是感到清香水润。这就是大自然的美妙。且闭嘴凝神，尽情享受这无边的清风明月与河水悠悠。　

平静的牤牛河，远眺是一路蜿蜒而来，而不远处，则差不多被汀州分出去四分之一，使水坝之上像个二水交汇的河口，而水边是茂盛的丛生的灌木柳。柳枝贴水很近，在微风中摇曳着像一位翩翩的舞娘。受这舞娘的蛊惑，我和小侄走下桥走进丛柳林间走到水边。丛柳的空隙处满是盛开的鹅掌花，夜幕下看不出白天的金黄，但是，一小片，一小片，月光下显得更清秀更妩媚更加雅致。我不知用怎样的辞藻来形容描摹她才能更准确，但是她今夜的风致之极我是无法否认的。此刻，我所嗅到的甜美之中就有她的芬芳，我所感受到的温馨就有她给予温暖。我终于知道，在月光下浮动着的暗香的岂止是梅的专利？还有名不见经传的鹅掌花。她是今夜的仪态万方高贵的公主，她是今夜风情万种圣洁的花神。

小侄弯下腰想要采下一枝，被我用目光阻止了。小侄看着我微微一笑住了手，本来就白皙的脸庞在月光下这么一笑，看上去那笑容就显得有点狡黠有点诡谲。我低低地说：不要因为喜爱而戕害了她。

站在水边上看河面，河面便愈加宽阔起来；蹲下身子再看，简直是浩瀚着了。小侄捡起一个石头丢尽河水里，看着激起的涟漪在月光下荡漾着渐渐消无。而我所体会到的岂止是眼前的表面现象？一个人的心灵就如此刻平静的牤牛河水面，如果已经被爱敲开，就是一颗小小的石子，都可以使她做阳侯大波，即便是海若又如之奈何？

又有一阵风袭来，岸上的柳树野花野草像士兵得到了命令都一齐行动起来，水面虽然依然平静却更见情致了。月光如水一样洗濯着万物，而牤牛河水如月光一般烁烁地闪着。一切都飘渺着，那么空灵，那么雅致，那么丰韵，那么妙不可言。使你看得见却看不真切看不透彻，也许这就是雅人所说的如梦如幻吧？

不知何时月亮周围升腾起一圈黄黄的晕，使月光渐渐朦胧起来。小侄问：这晕将预示明天的天气怎么样呢？我地理学的不好，忘了。我说：有些事需要忘却。但是据书上说：这叫做晕的家伙是光和云折射的结果，未必预示什么。小侄笑了，高考在即，应试，那就试一试吧。

由于周遭都是柳树，身边的月光照在地上就显得疏疏离离斑斑驳驳的难成大器，于是，我俩便重又走回到大桥上。小侄感慨地说：站在桥上才能体会李白“长安一片月”的“一片”之辽阔。我说：正确，加十分。这就是大气。“一片月”不单是说月色皎洁，更内在的是辽阔，你坐在屋子里，坐在低矮处，无论如何也不会感到“一片月”的。就像如果不是坐在月亮地里望明月，月亮再怎么皎洁明亮，你也不会“疑是地上霜”。小侄惊讶地问：李白不是坐在床上吗？我说：是床，但不是睡觉的床，而是胡床，也就是咱们东北人说的“马扎”。小侄恍然大悟一般说道：老师讲《静夜思》时我就寻思，屋地那点月光怎么能疑是霜呢？怎么想也不够局势啊。这回我明白了。胡床，有意思。

牤牛河的两岸都是一望无际的田畴，靠了牤牛河水的灌溉成长成熟着，而这成长成熟养育了岸上的子民，使人们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天是旱了，但是河水倚仗胜天的人力汩汩地流进渠里流进田里流进心里……

突然传来一阵蛙鸣，我俩的心一下重又振奋起来，我猜想小侄的振奋一定是他由蛙声想到了小时候吃过的油炸青蛙腿，记得他是那样的喜欢吃这一口。后来突然有一天就说什么也不吃了，也不许他父亲再为他捉一只来，一问才知道，原来老师说青蛙是人类的好朋友，人怎么能伤害帮助自己的好朋友呢？看看，教育多么重要！

此时正是“青草池塘处处蛙”的时节，可是，今夜静静的牤牛河畔突然想起蛙鸣，怎不令人感到振奋？感到与自然的亲近。小侄说：听着这此起彼伏的蛙声真的不想回家，不想回学校，不想长大……

我牵过他的手，用另一只手在他的手背上拍着，然后捏了一下他的虎口下的手掌说：与老夫子的手一样，虎掌，学堂功深，所以书读得好。小侄笑了，至于是笑我的迂腐还是觉得自己的书的确读得不错，我没有去想。

月光下的牤牛河使我想的太多，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想，毕竟这是个可以偷懒偷闲的时刻与地方。也正是这一点，使我对它充满了留恋与眷念，不是“不如归去”，而是不得不归去。今夜，在这里居然悄无人声，车也没遇到一辆，所以，牤牛河的夜色没有受到任何打扰就被我到回了家。

-全文完-